摘 要:納丁·戈迪默的小說《新生》聚焦于全球化背景下南非一個白人中產階級家庭在后種族隔離時代重獲新生的故事。本文以文學倫理學為視角,解讀《新生》中兩位女主人公的倫理困境和倫理覺醒。通過分析她們主體性的獲得和對家庭、民族身份以及個體歷史責任的追索,彰顯戈迪默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懷和建設南非新家園的渴盼。
關鍵詞:《新生》 戈迪默 文學倫理學
引言
納丁·戈迪默是南非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她聚焦于南非種族政治的血光淚影和黑人白人之間的情愛糾葛,藝術地為南非書寫出一系列愛恨滄桑的“人民內史”。進入20世紀后,戈迪默的創作在主題的政治性上不那么凌厲了,視野更多投向了普通人的生活,沒有對政治斗爭這樣的宏大命題施以濃墨重彩,而是舉重若輕、心平氣和地講述普通人的倫理困境和倫理覺醒。這種微言大義反倒更能提醒讀者去反思,呈現了強烈的公共色彩與參與意識。
2005年,82歲高齡的戈迪默出版了她的第十四部小說《新生》(Get A Life)。小說敘寫了全球化背景下南非一個白人中產階級家庭在后種族隔離時代重獲新生的故事。主人公保羅·班納曼是一名35歲的白人生態學家,因為甲狀腺癌術后放療使身體帶了輻射性,不得不暫時隔離等待放射性的衰減。疾病和隨之而來的十六天的隔離生活給保羅一個重新反思和認識自我的機會,也讓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妻子碧瑞尼斯和母親琳德賽對自我主體性、家庭和民族身份以及個體歷史責任進行追索。最終,碧瑞尼斯和琳德賽對自己的困境和對他者的責任有了清晰的認知,經歷了從壓抑“他者”到尊重“他者”的轉變,以不同的方式,實現了倫理覺醒。
一、倫理困境
在文學倫理批評學中,倫理困境指的是文學文本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沖突。倫理混亂,指倫理秩序、倫理身份的混亂或倫理秩序、倫理身份改變所導致的困境。a
《新生》的主人公保羅是一位致力于保護自然環境的生態學家。小說中,南非政府和企業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肆意開發利用自然資源,進行會造成核污染的卵石床核試驗,摧毀植被來建造堤壩,驅趕土著居民和野生動物來建造高速公路。面對日益加劇的生態危機,保羅多年致力的環保事業充滿危機,困難重重。極具反諷意味的是,他在35歲的時候,不幸罹患甲狀腺癌,這種病被視為“上帝的憤怒”和文明社會的“現代病”。b保護生態的專家遭受了大自然的懲罰,成為人類破壞環境的替罪羊,這無疑是對世人深層的警示。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在治療癌癥的過程中,保羅不得不借助他痛恨的科學手段——核輻射來進行放療。致力于挫敗政府卵石床核反應堆計劃的保羅,自己本身成為一個可怕的輻射源,給環境和他人帶來了核輻射的威脅。人類與自然、科學發展與生態環境的矛盾以極端的形式被呈現出來。
保羅的妻子碧瑞尼斯是南非一家知名廣告公司的高管,其客戶大多是靠砍伐原始叢林牟利的企業財團。為了迎合客戶,她不惜以環境為代價設計出令客戶滿意的方案。隔離期間,保羅夫婦震驚地意識到,盡管他們依然彼此相愛,但是事業上南轅北轍的趨向和價值觀已經造成了婚姻的裂痕,“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并不處在同樣的思想原則基礎上”c。在某種意義上, 碧瑞尼斯成了保羅患病和環境破壞的幫兇。她意識到丈夫對自己的疏離,以及由于自身所造成的對家庭倫理關系的破壞,因此陷入了倫理困境。
保羅的父親班納曼酷愛考古,但為完成妻子琳德賽成為一名好律師的理想,他犧牲了自己的夢想,走上了自己并不喜歡的從商之路。琳德賽崇尚“性自由”和“偶然之愛”,曾經有過一段為期四年的婚外情。對于破壞婚姻契約精神和家庭倫理關系的不忠行為,戈迪默沒有對此進行污名化乃至妖魔化敘事,也沒有以簡單僵化的道德標準進行評判和譴責,而是以復雜的眼光審視并理解其中滲透的真情、困惑、迷惘和罪愆體驗。即便沉溺于婚外戀的激情之中,琳德賽還是擺脫不了違背婚姻和家庭倫理道德所導致的罪惡感。在陪伴兒子保羅共同戰勝病魔之后,琳德賽陪同班納曼到墨西哥旅行,追尋他多年的考古夢。途中琳德賽由于工作需要提前返回了南非,留下丈夫繼續他的墨西哥之旅。出人意料的是,班納曼數月后寫信回來,告知家人他選擇和妻子離婚,選擇和此次旅行的女導游生活在一起,并最終客死他鄉。丈夫的移情別戀和自己曾經的不忠行為進一步加深了琳德賽的痛苦和內疚。
西方社會對以人為本的價值觀的過度強調導致了自由的泛濫和極端化。個體過度張揚自我意識,其對家庭倫理道德和責任的疏忽、逃避和推卸,都會引發對他人權利和權益的侵害,導致社會倫理關系的失衡和破壞,乃至造成社會共同價值觀的崩塌。小說的兩位女主人公碧瑞尼斯和琳德賽也因此陷入內心掙扎和自我譴責的倫理困境。
二、倫理覺醒
法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列維納斯認為,從倫理的角度來看,真正的倫理時刻在于自我對他者的責任,且優先于所有認識論的聯系、知識和概念之前。他把倫理觀解釋為自我對他者的責任,即他者質疑主體或自我,并要求自我對其承擔道德責任。列維納斯堅持他者的生存權比自我的生存權更加重要,因此,自我必須始終為他者思考和行動。d在戈迪默筆下,碧瑞尼斯和琳德賽經過痛苦的反思和主動彌補過錯,承擔起了自我對他者的責任,經歷了從忽略、壓制他者到尊重他者的轉變,實現了倫理覺醒。她們從倫理覺醒中的道德升華與列維納斯在自我和他者理論的哲學思想相契合。
保羅的病將碧瑞尼斯從物質、利益、貪欲驅使下的價值觀中驚醒,開始反思自己的存在狀態,追索存在的根基。她意識到丈夫和家庭對自我的重要性,也開始反省自己的工作對環境和生態帶來的破壞。可以說,保羅的病,是對她倫理責任的喚醒,對這種責任的承擔使她獲得了一部分自我。保羅病愈后不久她懷孕了。盡管擔心核輻射將經過保羅和她自己而影響胎兒的健康,但她決定直面現實,承擔可能的后果,因為她堅信,孕育一個健康的生命無疑宣告了自己的重生和夫妻之間的和解,“開啟了生存的新模式”e。新生命的孕育,使碧瑞尼斯進一步成為與世界具有更多實質性關聯的歷史性的主體。碧瑞尼斯通過倫理覺醒完成了心靈洗滌和情感皈依的雙重轉換,對自我、對他者的責任有了新的倫理理解,她和丈夫之間一度緊張的倫理關系得到了緩和,對金錢和物質的追求變成了對他者和環境的擔當。這也讓她找到了生存的意義,成為有責任心的倫理的“我”。
琳德賽在得知丈夫離婚的決定時,經過短暫的反思和痛苦,決定選擇獨自承受懲罰。在她看來,丈夫的移情別戀和猝然離世是對自己當年出軌行為的報復和懲罰。因為“過去的一切不是消失了,沉寂了,而是令人尷尬地頑固存在著,它將不斷回過頭來糾纏我們,除非我們徹底解決一切”f。她收養了一位曾在幼兒時期遭到強奸并身患艾滋病的黑人女孩,與這個在心靈和肉體上都遭受了巨大創傷的孩子建立起了家庭倫理關系。在列維納斯的主體概念中,主體性在個人面對他者之死的責任中實現。死亡的模式揭示了喪親之痛與身份的辯證關系,責任是構成主體身份的重要因素。主體性不是來自于自己的固有身份,而是來自對于他者性的吸收。新的母親角色賦予了琳德賽新的活力和生命,也釋放了她多年的內疚和自責。她把所有的愛傾注到了這個黑人棄嬰身上,建立了新的精神寄托,實現了對逝去親人的生命延續。在重建家庭倫理關系的過程中,她以無私的愛的行動承擔起對他者的責任,完成了自我救贖。建立與受到傷害的黑人女孩的關系,既是家庭倫理關系的重建和家族譜系的延伸,也是琳德賽對于自身種族責任的歷史性的承擔。經歷了種族隔離歷史的白人中產階級,收養被邊緣化、被人類惡意摧殘的黑人女孩,象征著白人對黑人的贖罪,也彰顯了戈迪默對種族扭曲失衡的存在狀態的糾正和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
結語
小說中兩位女性在面對家庭變故和時代沖擊的時候,歷經痛苦,逐漸走出個人主義和自我中心,擺脫了歷史虛無感,一步步構筑起存在的根基,實現了以尊重他者為前提的倫理共處,成為擁有個人歷史意識與民族身份意識、懂得愛與相處的成熟的人。本文以列維納斯的理論對《新生》進行解讀,揭示了戈迪默所要傳達的倫理信息:當自我對他者表現出無條件的尊重,并勇于對他者承擔倫理責任的時候,美好的新南非與和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才有可能實現。
a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版,第58頁。
bce Gordimer, Nadine. Get A Life.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2005年版,第3頁,第31頁,第92頁。
d 伊曼努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版,第128頁。
f 德斯蒙德 ·圖圖:《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江紅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版,第31頁。
作 者: 沈艷燕,湖州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南非英語文學。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