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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源

2021-09-30 09:19:45楊映川
小說月報 2021年8期

在沒與吳潔見面之前,屈禾青就猜想吳潔十有八九是個婚托,不過,這也是他愿意進入這場游戲的一個理由。

兩個人如約見面。吳潔身材秀挺,高鼻雪膚,粉唇皓齒,長發飄飄,這樣的人才哪里需要相親?另外,屈禾青是知道自己長相的,他相過大概十次親,也召過失足婦女,哪一次女方的眼里沒有厭惡或是嫌棄?沒有才是反常呢。吳潔就沒有。吳潔說話輕聲細語,臉上帶著輕淡的笑,眼神略顯空洞,完全忽視屈禾青半邊燒傷的臉上留下來的疤和因傷無法合攏的嘴。屈禾青的理解是,如果目的不是相親,當然不用在意對象。屈禾青單方面對吳潔很滿意,他還沒收拾過長相這么出眾的女人呢,漂亮女人哭起來肯定要好看些,梨花帶雨,漂亮女人手頭積累的資產更豐厚,還有,長得好看不代表可以活得更長,他是不會心慈手軟的。興奮使屈禾青腎上腺激素的分泌一直在呈直線上升,他眼睛眨巴的頻率加快,合不攏的嘴淌下一線口水。

吳潔其實被屈禾青的長相嚇到了的,但多年的“工作”經驗已經在她的臉上修出一副面具,她很專業的,在她眼中,有另一種意義上的眾生平等。對屈禾青的失常狀態,吳潔理解為鄉巴佬見美女的發癡,她笑得很包容。吃飯她沒有選高檔餐廳,在一家普通的快餐店點了一份砂鍋飯和一盅湯,屈禾青照樣來了一份,總共消費六十多元。有人借相親之名做飯托酒托,吳潔顯然不是,屈禾青在心里刪掉了一些選項。其實吳潔是做過酒托的,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可以讓她的客人一晚上喝掉上萬元的酒水。后來她鬧腸胃病辭工養身子,那家酒吧沒隔多久被警察端掉,老板林詠志作為幕后黑手入獄,好多像吳潔一樣的酒托小姐被抓,吳潔有幸躲過一劫。

兩個人吃飯時交流各自的情況,屈禾青說的基本是實話,三十五歲,市區有一套兩居室的房,但真正的家在市郊義安鎮,從市區開車前往,不堵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他算是農村人,靠種花木為生,家中有一老母,父親早過世了。吳潔自我介紹,三十二歲,平州縣人,多年在外打工漂泊,累了,想嫁人了。

正像吳潔不在意屈禾青的相貌,屈禾青也不在意吳潔說的是否屬實。他常年喜歡在網上搜尋一些低級趣味的網頁,前些日子搜看時,被導入某相親婚介網站,好多美女的照片更迭而出,風塵味十足的有,清甜白蓮花也有,網站有彈幕反復彈出表明自己屬公益網站,不收取會員任何費用,只為促成良緣。主頁下面還有幾對出來做見證的男女,說這網站令他們覓得佳偶,功德無量。如果是正經網站就不會與不良網頁搭上鏈接了,不收取什么注冊費報名費多半有更大的圖謀。屈禾青平日宅在家中,不是種花就是上網,足不出戶卻又仿佛盡知天下卑劣事,窺看那些陰暗不見天日的天地,能供給他一種養分,他覺得他需要這種養分,否則有一天他會變成別人的養分。在反復研究這個相親婚介網站后,他生出一個心思,要不換一種方式與女人打交道?那種四下搜尋失足婦女的行徑他也厭了。于是,他在網站上登記了簡單的資料,不多會兒就有管理員連線他,說經過一番比對,給他配了兩個相親對象,與他是同一區域,他可以和這兩位美女先聊天,聊好后再決定和誰見面。他沒有浪費時間,跟第一個聊了一些市區的標志性建筑和好玩的場所,似乎只是為了證明兩個人能真正見上面,然后他們就敲定見面的時間地點。

之前與屈禾青在網上聊天的不是吳潔本人,線上有專人負責與人聊天,就像吳潔負責線下與人見面。吳潔新近才到南安,酒吧老板林詠志被抓后,她到東北待了幾年。這次回來還是跟林詠志有關聯,林詠志被關了三年放出來,消停了兩三年重操舊業,與時俱進,總結經驗,換了新瓶,裝的還是舊酒。林詠志同時聯絡一些舊人,他把吳潔找到了,吳潔在東北賣山貨,就是在林詠志一哥們兒手下干活。他們有他們自己定義的一套義氣,林詠志讓吳潔回來,先是安排她在別的地方干了一年,再讓她轉到南安來,這類工作不能固定待在一個地方,總是兜兜轉轉流動盤活。

吳潔和屈禾青聊得有禮有節,互相不打探實質性問題,聊南安的天氣、物價和風土人情。屈禾青后來聊到他家的兩只大狗,名叫金子和銀子,金子和銀子是倆兄弟,守家護院防小偷捉黃鼠狼老鼠樣樣在行,吳潔聽屈禾青說那兩條狗的趣事笑出聲來,盡管前面一直微笑,但屈禾青認為這會兒姑娘是發自內心地笑,如破冰一樣。吳潔說她從小就喜歡狗,狗對人是最忠誠的,單單看狗的眼神她就受不了,太純良了,養狗要具備有天有地的院子,這樣才不委屈狗,她沒有養狗的硬件。屈禾青點頭贊同,說吳潔這么喜歡狗,有機會他會帶她認識一下他家的狗。吳潔大方地回答好的。飯后吳潔提出好久沒逛街了,想走一走。屈禾青連聲說好,這都是相親的正規步驟。他的車就在附近的停車場停著,吳潔說不用乘車,在附近一帶逛逛就好。他們沒走多遠,從快餐店出去向右拐,走三四百米有一家化妝品店,名叫冰肌仙,吳潔迂進去了。這里離真正的商業區尚有一段距離,在這種地方開護膚品店似乎有點不太明智。店面不大,貨品種類比較單調,全是一盒盒的精美套裝,吳潔認真翻看貨架上的商品,屈禾青瞟一眼價錢標簽,嚇了一跳,一個不起眼的套裝得好幾千,上萬的也不少。吳潔拿起一只套盒,有服務員過來熱情地向她講解這一款套裝的好處,補水美白祛斑。吳潔指著鼻翼旁的幾顆小褐斑說:“我最煩長這些東西了。”屈禾青沒覺得那幾顆小斑影響吳潔的容貌,相反,姑娘看起來多了幾分靈動和俏皮。“我覺得挺好看的。”屈禾青發自內心地說。吳潔偏頭嬌俏一笑,手上還是拿著套盒翻來覆去地看。屈禾青從錢夾里掏出銀行卡捏在手指頭上說:“喜歡嗎?喜歡就拿吧。”吳潔笑著點點頭。服務員飛快地接過屈禾青的卡在機子上操作。盡管一切都在屈禾青的掌握中,這一刷八千多元沒了,他的心還是揪痛了一下。服務員用一只禮品袋把套裝盒裝好遞給吳潔,吳潔單手接過來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仍然低頭翻看其他貨品。“你先到外頭等我吧,我還要挑一兩件送朋友。”這話吳潔說得很體貼,意思是后面她自己埋單了,所有不傻的人這個時候得了臺階都會往外撤,屈禾青在這一環節上是趨同的,畢竟手沒摸一下,八千多元就沒了,他不算小氣,也犯不著裝大款。

屈禾青說自己出去抽根煙,他出到門口點燃了一根煙,隔著玻璃能看到吳潔拿著套盒和服務員討論。這時間店里又進去幾個男女,都在貨架上看貨。屈禾青瞇眼看對面馬路邊上的公共汽車站,一輛188路公共汽車開走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一輛188路公共汽車開來了。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他有些不耐煩,折回店里,讓他詫異萬分的是吳潔不在店內,吳潔消失了。他一直在店面門口徘徊,吳潔難道是插翅膀飛了不成?他問服務員,服務員漠然搖頭說不知道。他仔細看了看這家店面,竟然還有一扇不起眼的后門,他打開后門沖出去,那是街的另外一面,依然是車水馬龍,哪里有吳潔的影子?屈禾青的嘴角劇烈地抽動起來,這些天計算好的節奏莫名其妙碎了一地,還有八千多元扔水里不泛一點水花,婚托現在都這么不講武德,簡單粗暴獲利出逃?他原本預想吳潔還會有更多的需求,還要他繼續埋單,這些他都不怕,只要她上了他的車,他會很快把她迷暈拉回自己的住處,他有辦法讓她把昧下的錢吐出來,還有辦法讓她把手上積攢的錢吐出來,然后,他會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女人就算是突然消失,也很少會有人關注,她們本來就見不得光。

十分鐘前,吳潔從冰肌仙門店的后門出來,馬上從旁邊的一個樓梯直上二樓。有個精壯的男人站在一間屋子門口,看到她,又警惕地看看她的身后,確定沒尾巴后把門打開帶她進去。房間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套沙發,裝修得像辦公室的樣子。吳潔把剛才買的貨品及收銀單據交到男人手上,男人按照收據上金額的百分之三十把款轉給她。手機叮咚一聲,錢銀到賬。林詠志做事從來麻利,現買現兌一點不含糊,這也是吳潔愿意為他做事的原因。提成搞定,吳潔來到沿街的窗戶邊,隔著百葉窗向外看,男人也過來向外觀望。他們看到屈禾青沖進門店,過了幾分鐘又沖出來在大街上茫然四顧。等屈禾青最終垂頭喪氣離去,吳潔去里間換了一身衣服,原先的白色長裙換成牛仔褲和T恤,披肩頭發扎成馬尾,她跟男人告別離開。她還得到另外一個區去見另外一個相親對象,冰肌仙在本市共有三家門面,東區西區南區各有一家,與人相親見面的人員會錯開在不同的門店附近進行。吳潔中午是在東區的門店,下午到西區的門店。林詠志手下在線上的拓展還是不錯的,吳潔幾乎每天都有業務,收入不錯。

忙到晚上,吳潔回到自己的住處,她租了一個一居室的小房,進門走兩步就是床,床邊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放著一只行李箱,地板上還擱有兩只行李箱,衣櫥太小,她的主要財產就是衣服,衣櫥柜裝不下就裝行李箱里。她一年難得掏筆寫回字,書桌沒什么用。廚房和廁所分處于陽臺的兩頭,偶爾給自己煮個面就有家的感覺了。和同齡姑娘相比,吳潔少有不切實際的想法,不搞什么窮精致,她的名牌包絕對是A貨,口紅不用完一支絕對不買第二支。她在意的只有銀行卡上的存款,十年時間存款將近八十萬,她對自己滿意。要不是三年前被人騙去二十萬搞虛擬幣的私募,現在已經過百萬了。被騙之后,她有一陣子緩不過來,當時那幾乎是她財產的一半,抑郁得飯都吃不下。是林志詠開導了她,林志詠說誰沒有騙過人,誰又沒被人騙過呢,他一樣被人騙了上千萬,這世上總是一個騙一個,來來回回,重要的是能總結經驗,不做那只被宰的羔羊。吳潔后來又碰到幾次類似的事,躲過去了,她更有領悟,若不是早先被騙那二十萬,后面她一樣要栽,早經歷比晚經歷要好。她還有更高的領悟——只許她騙別人,不許別人騙她。就當是報應好了。

吳潔希望今年年底存款能沖一百萬,有了一百萬她會分成三份存進銀行,兩張四十萬的存單,一張二十萬的單子。這二十萬的單子她存一年定期的,另外兩張四十萬的單子她一張存兩年定期,一張存三年定期,若是二十萬的單子滿一年不需要用,她再存個三年定期的,等兩年期的四十萬存款到期,一樣存三年定期,等三年期的四十萬到期也再存三年定期,這一個循環下來,可保證每年都有存款到期,能備不時之需,拿的又全都是三年的定期高利息。吳潔自從被騙了二十萬之后就開始學理財,她不買有風險的股票,基金少量買,做的是定投,保本存款是她最信賴的。手上要是有了一百萬,再有一份工作做著,老了住養老院沒有問題。吳潔不考慮買房買車,房子太貴,不費那個神交首付還房貸,車子一買就貶值,錢拿在手里算得出數目最穩妥,這是她的金錢觀。

這些年的春節前后的一個多月時間,她都會到樂天康養小鎮去做義工,那時候樂天康養小鎮最缺人手,大家都忙過年,她卻是最清閑的。她一個人過年,在哪兒過都一樣。樂天康養小鎮有一個時間銀行制度,做義工的人員在基地服務多少時間,以后就能在基地享受多少天的服務,就是說吳潔當一個月的義工,她就給自己存了一個月的時間,以后就能在樂天康養小鎮享受別人為她服務一個月。樂天康養小鎮的主打項目是養老,還有旅游休閑等項目,吳潔是奔著養老這個項目去的。樂天康養小鎮遠離城市,地處一家國家森林公園附近,能看見大山和森林,空氣新鮮,環境優美,夏天清涼,冬天雖說有些冷,但供暖做得很好,吳潔覺得要能在那兒養老是很大的福氣。她目前已經存了八個月的時間,在沒有住進養老院之前,她計劃一直做下去,只要還做得動,別人也愿意接納她,她就做。

吳潔在洗澡的時候聽到電話響,她沒加快速度,慢慢洗完出來,電話還在持續地響。是在東北交往的一男友的電話,她剛一接通,對方問她是不是不想接這個電話,語氣里不無責備。吳潔離開東北前他們已經和平分手,她接他電話只因沒及時把他從通信錄里清理出去。前男友說開車撞了人,要賠一大筆醫療費,問她能不能夠先借他五萬元周轉,年底還她。她說她哪里有五萬元,南方房租貴,她掙的錢只夠房租和吃飯。對方好像沒聽到她說的,繼續表達自己的訴求,說知道她聰明,能吃苦能攢錢,五萬元不會白借,會給她付利息。她說就是給她高利貸的利息她也借不出。對方把借款降到兩萬,再降到一萬,她還是說沒有。前男友開始罵她沒良心,見死不救,痛訴當初是如何對她好的,比如她生病住院的時候衣不解帶服侍,修理企圖占她便宜的男人被捅了刀子,等等,又咒她以后遭難沒有人會伸手。吳潔心想她遭的難還少嗎,她就沒想過求人。她把前男友電話掐斷,果斷拉黑。他們當初好,有一部分是生理需要,有一部分是精神需要,這些需求在吳潔這兒都不是剛需。

這些人最喜歡罵人沒良心,這良心難道是樹上結的果實,想摘就摘?罵她沒良心最多的是姑姑。第一次被姑姑罵狼心狗肺天打雷劈那一年,吳潔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她人生曲線的底部,一切都糟糕透了。她在一家私人診所當護士,診所出醫療事故關門,她失業了。做護士薪水很低,還經常黑白顛倒加班,失業時她挺樂觀,新工作只會更好,可連續找了好幾份工都做不長,雇主很快把她炒掉,她有好一陣子一天只吃一頓飯,到處找同學借宿,看夠了冷臉。她是可以找回護理工作的,但她不愿意走回頭路。有一家品牌衣飾店招銷售,她前往應聘,她對這份工作是向往的,衣服高檔,能提高她的衣品,也能讓她見識不同的人群。面試官說她的身材雖好,但長相遠遠達不到品牌的要求。這對吳潔打擊很大,她從小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但一直做的是護理行業的工作,從來沒有人挑剔她的相貌。當真這么被人挑剔的時候,她知道如果想換個方方面面如意的工作,她先得對自己的臉下狠手。她打聽到在整形醫院工作能有優惠整容的機會。她找到一家正準備開張的整形中心,這家整形中心正在招人,就缺像她這樣學護理專業的,為了將來,她得吃回頭草了。她前去應聘,表明愿意簽署免費打工合同,只要對方給她做整形。主管看她身材不錯,給她做了一個全臉整形評估,她需要削骨磨骨改變臉形,還要用自體脂肪充填太陽穴蘋果肌,再加上文眉隆鼻等大大小小的項目,做下來報價為二十六萬,給她內部半價十三萬。整形中心沒有同意她用將來的工作服務全額抵扣手術費,讓她自己先交六萬,剩下的七萬才能用將來的工作薪水支付,并且她的整形案例還要作為整形中心的廣告使用。吳潔毫不猶豫地和整形中心簽了協議,她在某平臺貸款四萬,再透支銀行信用卡弄到另外兩萬,六萬的手術費總算是湊齊了。

姑姑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說她爸爸住院了,醫生說馬上要做心臟搭橋手術,估計要六萬手術費,要她馬上匯錢回去,人也要趕回去。她覺得這件事情挺滑稽的,她好不容易弄到六萬,熊宗舉也要用同等數額的錢做手術,老天爺是要考驗她有沒有孝心嗎?她沒打算做孝女。她迫切變美,一天也不能等,她掛了姑姑電話,如期進行手術。術后有兩個月的時間要用來恢復,恢復好后她才能上班,這些空窗期坐吃山空,哪里有多一分閑錢?從長遠看,她變美能有更多機會做更好的工作,能掙更多的錢,這比熊宗舉心臟搭橋的意義要大很多。熊宗舉的心臟本來就是他自己弄壞的,他活在這世上就是茍延殘喘,在他身上投每一分錢都是浪費。

她一直不接姑姑的電話,姑姑只能發短信數落她,如果不是記得姑姑在她青春期給她買了第一只胸罩,給她燉過一次雞湯,她可能早跟姑姑斷了聯系。有一天,姑姑又發來信息:“你沒爸了。”姑姑不說“你爸沒了”,說“你沒爸了”,好像損失是在她這一方。她確定那一天自己沒有流淚,新開的眼角結痂,不能濕的。

吳潔當時還不叫吳潔,她叫熊細歡。

熊細歡在九歲那年失去了母親。林場招人砍樹,父親報名后說補助少,反悔不去,母親替父親去了。一棵被鋸斷的大樹從相反的方向轟然倒下,砸死了母親。熊細歡覺得母親是替父親死的。

熊宗舉拿到一筆數目不多的撫恤金,開始了荒淫無恥的生活。他什么女人都找,未婚的已婚的丑的美的老的少的,好像是女人他都能大度接收。鄉里都是熟識的面孔,熊細歡能從那些女人看她的目光品出誰和父親上過床。她們說不上討厭她,但對她是關注的,她們見她時都展現出一副當她媽的姿態,喜歡說的一句話是,細歡長得真像媽,腿長腰長,就是模樣差了點。熊細歡一點也不恨這些女人,她只恨熊宗舉。

上初一的第二個學期,女班長找熊細歡談話,一開始打的啞語,女班長指指熊細歡的胸部,熊細歡低頭看自己的胸部,雖然她在襯衫里穿了一件背心,但微微隆起的胸部仍然在襯衫外頭有兩個凸點。“細歡,要戴胸罩了,否則就叫露點了。”班長捂著嘴笑。班長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故意用說笑的方式提醒已進入青春期的熊細歡。熊細歡臉騰地紅了,別人都是有媽照拂的孩子,她有誰來關心呢?她瞟一眼女班長的胸部,看到衣服下面隱約顯現的是一只有花邊的粉紅色胸罩。

那陣子熊宗舉在泡一個豬肉佬的老婆,他把豬肉佬的老婆約到靠近河邊的木薯地。豬肉佬的老婆跟他沒談好條件,她想要一只金戒指,他只愿意送兩身衣服。推打間豬肉佬揮刀沖進木薯地,豬肉佬的老婆頓時哭喊抓流氓。熊宗舉一路狂奔,從河邊跑到鄉政府門口,他被門衛攔下,豬肉佬尾隨而至。他抄起門衛坐的凳子生生接下豬肉佬的劈頭一刀,雙腿也跟著跪下。雙方經鄉領導的調解最后達成和解,熊宗舉賠償豬肉佬兩頭豬的錢作精神損失費,豬肉佬保證以后再也不能找熊宗舉的麻煩。熊宗舉手頭上的錢早不剩幾個,正苦思冥想怎么湊兩頭豬的錢,熊細歡進屋來冷著一張臉問他要四十元。他問拿錢干什么。她說反正不是干下流事。熊宗舉被熊細歡的態度刺激到了。“我他媽欠你的呀,給你吃給你穿還要看你臉色?賠錢貨!”“你才是賠錢貨,我媽的賣命錢都讓你糟蹋光了!”熊宗舉拿起一張凳子朝女兒扔過去。“看老子不順眼就滾,有骨氣自己掙錢吃飯!”凳子打在熊細歡的胯上,熊細歡疼得掉眼淚。她一拐一拐跑到姑姑家,她跟姑姑說不回家了,以后不再給熊宗舉做飯。姑姑問明情況,帶熊細歡到百貨商店給她買了一只胸罩。熊細歡以為姑姑會給她買兩只的,這樣才好換洗。姑姑讓她回家后去翻她媽媽的舊衣服,把她媽的舊胸罩找出來改改湊合著穿,有一只新的足夠了。晚飯時間,熊細歡待在姑姑家,姑姑沒給她盛飯,勸她回家。“你爸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懶是懶了點,也貪玩,但人不壞的,你一個姑娘家要曉得孝敬大人。”熊細歡不知道人還要怎么壞才算壞。她回到家,父親正在吃他自己做的面條,很大一碗,沒有她的份。她餓肚子翻看母親的舊衣物,母親的胸罩又寬又大,她戴上去就掉下來,不知道怎么改。后來她去李家裁縫鋪,用母親的一雙皮鞋跟李裁縫討了幾條寬厚的松緊帶,她把松緊帶縫成箍胸帶,箍在胸部上面再穿上背心,就看不出胸部的凸起了。

熊細歡是下了死力讀書的,她一心要考上大學,離開大豐鄉。熊宗舉早早在她面前撂話:“你要考大學我不攔你,反正你不把我當爸,我也沒錢給你交學費,你考上自己去辦助學貸款,算你自己有出息,我以后不會沾你的光。”鄉鎮中學水平有限,熊細歡好不容易考上個三本,當時一心想讀容易找工作的專業,所以選了護理,自己去辦了助學貸款,整個過程走下來沒跟熊宗舉交流過一句。熊宗舉抱著看笑話的姿態,“學會護理人也好,給人端屎端尿把別人伺候好了,以后再來伺候你老子估計就沒有什么脾氣了”。“你要是躺在床上動不了,不用通知我,就當我死了。”

上大學的第一年,熊細歡就求年級輔導員給她留意勤工儉學的機會,她說她父母雙亡,沒有生活來源。輔導員給她找了一份給實驗室和飯堂做清潔的工作,她假期又打零工,去菜市場幫人賣過菜,到餐館洗過碗,最來錢的是給人做按摩,不過也累,一天干下來腰酸背痛的,好像是把客人身上的毛病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幾年下來她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用家里一分錢。畢業后工作很容易找,隨便哪家醫院都缺高級護理人才,她直接到一家私人診所做護士,比公立醫院薪水稍高。后來又換了幾份工作,她的命運是在整形之后發生了質的改變,整形中心替她整形,半年時間,她的整張臉恢復得堪稱完美,她的身材本來就不錯,她成了整形醫院的活招牌。

一個叫林詠志的男人到整形醫院來做烤瓷牙,接待他的人正是熊細歡。林詠志四十歲,長得帥氣,人豪爽大方,喜歡夸贊護士姑娘長得漂亮,喜歡給姑娘們送禮物,禮物包括各種精美小吃及鮮花。他對熊細歡更是關注,說她當護士委屈了,可以去參加選美當明星當模特。熊細歡摸著自己的臉說全是整出來的,投入多少就產出多少,還有,她暫時跳不了槽,因為她跟整形中心簽了兩年的賣身契,等于是賣身還債。林詠志笑得前仰后合,說小姑娘有意思,討人喜歡。在熊細歡的推薦下,林詠志另外加做去眼袋、填充太陽穴的項目,還辦了一張水光針年卡。林詠志每一趟來都邀請熊細歡去他的酒吧玩,熊細歡沒當真,說得多了,有一日她回應:“我去了,你請客呀?”“不然呢?”林詠志亮出一口白亮的烤瓷牙,熊細歡覺得一口百八十萬的牙都做下來了,這樣的人是吃不窮的,她接受了邀請。

熊細歡在林詠志的酒吧見識了她從未見識過的世界,就好比以前只知道白天,不知道有黑夜。其實這大半年她在整形醫院已經長了好多見識,整形算不上醫院高利潤的項目,針劑才是,上萬的一針,顧客一次有打上幾十針的。在熊細歡看來,花費一套房子的首付填滿那些皺紋就像買磚造屋,內涵相同,價值也相當。還有定期來做私密保養的,一個月幾萬元的消費,到底那些女人的子宮會因為那些儀器的疏導而時用時新生命力泉涌嗎?她一直未能證實。在林詠志的酒吧,熊細歡看到的是一瓶瓶昂貴的酒水被人毫不在意或者吆五喝六地灌進肚子里,它們大部分剛離開高檔的酒瓶,很快就在廁所找到最后歸宿,真還不如那打在臉上的針,好歹能把皮撐起來返青幾個月呢。熊細歡痛惜那些酒水,也懊惱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換不來兩瓶酒。

林詠志很有耐心,各類酒水一樣樣拿來教熊細歡品嘗,附送一套云山霧罩的講解。熊細歡酒量不行,理解力超強,再加上是學醫出身的,能將酒水在人體器臟上發生的作用說得更樸實,也更有科技含量。好些人愿意聽她說話,愿意買酒來與她共飲,聽她搞科學分析。這正是林詠志早就預見的局面。他誠邀熊細歡來酒吧給他幫忙,熊細歡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首先她與整形中心簽有合同,期限沒到。在林詠志的酒吧,她幾個月下來認識了好幾位酒托小姐,比如說容華姐、雅子姐、水晶姐、當娜姐。當然,這幾位姐姐從來不承認自己是酒吧的人,酒吧更不承認她們是酒吧的人,她們有很有格調的身份,叫品酒師,都有證書的。熊細歡觀察發現,這些品酒師姐姐不一定是酒桌上的中心,她們很低調,她們喜歡講故事講笑話,做的是活躍氣氛的催化劑工作。爽朗的容華姐會跟男人說酒量跟男性的某項功能掛鉤,沒有喝不了酒的男人,只有放不開的男人,酒就是為釋放天性而生的,酒的妙處需要時間去領悟。嬌媚的水晶姐會說她一生的機緣就在酒上,她因為酒愛上男人,也因為酒離開男人,她在酒中找男人,用酒了解男人。這些品酒師姐姐各自有成體系的話術,只要她們在場,圍在她們身邊的男人能喝下很多酒,或者買下很貴很貴的酒。熊細歡并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不排除還有瞧不上、不想與之為伍的成分,這是她拒絕林詠志的第二個原因。

林詠志最終還是讓熊細歡死心塌地地跟定了他。他把一些酒水的售價和進貨價擺到熊細歡的跟前,熊細歡眼睛瞪大了,有這么高的利潤?林詠志說:“你可以拿走這些利潤的百分之三十,我保證你以后的收入一定是現在的五倍以上。”一直摳摳索索當月光族的熊細歡面前噌地現出一片開闊的新天地,雖然她對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林詠志鋪設的愿景讓她一頭扎了進去,她想她簽了免費打工合同,還欠著平臺貸款和透支信用卡,這樣一窮二白的境地難道還有什么輸不起嗎?SHOWHAND(梭哈)都可以。她把自己欠的外債一一對林詠志說明,林詠志讓調酒師調了兩杯名為情深似海的雞尾酒,酒水是層層遞進的藍色,在深藍的底部有一抹血色。林詠志舉起酒水輕輕一啜把紅色從底部吸上來。“你的事我來解決,喝了。”熊細歡學著林詠志的樣子,嘴唇貼近杯邊,輕輕一啜,她把藍與紅攪亂了。林詠志哈哈笑著,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熊細歡斷定林詠志是愛上她了。林詠志說到做到,出面替熊細歡跟整形中心解了約,也替她還了貸款,剩下的就是她和酒吧的合作了。林詠志替她弄了一個假身份證,她的名字改成吳潔,一個很普通、容易撞名、容易讓人記住又容易忘記的名字。

吳潔和先前那些酒托小姐不一樣,她沒有以品酒師的身份出現,她被包裝為中醫世家的傳人,能望聞問切,深諳養生之道。一開始她的角色轉變有些困難,每當看到有人喝到吐,她的心腸就會軟下去,她用手把酒杯蓋起來,“別喝了,別喝了,早點回家吧”。“喝這么急干嗎,又不是喝水,慢慢喝。”吳潔頭一個月提成少得可憐,剛夠吃飯。容華姐特地把她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哥不能熊呀,小妹剛開了一瓶等著你呢,小妹先干為敬。”“哥,剛喝這點就不行了,那是不是別的也不行啊?”那些東搖西擺的男人聽了容華姐的話,像回光返照再創新高。吳潔不是不會用話術,她是沒有用這些套路的心,偶爾一用,做不到知行合一,身心投入。對容華姐,她有點瞧不上,感覺這個女人一直在討好別人,就連她這樣一個新人也要討好。在眾多“品酒師”當中,容華與林詠志是最親近的,下夜班林詠志和容華上的是同一輛車,都知道林詠志有妻兒,容華自然就是情婦了。林詠志與一干女人都親近,容華不吃醋的嗎?這是吳潔疑惑的一個點。吳潔進步緩慢也有恃寵而驕的成分。

有一天晚上來了四個客人,要了包廂,一開始文質彬彬的,聽中醫傳人吳潔的引導上了最貴的酒,喝一兩瓶后,說話聲音最大那位漸漸失控,他拿酒杯往吳潔嘴里灌酒,最初吳潔是半推半就的,畢竟人家點了兩三瓶萬元酒,后來大嗓門牢牢把吳潔壓在包廂的沙發上,吳潔剛要掙脫又被壓了下去,其他幾個男的除了起哄,把包廂反鎖,關鍵時候還幫同伴一把,把吳潔控制住。這里所有的包廂都安有監控,管監控的保安早就向林詠志報告,林詠志一直沒有行動。吳潔上身的衣服已經被推到頸下,短裙被拉到膝蓋下,她已經放棄了反抗。這時有保安在外頭敲門,說外頭有條子來查,讓大家注意點分寸。包廂里的人半信半疑,但都不敢再放肆,大嗓門從吳潔身上爬起來,吳潔衣冠不整地沖出包廂。她沖到林詠志的辦公室,林詠志在里頭泡腳,滿頭大汗。她聲嘶力竭地哭訴剛才那些人是如何粗魯流氓,她差一點就被強奸,她要林詠志趕快報警。林詠志突然大吼一聲,截斷她的哭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到了這里就不要裝什么良家婦女,如果沒有本事保護自己,被強奸就自認倒霉!你以為有輕輕松松能掙到手的錢?今天我還保你,沒有下次。”平素溫柔多情滿臉笑容的林詠志到哪兒去了?吳潔才脫狼口,又遭雷擊。“我不干了!”林詠志一腳把泡腳盆踢翻,說:“不干了?有骨氣嘛,先把錢還完再走,你以為我這里是慈善機構?滾!”

是容華姐把吳潔拉走的,她已經哭得快暈過去了。容華找了一間空的包廂,讓她躺到沙發上,抽了幾張濕面紙給她擦臉:“你啊,把身上的傲氣去掉就好了,來這里消費的男人,千萬不要指望他們能對你憐香惜玉,把你喝倒占便宜是他們的真實想法,你這頭還替他們的身子擔心,還替他們省錢?你不要把自己當作陪酒女,干這個也是一門藝術,像一群人跑馬拉松,你不是陪跑的,你是啦啦隊,跑步的人都想贏想跑到終點,你使勁加油就對了,別的不用考慮。”吳潔雖然還在那頭哭,容華姐的話她卻全聽進去印在心上了,類似的話容華姐肯定也跟她說過,都是從耳朵旁滑過去,入不了心。她從今夜起對容華姐有了敬意。前頭林詠志的痛罵,如冷水澆頭,她一直以為林詠志幫她是喜歡她,她自作多情了。她明知林詠志有妻兒,明知容華姐和其他女人與林詠志有曖昧,她還享受這一份幻想的“愛情”,最深層的原因難道不是為了更多的益處?她有什么資格看不起容華?當她產生這份想法,就注定有一天要受辱。有棒喝在前,后頭的教導才能如此入心入肺。吳潔哭了一夜,淚水能把人浮起來,思緒卻一點點把人沉到最低處。她離家多年的經歷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說好話,放低身姿,但這些都沒有像今夜這樣徹底地把她粉碎,若說她早早看淡了親情,今夜她還看淡了愛情和人情。

第二天林詠志對她又和過去一樣了,溫和親近,吳潔向林詠志道歉,像喊口號一樣發出要把業務搞起來的誓言。她把白天黑夜顛倒過來了,早上都在睡覺,下午起床后開始吃早飯。為了讓晚上不喝醉,她做了很多案頭工作,把專業知識全用上了。雖然做的是酒托,但喝酒不能搞假,好多客人都是老貓,她在這方面只能老老實實做人。喝酒前她喝蜂蜜水,喝酒的間歇她會跑到里間喝上一些葡萄糖,每晚結束后她會喝水打坐,然后泡澡,把酒精散掉后再睡。她每天晚上隨便能拿到幾百上千元的提成,有時還能做成一些公司的生意,公司從酒吧批量進酒,她的提成更高。她很快還清債務,讓自己存折里的錢快速增長。她后來還是跟了林詠志。林詠志帶她出去旅游,他們當晚就睡在一起了。他親她,她親他,不緊張,不興奮,但也不違和,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她睡在林詠志的身邊,體會了容華的心情,容華對林詠志忠心耿耿,對林詠志的女人們真心相待,這是通透的至高之境,吳潔向她學習。為什么要吃醋呢?她們被那些男顧客上下其手的時候,林詠志有吃醋嗎?不會。各取所需,各自安好。吳潔想到看過的一個采訪,有人問一對明星,看到自己丈夫在戲里跟人接吻吃不吃醋,自己跟別的男演員接吻害不害怕老公吃醋。女明星很嚴肅地說:“怎么會吃醋呢,我們都是專業演員。”

吳潔很專業地在酒吧做了兩年,后來酒吧被封,林詠志被捕,她前往東北幫林詠志的一個朋友賣山貨。這位朋友是在酒吧認識的,當時他跟林詠志夸吳潔能干,說自己手下若有這樣的霸王花生意定會更興隆,吳潔戲說她要跳槽就跳東北去。這條埋下來的線讓吳潔后來的幾年過得還算安穩,那段日子做的是正經買賣,走的是收購再分裝銷售的流程。賺得雖然沒有原先快捷,但也算是不錯的收入。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下來,吳潔在山貨的香氣里能感受到安穩和踏實。只是這樣的日子略顯沉悶,她想一定是這個原因,所以林詠志一個電話就能讓她馬上收拾行李離開。她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她當然不是要追隨林詠志,林詠志有案底,她得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她只是喜歡流動不定的日子。

屈禾青驅車前往邕江三橋。三橋底下有一個小市場,是個小范圍人知道的人肉市場。要放在平日,屈禾青不會選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女人檔次較低,叫三四百的價,一兩百就能領走,從她們身上圖謀的單純是性與欲。屈禾青有更高的訴求,他希望覓來的女人同時還是一個富礦,富礦表象上指向錢物,對屈禾青的意義卻又不僅僅是錢物。他若獵得這樣一個女人,把礦挖出來,他就如挖出一段冗長骯臟的歷史。

這幾天下雨,邕江的水變得混濁,泛起一股腥氣,還有一種濕熱膠著的氣息讓人多了幾分換季的躁動。屈禾青架著寬框墨鏡,戴著長舌太陽帽,這樣的打扮在這兒很平常,因為來這里找女人的都習慣給自己配馬甲。“馬甲”們六十歲以上的偏多,年輕人反而少,主要因為現在是白天,年紀大的在白日里更為清閑。屈禾青看中一個女人,女人比較豐滿,穿著一身淺藍色的長裙,戴頂草帽遮陽,有淑女的姿態,在大街上碰到同款,不會聯想到失足婦女。一個臃腫的男人湊到女人身邊,像接頭一樣附耳說了兩句,女人輕輕搖頭,男人不甘不愿離去,一樁生意沒有談成。屈禾青過去,讓女的開價,女的開一千元,這與本市場的消費定位顯然不對等,溢價沒有這么溢的,但屈禾青沒有討價還價,他點頭應下。兩個人一前一后往馬路邊走,屈禾青上了自己停在邊上的小貨車,女的跟著坐上了副駕駛座。屈禾青把女人帶回自己的住處,前些年他在南安買下一套二手的兩居室,這套兩居室成為他接招女客的場所。進屋他把帽子眼鏡都摘了,看清他的臉女人眉頭皺起,眼中露出嫌棄。她把她的嫌棄說出來了:“你的臉怎么了?”“燒傷的。”“沒結婚吧?”“你都嚇著了,誰還敢嫁。”“要剛才看到你的臉,我不會接這單生意,你先把錢給我。”他從錢夾子里抽出兩千:“多給你一千,把你的本事拿出來。”女人接過錢說:“我先去洗澡,要不一起?”“我不洗。”

女人動作熟練,用的狠招,屈禾青很快得到高潮。女人一分鐘也不愿耽誤,起身穿衣要走。“美女,別急著走,我還有禮物送你。”枕頭下面藏的手銬一下銬到女人手上,女人以為他還想加戲。“玩這個要加錢的。”“加多少都可以。”他把人抱到床上,用布把嘴塞起來,把兩條腿捆緊了。他坐到對面的椅子上,點燃一支煙。女人無法說話,動彈不了,只能用眼睛瞪著他。他抽完煙,把女人的包打開朝下抖動,手機錢包口紅一樣樣落到地板上。錢包里七七八八的卡不少,只有一張是銀行卡,錢票除了先前屈禾青給的兩千,大概有兩三百。屈禾青走到女人身邊,俯下身說:“卡里有多少錢?密碼是多少?”女人這時已經感到有些不妙,眼睛里露出驚恐。一把匕首貼在她的頸邊,“亂喊亂叫我就把你喉嚨割了。”屈禾青把女人嘴里的布取出。女人快速地把密碼說出來:“錢都給你,不要殺我,我還有孩子,孩子才兩歲,我男人不中用,只有我一個人出來掙錢。”屈禾青查看女人的手機,上面果然存有小孩的照片。“一個女人這樣活著真是累啊,賣身養家?我是你,還不如死了好。你知道嗎,你長得還不錯的。”女人拼命搖頭,眼里的淚水如泉奔涌。屈禾青給女人機會說自己的故事。女人挑的是凄涼的片段,比如被男人強奸過,被男人打過。屈禾青問她有沒有騙過男人,女人搖頭說沒有,屈禾青也搖頭說不信。女人說就算是騙也是小騙,現在的男人哪里好騙。屈禾青點頭說是,他把女人的嘴重新塞上了。

屈禾青重新遮頭遮臉出了一趟門,在外頭的ATM機查到卡里有六萬多,他一天取不完,先取了兩萬。他回到家給自己煮了一碗面,吃飽后再來審女人。“如果你還能拿出一萬我就放了你。”女人無力地搖搖頭說:“沒有錢了,你就是殺了我也沒用,你拿走我的錢最多算搶劫犯,犯不著害我一條命,殺人要償命的。”女人看來智商在線的,還想在屈禾青這里討一線生機。“我還在乎手上多一條人命?我手上已經有七八條人命,殺人償命我也不虧。”屈禾青笑著說。女人面如死灰,她似乎已經看到自己的命運,有一團烏黑的云霧罩到她的頭上,她逃不掉了。屈禾青重新把布塞回女人的口中,他的雙手掐在她的脖子上,女人沒有多少掙扎,只是拼命睜大眼睛,帶著恨意盯緊這個丑陋的男人。她在彌留之際下了一個咒,她咒他不得好死。

屈禾青打開衣柜,拎出一只大號行李箱,他把女人裝進去,把箱子立在門邊,他美美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出去在ATM機上又取了兩萬,隨便把女人的皮包鞋子手機卡這些扔進不同的垃圾桶。臨近中午,他拖著行李箱下到車庫,把箱子裝上車。一個半小時后車子到達義安鎮。

義安鎮原本是一個靠山的小村子,這些年村民們陸續搬到公路沿邊去起房子,房子越起越多,越起越高,有了飯館、商場、診所,鎮子的規模和格局就出來了。屈禾青的家一直沒挪窩,穿過鎮子的主街,走到中段向右拐,朝靠山的方向行進,有一條砂石路,沿路也有一些住家。走到路的盡頭只剩下上山的小道,在那兒如柳暗花明般地立著一幢別致院落。院子外墻是裸露的青磚,和它依靠的山色很搭,高高的院墻頂上還掛了一圈鐵絲網,隱約聽到狗吠。雖看不到院里的情景,卻能看到樓頂的大露臺,外圍擺滿一盆盆形狀各異的羅漢松,中間搭有一間透明的玻璃屋,里面擺放的全是盆栽,似乎是蘭花一類。

屈禾青把小貨車停在院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門里早就聽到金子銀子用爪子刮擦的聲音,門一開,金子銀子沖出來,它們壯實的身子撲到屈禾青身上,屈禾青腳下一個趔趄。“乖,別鬧了,等會兒有你們好吃的。”屈禾青把兩扇大門推開,把貨車開進院子里。院子里鋪的是石板,四周擺滿了盆栽,各種花木高低錯落,單單繡球花就能看到七八種顏色,一叢叢一簇簇艷麗多姿。合歡樹含笑樹與人齊高,都開滿了花。一面墻下面擺了七八個架子,上面層層疊疊的多肉,有不少是市面上搶手的品種。要說這根本不像個農村的院子,沒有一定品位的人修建不起來,但它又實實在在是農村人的院子,屋內全是水泥地板,沒有鋪一塊瓷磚,也沒有任何裝飾,屋里家具都是有些年歲的木質家具,式樣笨拙,與花木相配,呈現出一種歲月靜好的狀態。一棵高出院墻的玉蘭花樹下擺著一張竹床,竹床上躺著一個手執蒲扇的老婦人,看樣子在熟睡中。

屈禾青把行李箱從車后廂上搬下來,拖進木工房,金子銀子尾隨著他一路對著行李箱狂吠。屈禾青用腳把狗擋在木工房外,給木工房上了鎖。母親在他身后大聲說話:“回來了,午飯吃了沒?”母親半瞇的眼睛粘了一坨眼屎,頭發蓬亂。母親有耳聾的毛病,要不是狗叫喚,可能都聽不到他回來的動靜。“吃了,你去休息吧。”

從后院出去,有一面土坡,上邊也全種滿了花木,有桃樹、三角梅、四季桂、鳳尾葵等普通花木,間錯地也種了菜,綠油油的萵苣、茼蒿,紅薯藤爬得到處都是。西紅柿是野生的品種,小粒,又酸又甜。卷茼青一大卷一大卷的,摘一個回去能吃兩天。母子倆根本吃不完這些菜,任意地讓它們生長,蔥蒜一類的,開花結子又長出青蔥的一片。屈禾青不愿意搬到外頭挨近公路的地方起房子,為的就是守住這面坡,還有一院落的花木。母親也是不愿意搬的,母親說她只要看著這些花就能多活幾年。母親肺不好,心臟也不好,經常覺得胸悶氣短,在屋里敞開窗子睡還覺得不舒服,經常就在院子里休息,說四周的花木養她,還說如果她死了,要把她埋在坡上,變成肥料還花木的情。

經常有人來跟屈禾青買花木,但這不是他最初種花的目的。他最初種花是因為喜歡到山上去,在山上看到許多不知名的花草,移回來到自家的院子種上,慢慢地,又看些相關的書,就喜歡上這一行了。他發現花木給他的回報比他對它們的付出要大得多,有的花澆點水就能燦燦爛爛地開一季,有的花是要花點心思,但所有的等待都很值得。他最拿得出手的是蘭花,在樓頂種的蘭花有不少是稀有品種,他費了一些周折才弄到苗芽,自己再慢慢培育分株。花木屯著,不急著賣,無人買的時候就自己欣賞,蘭花的優雅清幽在他心中比所有的女人都要美好。

下午四五點的晨光,他牽著母親上山,兩條大狗歡快地跟在他們身后。這也是母子倆每日的必修課,趁太陽偏西往坡上走一段散散步,順便查看一下花木,讓兩條狗也能在野地里撒野。屈禾青隨身帶了柴刀和繩子,他跟母親說要砍些木枝打木屑,母親自己就先往西坡去了。屈禾青走到東邊的坡地,揮刀將那片灌木斬了一小片,這片坡地一直沒有開發,主要就是為了留些雜木做花土,這些雜木用碎木機打碎了經過發酵,是最好的花土。屈禾青用繩子把砍下來的雜木捆起來,一大捆,雙手都圍攏不過來,他拖著往山下走。西坡傳來母親呵斥金子的聲音,金子銀子這兩個家伙見著耗子鐵定是要追的,有時候直接鉆進花叢里,把花枝都踩斷了。

雜木堆在木工房門口,屈禾青到水龍頭底下沖了沖身上的灰土,坐下來歇口氣,沒多久母親也回來了,手上捧了一捆菜,拐進廚房做晚飯。吃完晚飯,母親把剩飯剩菜拿去喂雞,屈禾青給母親倒了一碗甜酒。這甜酒放的時間夠長,是有些度數的。母親回來看到甜酒,笑著說好久沒喝了,洗完澡再喝。屈禾青耐心地等待母親洗完澡,和母親聊天,說南安準備再開一個花鳥市場,有一家租下鋪面的來跟他訂購蘭花,母親聽著高興說:“現在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就缺個媳婦。”“媳婦不用愁,大不了我給你買一個回來。”“胡說,你要當人販子啊,你成天窩在這山腳下,也不跟人交往,我看還是得找人給你說說親。”“你又來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再找人說親了嗎!”屈禾青的嗓門大起來。母親有些委屈,開始抹眼淚。“行了,你別再想這事,早點睡吧。”母親起身離去,屈禾青走到屋外,坐在竹床上。那些曾經與他相親過的女人,她們的一張張臉在他的腦海中重疊著浮上來,丑陋變形,有的直接拒絕他,有的提出高得離譜的彩禮,他早就放棄了,這世上除了母親,不會有別的女人真心對他。

母親屋里的燈黑了很久,屈禾青換上一身破爛的衣服,鼻子上裹了一條毛巾,他打開木工房的門,把雜木移進去,從里頭鎖上門。木工房里有一把電鋸,在把較大的枝條投進碎木機的進口之前,得先用電鋸把枝條分割一下。屈禾青把行李箱打開,他把箱子里的人當成一大塊木頭。雖然隔著毛巾,腥臭的味道仍然讓他干嘔不斷,他沒有停頓,任憑血沫飛濺到他的身上和臉上。雜木投進碎木機的進口,混同著血肉,在出口那一頭飛出來的碎屑像雪花一樣輕盈,他最后把自己身上血污的衣服脫下來,也送入碎木機的入口。他用幾只黑色的垃圾袋裝好碎屑,連夜運到坡上新開的一片花地里。花地里有幾個大坑,專門用來漚肥的,木屑倒進去,蓋上一層淺土,過個把月就是上好的花肥。這片地里,他打算種鵝掌紅。

屈禾青拎了十幾桶水沖洗木工房,最后沖洗自己。他站在蓄水池邊,一桶桶水從頭到腳沖了一遍又一遍。水很涼,涼得他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冷戰。等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他立即用毛巾緊緊把自己包裹起來,還是冷,他把所有的窗戶關上,過了一會兒覺得氣悶,又下床把窗子打開,反復折騰幾回,不知不覺睡著了。恍惚間,一只毛乎乎的身體壓向他,他下意識一腳踹開,一聲悶響過后傳來嗚咽的聲音。屈禾青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他竟然睡得這么死,被踹了一腳的金子滿眼委屈地看著他呢。金子銀子昨晚他是鎖住了的,看來母親已經起床,他也該上山轉轉了。他安撫地摸著金子的腦袋。金子和銀子是兩兄弟,義安鎮上都傳說屈家有兩只惡犬,沒事別挨近,有事也要繞道走。這樣的傳說屈禾青喜歡。

屈禾青想起和吳潔聊起過金子和銀子,吳潔說喜歡狗,如果有條件一定養一條會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的狗,他也說過,有機會帶她來認識一下金子和銀子。南安不過是一個百八十萬人的城市,他能把她找出來。

屈禾青開著小貨車在南安市轉了幾天,他自信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吳潔找出來。這當然是癡心妄想,類似買彩票中大獎。浪費了好幾箱汽油,他沒有找到吳潔,卻發現了另一家冰肌仙護膚品店。“冰肌仙”三個字像針刺他的眼睛,廣告牌上的美女在他眼中幻化為巧笑盈盈的吳潔。這家店也開在一條不算繁華的街道上,他找個地方停了車子,隔著馬路觀察店面,半天沒見人進店。臨近中午吃飯時間,開始陸續有人進店了,都是一男一女相伴進入,過了一會兒,出來的人手上都提著袋子。他已經有五分確認冰肌仙是黑店,吳潔的身份就是托,他想不明白的是,這些男女買完東西還待在一塊兒,沒有像他前次那樣落了單。吳潔完全可以繼續讓他花錢,沒有必要這么快抽身的。屈禾青當然沒有辦法想明白,這些前來相親的女人,只要騙得男人在護膚品店埋了單,下一步就是找各種借口與男方分開,從而達到脫身的目的。每個人有每個人脫身的辦法,包括上廁所、看電影都是辦法,不會雷同。就算暫時脫不了身,繼續找機會讓男的掏錢吃喝玩樂一整天也沒有任何損失。那天吳潔速戰速決是因為還有下一單業務。

盡管想不明白,屈禾青認定能在冰肌仙等到吳潔,既然目前已經發現了兩家,說不定還有第三家第四家分布在不同的區域,吳潔應該就在這些店面不定時出現。屈禾青的思路對了,他又用兩天時間把另一家店面找出來了,也就在同一天,吳潔奇跡般地出現在那家店面,身旁立著一位中年男子,偏胖,半禿。屈禾青驚喜之余忍不住與這男的比較,好像這人沒比他帥到哪里去。他沒有打擾他們,只是遠遠地跟著。男的給吳潔買了一個冰肌仙套裝,他們出了店門沒有分開,繼續往前走。在一家奶茶店,吳潔給男的買了一杯奶茶,男的滿臉是笑接過來。屈禾青嘴里溢出酸味,這女的竟然還會倒貼。過了一會兒,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好像吳潔碰到好緊急的事情,一邊手上拿著手機,激動地說個不停,一邊揮手招的士。屈禾青也揮手招的士。在吳潔坐上車子以后,他乘坐的車子跟了上去。這次行程頗有意思,吳潔在最初屈禾青埋單的那家冰肌仙門店后門下了車。屈禾青看著她上樓,過了十來分鐘又下樓來。

吳潔把男的甩脫,兌換完提成,急著要去和另外一個人見面,見面地點就在附近,她一點也沒注意身后跟著一個屈禾青。屈禾青跟了一會兒,追上吳潔,站在她面前努力做出驚喜的樣子。“你好!又見到你了,前次你突然不見,我找了你很久,電話也聯系不上。”吳潔嚇得心臟快要蹦出來,這是她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她暫時沒有在屈禾青的臉上讀出憤怒,只能硬著頭皮編臺詞:“那天我突然接到電話,我姑姑住院了,我急著趕去醫院,出來沒找到你,過后就忘了。”“沒關系,能再遇上你就好,我還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吳潔沒有辦法判斷這人是不是真的傻,但照眼前的情形,她是不能和下面一個人見面了,她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能再次見面就是緣分,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她伸手招的士。“你還要買護膚品嗎?”他指了指冰肌仙門店。她笑著搖搖頭說:“你送我的還剩很多呢。”

他們上了的士,一路上吳潔想的都是脫身之計,因為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故意到這里來蹲她,她得小心翼翼,在那一張燒壞的臉上,她是看不出太多表情的。但她能看出來,他剛看到她是興奮的,也許他真的想念她?屈禾青的高興不完全是裝出來的,他找吳潔原本只覺大海撈針,就像盼望他那株水晶蘭開出九朵花一樣,這么快就把人找到還真是讓他喜出望外。吳潔把屈禾青帶到一家迷你型的咖啡屋,吳潔邊往里走邊說這家咖啡屋小是小,但布置得很優雅,她經常來。她有意無意透露自己生活的軌跡,意在表示自己凡事見得光。其實這家咖啡屋她也是第二次來,第一次是一個相親對象帶來的。他們面對面坐下來。“剛才還沒來得及問,你姑姑身體好了嗎?”“出院了,在家養著,心臟毛病。”喝著不太純正的咖啡,吳潔想已經推了下一個相親的對象,今天就當浪費了,好好穩住這個人,林詠志反復交代過的,安全第一。坐過三年牢的林詠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個冰肌仙的護膚品店租約也就半年,半年就撤,換另外的商品和另外的店址。在做護膚品之前,林詠志開過玉石店,將要接替冰肌仙的貨品已經選好,是一款保健器械。吳潔在南安再待半年,得換到別的城市去,和貨品一樣,換來換去。

和屈禾青喝完一壺咖啡,吳潔說明天是姑姑的生日,她要去挑一件合適的禮物,先告辭了,以后再聯絡。說這番話,吳潔是斟酌過的,小氣或者謹慎一點的男生不會再堅持跟著她,畢竟還看不到任何希望,誰愿意投入過大呢?若屈禾青知難而退,她也解脫了。如果死還要跟著的,就自認倒霉讓她再殺一刀,算是彌補她今天少見一人的損失。屈禾青反應很淡定,他問:“你想好送什么了嗎?”吳潔搖搖頭。“你姑姑喜歡花嗎?”“花是喜歡的,不過,我想給她買留得長久一點的禮物。”屈禾青從手機上調出一張照片遞給吳潔說:“這花留得久的。”照片上是一盆蘭花,吳潔沒有見過這樣的蘭花,葉子細長細長的,那花枝細細弱弱的,開出的花一面是紫色,一面是白色,像鈴鐺的形態。“我們行內人叫它雙面蘭,這款蘭花香味濃,夜間放在屋里,一屋子蜜香。”“你養的花?”“是我自己種的,如果你不喜歡這株還有別的,我種了幾千株呢,你可以隨便挑給你姑姑。雙面蘭在市場上現在最少也得六千元一株,這株的品相能賣上萬元,送人絕對有面子。”“哇,這么貴重的我不能要,別讓我姑姑種壞了,白白糟蹋錢。”“你姑姑病剛好,讓她高興高興,我家里有一間玻璃房專門用來種蘭花,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現在還早,又是周末,就當出去郊游。”屈禾青又調出幾張玻璃屋的蘭花照片,還有他家院子里的花樹照片,看起來真是很美。吳潔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點頭了。那么丑的人種出那么美的花,這種反差,讓她有了好奇,同時,這人有些家底,玩一玩沒損失,就按照相親的程序往下走,繼續深入了解唄。

吳潔隨屈禾青打車去取了他的車子,屈禾青說他經常給人送花木,今天也是出來給人送花木。

屈家讓吳潔驚艷了一把。曲徑通幽處一個被花木圍繞的院子,抬眼就能看到碧翠的山坡安靜地飄散著花香,還有樓頂發光的玻璃屋,增添了幾分夢幻色彩。和吳潔心心念念的樂天康養小鎮相比,這里多了旖旎和從容。

這個時間是母親帶著兩條大狗上山的時間,院子里很安靜。屈禾青請吳潔在院里的茶桌邊坐下,他一路上已經謙虛地向姑娘解釋義安鎮是農村,窮鄉僻壤,坐下來他還在解釋這兒是山旮旯,是義安鎮最偏僻的地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往木工房的方向飄移,他要把她送到那兒去嗎?他好像沒有做好準備,她可是他主動帶回家的第一個姑娘。喝完一杯熱茶,吳潔說:“我也是農村人。”“不像,你這么漂亮,這么洋氣。”“不怕告訴你,我整張臉都是整出來的,我就身材過得去,長得不好看,塌鼻子,高顴骨,為了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我貸款整的容。”屈禾青沒想到吳潔會跟他整出這么一個大實話,一下對不上話來。“你的臉燒傷很多年了吧?現在技術先進,做整形雖然不能恢復到跟原來一樣,但百分之七八十是可以做到的。”“你覺得我的臉很難看?”“你不會這么敏感吧?整好看難道不好嗎?起碼讓你嘴角恢復正常功能,不要牽扯著。我那時大整是遭了點罪,整皮膚不算大手術,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找個好醫生。”“我就這樣了,不想動。”“隨你吧,這世界對男的寬容,只要有事業其他都可以忽視,女的就不行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屈禾青說過這些,那些嫌棄他丑的人躲著他,笑話他,但沒有一個人建議他去整容。他對吳潔的提議有些窩火,又有些感動,她在這個問題上對他說的是真心話。

“你媽媽呢?”“她這個時間都是在坡上,我媽身體不好,她每天能到山上轉一轉,我就放心了。”吳潔點了點頭,這時她對屈禾青已經沒有什么戒備心,一個鄉鎮的大齡青年,看樣子挺孝順,心也巧,否則哪里種得出這一院一山的花木。她放下茶杯,指著樓頂的玻璃屋說:“那就是你種蘭花的花房吧?”屈禾青點點頭邀她上樓。他們一塊兒上到樓頂,玻璃房里有點悶,屈禾青把門打開透氣,吳潔一頭鉆進去,好奇地打量,陽光從透明的玻璃頂上射下來,給所有的蘭花灑上一層光霧,每一株蘭花都有自己的姿態,在這一空間優雅地展示魅力。玻璃房里還堆著一些形狀奇特的山石,有的蘭花就種在山石上,還有一條小水渠,渠邊也種有蘭花。整個布局主人是花了心思的。吳潔看到屈禾青先前給她看過照片的雙面蘭,雙面蘭像一位麗人靜靜地待在溪流旁,顧影自憐。“漂亮吧?你姑姑肯定喜歡。”“我覺得還是把花留在這兒比較好,我姑姑是個大俗人,養不好花。”“最俗的人是我,越俗花養得越好,肥料足。”“好吧,好吧,那我和我姑姑也是能種好花的。”說的人笑了,聽的人也笑了。屈禾青為心情愉悅的自己感到吃驚,按照他的計劃,他把她引到這里來可不是為了聊天的。

突然,從坡上傳來金子的狂吠聲,屈禾青沖出玻璃屋,往坡上張望。“這是金子叫,可能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我也去。”“狗挺兇的,你不怕就好。”吳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一雙細高跟鞋。屈禾青下樓來找出一雙母親穿的布鞋。吳潔換上,雖然有點窄,勉強能穿。屈禾青走得飛快,吳潔跟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上到半坡,銀子沖下來迎他們。在銀子的帶領下,他們找到了屈母。屈母斜躺在一堆草石上,金子守在一旁。屈禾青跑上前把母親扶起來。“媽,你摔哪兒了?”“剛才踩到那塊大石頭上,打滑,摔下來了。”吳潔蹲下來,撩起屈母的褲腿,膝蓋擦傷溢血,腳脖子有些瘀腫。吳潔的手在屈母腿骨上順了一遍,再把屈母的腰脊柱摸索了一遍,轉向屈禾青說:“腿骨沒事,就是腳踝扭了一下,但腰胝有點小錯位,等會兒回去我幫她處理一下。”“你還會這個?”“我學醫的,在醫院做過好幾年護士。”她指著山道旁一叢帶刺的植物說:“這是小薊,用這個止血很好。”她說話間已經把草藥采來,用石頭捶爛了敷到老人膝頭上。屈母盯著吳潔看,滿眼都是贊許和喜歡。看吳潔認真做事的樣子,屈禾青也是喜歡的,若有這樣一個兒媳婦伴在母親身邊,母親怕是能笑得像孩子一樣。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女人哪里會愿意留在這兒?正反轉換的思路令他煩惱,他從來沒想過和吳潔能有什么,這女人在他眼里沒有將來。

屈禾青把母親背起來往山下走,回到家中,他把母親放到玉蘭樹上的竹床上。吳潔讓屈母趴著,反抬起屈母的腿,把腰胝復了位。屈禾青在一旁觀看,讓吳潔教他,吳潔說這一時半會兒是教不了的,專業就是專業。屈禾青又讓姑娘嗆了一把,沒脾氣地去端來一盆熱水,要給母親熱敷。吳潔說不急,先用冰敷。“不都是用熱水敷嗎?”“我是做護理出身的,你聽我的就是了,估計后天才能熱敷。”“我家沒有冰箱。”吳潔翻了一個白眼,說:“老哥,你這是生活在什么時代呀,怎么連臺冰箱也沒有?”屈禾青有些尷尬,強辯道:“我們不吃冷凍的東西。”屈母插話說:“晚上沒給你們準備什么菜,阿青你出去買點回來。”吳潔擺擺手說:“我看你們在山上放養著土雞,土雞比什么都好,不用到外頭買了。”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屈禾青又氣又好笑。“吳醫生,我去做飯,我媽就交給你了。”“我不用你們管,姑娘,你和阿青一塊兒做飯去吧。”“好的,您先躺著,我就想上山捉土雞。”

從后院的門出去,屈禾青走在前頭,吳潔跟在后頭。在山腳下蓄有一個水池,不斷有魚浮到水面吐泡泡。“喜歡吃魚嗎?”“喜歡。”“等下回來再撈魚。”沒多會兒走入一片桃林,桃樹結了小小的果實。吳潔說:“春天這里一定都開滿桃花吧?”“是的,這里的桃花和別處的不同,顏色深,一整片紅艷艷的。”“我看你家這就叫桃源吧,世外桃源的桃源。”“好名字。”吳潔看到桃樹下到處都是覆盆子,她一邊摘一邊往嘴里塞,動作熟練,一點也不斯文。屈禾青說:“我現在相信你真是農村娃了。”“對啊,小時候上山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比草莓好吃多了。”屈禾青從一棵四季桂上摘桂花,吳潔湊上去聞,很甜蜜的味道。屈禾青摘了滿滿一兜。“你要用這個來做桂花糖?”“差不多,保準你愛吃,我看你挺愛吃甜食的。”吳潔是很愛吃甜食,她腦子里轉著,她在他面前有哪里暴露愛吃甜食了?她不知道,白日里喝咖啡時,那咖啡里本來就加了糖,她還是拿起糖包加了一整袋。

雞被放養在一片竹林里,屈禾青捉了兩只,一手一只。順路回來,吳潔采了茼蒿和西紅柿。一只雞用香菇燉湯,一只雞炒子姜,素菜是清炒茼蒿和西紅柿燜黃豆,出自屈禾青之手。吳潔好久沒吃上家常飯了,成天吃外賣把她的胃口都敗壞了。她把減肥的信條通通拋之腦后,吃完一碗米飯,又盛了一碗。屈禾青說:“別吃太飽,還有好東西。”她想起剛才他采的桂花,笑著說:“飯后甜點不占肚子的。”屈禾青說:“腦子真好用。”他端上來一大碗湯水,里頭有一小塊一小塊的膠狀物,桂花漂浮在湯水里。他先給母親盛了一碗,再給吳潔盛了一碗。“吃過這東西嗎?”吳潔搖搖頭。“現在很多女孩都喜歡吃的,桃膠,美膚養顏,比你用護膚品有效,我從山上收的全賣出去了,就留了一點給我媽吃,她還不愛吃,說滑溜溜的。”吳潔聽說過桃膠有美容美白的功效,但真是第一次吃。湯水甜稠,有一股子藥味。“有藥味對吧,桂花就是用來中和藥味的。”屈禾青看她吃了一勺下去,馬上做旁注。吳潔恰恰喜歡這種藥味,她做護理出身的,哪里會在意藥味。“好喝。”

那天什么也沒有發生,吃完飯不久,屈禾青開車把吳潔送回去,送到吳潔住的小區門外。那是位于舊城區的一個小區,房子至少有三十年房齡。屈禾青倒真沒想到吳潔會住這么破爛的地方。吳潔說:“我住這兒就圖房租便宜。”“雙面蘭放在屋里,破房子就不破了。”屈禾青差點就用了“蓬蓽生輝”這個詞。雙面蘭吳潔還是帶回來了,姑姑一株,她一株。兩株蘭花放在屋里,半夜醒來聞到一股香味,迷糊間,吳潔想起是蘭花,看一眼窗臺,蘭草微微擺動,夜風是涼的。

第二天早上吳潔給房東打電話,與房東商量最早什么時間可以解除租住合同,她的住處讓屈禾青知道了,是需要盡快搬離的。雖然暫時沒發現這人有什么錯處,但與人保持距離是林詠志的教導,也是她的本能。房東絮絮叨叨,說什么他得重新打廣告招租客,等招到新租客再跟她定時間,因為原本她的租住合同還有五個月到期,提前解約是可以不退押金的。吳潔知道這一帶的房子不愁租,房租便宜,生活便利。“我也幫您打廣告,有人接手我再退,不能讓您虧了。”房東那頭算是應了。

吳潔在網上張貼廣告,兩天后就有人應征了,但說最快要三個星期以后才能搬來,吳潔答應了。三個星期她等得起,屈禾青再把她送回來幾次都是沒問題的。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弄糊涂了,難道她還期待與屈禾青有更多的交往?靜下心來想,屈禾青有一技之長,又孝順體貼,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皮相最靠不住,她沒有用這個尺度去衡量屈禾青,但她現在不想嫁人,不想托付任何人,她要以一個自由身掙錢,在沒有達到既定的目標前,她不會停下來。

屈禾青過了兩天打電話來約她到青山去看花展,說那里有個新開放的蘭花園。吳潔說青山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他家后院的山,估計蘭花園里的蘭花也不如他種的蘭花好看。屈禾青在電話那頭聽得心花怒放,說那就來他家吧,有土雞吃,有有機菜吃。今天一早母親就跟屈禾青嘮叨,說從沒有見他帶姑娘到家里來,這次這個她看著順眼。屈禾青說:“人家長得這么好看,又能掙錢,你兒子配不上。”“我兒子孝順又能干,配誰配不起?”屈禾青這兩天不是沒有想吳潔的事,他把一個女人帶回家,再把女人送回去,這史無前例,事后必須厘清思路。他想吳潔做婚托就是為了錢,他的錢雖然不多,但養活她沒問題,總比做婚托好,吳潔夠聰明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繼續做糊涂女人就不要怨命不長。

吳潔在一個空閑日,接受了屈禾青的邀請,再次來到義安鎮。這次她提出到鎮上逛一逛。屈禾青把車子停靠在路邊,陪著吳潔在街上走。小鎮上的人大部分彼此認識,他們突然看到疤臉仔帶著一個靚女在街上逛,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屈禾青不喜歡這種目光的洗禮,他知道他們是怎樣看他的。除了屈家的舊事,前些年母親低聲下氣托媒人為他找老婆,疤臉仔沒有女人看得上又是鎮上流傳的一個笑話。

父親屈春雨就是在這條街上被捅死的。三十年前的某一天,屈春雨在街上擺賣小板凳和木箱,都是他自己打制的,生意不是太好,半天沒有一個人來詢問,他閑得可以教兒子背唐詩。父子倆排排坐,共看一本書,一個人念一句。他們的旁邊是一個豬肉攤,賣豬肉的覃瘦子瘦得像癆病鬼,手起刀落斫肉的動作倒是麻利,覃瘦子吃人秤頭靠的就是手腳快。臨近中午,鎮上管計生工作的蔡主任拎著一掛豬肉大聲嚷嚷而來:“一斤半的肉,你能少稱二兩,這個攤子是不是不想擺了?”“這肉你是一早買去的吧?拿回去半天現在轉回頭,誰知道那二兩是不是已經煲上湯了,現在又來訛我?”“我訛你二兩肉?覃瘦子,你早就臭名在外了知不知道?”“我臭名在外還是你臭名在外,你去打聽打聽,哪家待見你?”蔡主任的胖臉抖了抖,說:“行,讓攢錢買棺材,絕后的人就不曉得是天收的嗎?”覃瘦子的兒子去年在公路上被車撞死了,蔡主任這話不能不說等同挖人祖墳。覃瘦子提刀朝蔡主任撲過去,屈春雨吩咐兒子認真背書,自己跑上前隔在兩個人中間。蔡主任搞計生出身,潑辣慣了,根本不信覃瘦子敢拿刀真捅,她撥開屈春雨說:“來,有種過來捅。”覃瘦子騎虎難下,看屈春雨夾在中間,想起剛才屈春雨在他旁邊教兒子背唐詩,屈春雨背書厲害得氣人,覃瘦子對屈春雨也生出了怨氣。“老子要劈她,你攔著干什么,要替她擋刀子?”屈春雨笑著說:“消消氣,天天見面的,不要計較了。”蔡主任從容地將那掛豬肉砸到覃瘦子臉上,覃瘦子騰地一下,腦子里火星四濺,他左右揮刀,有一刀輕輕從屈春雨的頸部劃了過去。屈春雨手捂著脖子,血如柱噴,人徐徐倒下。蔡主任這下相信覃瘦子是真的敢殺人了,驚叫著撒開短腿逃跑,一邊跑一邊大叫“殺人了”。覃瘦子馬上清醒過來,他扔了刀子蹲下身替屈春雨捂脖子。“這怎么回事?誰讓你擋刀子的,這怪不得我!”屈禾青在一旁傻傻地站著,父親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看父親的嘴型,父親最后吐出來的兩個字是“兒子”。

沒有人同情屈春雨,他不是英雄,倒像個傻子。覃瘦子被抓走了,覃瘦子的老婆和他的弟弟覃二覺得屈春雨是自己撞刀口上的,覃瘦子最多算過失傷人。他們上屈家來,讓屈母為覃瘦子脫罪,屈母不愿,她說自己男人不能不明不白死了,得有個說法。覃家認為屈母是想訛錢,他們家最多只能出五千喪葬費。屈母哭著說:“一個大活人就值五千?要不你們誰去死,我給一萬。”雙方談崩了。后來不知怎的蔡主任出來做證說屈春雨是自己撞在刀子上的,不關覃瘦子的事,她和覃瘦子也只是開玩笑打鬧。雖然這么說,畢竟出了一條人命,覃瘦子被關押在看守所等待進一步的調查。蔡主任出來做證,屈母更是堅決地拒絕和解。與覃家拉鋸戰期間,覃瘦子突然發心梗死在看守所。這一樁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屈家和蔡家覃家、都結了仇。

屈禾青那時并不太懂這些,父親走之后家里過得艱難,母親有一段時間經常出去拾垃圾,城鄉接合部有一間很大的垃圾站,母親一邊拾垃圾一邊幫人給垃圾分類。母親帶著屈禾青住在自己搭的一間棚屋里。有一天半夜,母子倆還在夢中,有人往棚屋扔燃燒瓶,棚屋頂很快燃起來。母親把屈禾青搖醒,拖著他跑出棚屋,沒料到,又有一只燃燒瓶飛過來,砸到屈禾青對面的鐵鍋反彈回來,屈禾青側過臉,躲避了一邊臉,卻將另一邊臉露出來,傷疤永久留下來了,行兇者杳杳。屈禾青經常在夜里驚醒,他害怕黑暗當中又有投向他們的燃燒瓶。他問母親到底是誰干的,母親搖搖頭說:“管他是誰,媽錯了,媽不該與人結仇,害到你了。”母親不再和鎮上的人來往,大家陸續搬遷到公路邊上,他們的家沒有動。

屈禾青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總算露出一絲笑容,母親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看著他吃完。“我兒子長大了,平平安安是福啊。”“媽,你說惡人會有惡報嗎?”“當然有了,老天爺長著眼呢。”

一個月后,覃二被人發現死在公路上,摩托車摔在一邊,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輛車子軋過。母親上了一炷香,叨念著老天有眼。屈禾青想,老天爺一定有眼,只不過還要借他的手。覃二在鎮上擺了一個燒鴨攤,每晚都要騎摩托車去五里以外的雁塘村收鴨子,屈禾青埋伏了半個月才找到合適的機會。

蔡主任退休后到外地跟兒子過,好些年沒在鎮上露面。有一年清明節回來,見了許多老朋友,說這一趟回來得好好給祖宗上墳燒紙。蔡主任進山上墳后再沒有人見過她,都以為她不打招呼回兒子家去了。一個月后兒子尋來,鎮上人才知道蔡主任沒有回去,蔡主任到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

吳潔在覃記燒鴨攤前站住了,覃記燒鴨攤擺在覃家四層樓的一樓前邊。燒鴨放在一只大陶缸里烤的,缸下邊架著紅紅的炭火,鴨皮被烘烤得鼓脹滋油,香味誘人。賣燒鴨的是覃二的兒子覃火林,覃火林不但長得像他爸,還繼承了他爸的手藝。吳潔問:“多少錢一斤?”“三十二元。”“比南安還貴呢,南安才二十八元。”“就這個價。”覃火林板著一張臉。屈禾青從不買烤鴨,但他知道覃火林平時不會賣這個價,是想為難他,或者是想在女人面前殺殺他的威風。父輩的仇后輩都是記著的。屈禾青取下一只燒鴨扔在秤盤上。吳潔說:“半只就夠了,吃不了。”“吃不了就讓金子銀子吃,狗也喜歡吃燒鴨的。”

覃火林把燒鴨斬得咚咚響,比宰牛的動靜還大。吳潔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但能感覺到不友好的空氣在流動。返家的路上她掏了一塊燒鴨放在嘴里嚼,味道還真不錯,皮酥,肉也甜。吳潔問屈禾青這鎮上是不是各家各戶都認識,屈禾青說老住戶都認識,近五年來的新住戶就不關注了。“這賣燒鴨的覃記有一大幢樓,一定是老住家了,他好像對你不太友好,做生意的一點不和氣生財。”“沒關系,對我不友好的都活不長。”屈禾青的嘴角抽了一下,說這話就顯得有點猙獰。吳潔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停下了腳步。“你說什么?”“你愛吃燒鴨?”“是啊,我喜歡皮酥的燒鴨,這家味道真不錯。”“那他可以活得長一些。”屈禾青的眼神有一分戲謔,卻不像是開玩笑。吳潔有點摸不著頭腦,說:“看來你不太喜歡這個賣燒鴨的。”“是不喜歡,就像他討厭我一樣。”

他們回到家,屈母又殺了土雞燉了雞湯。“你們還在外頭買吃的呀?”“吳潔喜歡吃燒鴨。”“覃家的燒鴨吧?”“是的。”

吃飯期間,屈禾青的手機響了,他接了一個單子,一家新開張的民宿要訂一百盆蘭花。他把一些蘭花的照片發過去,對方很快敲定,下了訂金,讓他明天送貨。當吳潔知道一百盆蘭花的生意才有兩萬元,表示想不通。屈禾青告訴她對方百分之八十訂的是便宜品種,像楊氏荷素、冠姚梅這類的,每株幾元到幾十元不等,真正能賣點錢的是文漪、綠云、關頂這類中高檔的。他這兒場地小,屬于小規模種植,接的都是小訂單,大的接不來。

飯后屈禾青帶吳潔去選花苗,他們來到一畦蘭花地跟前。“蘭花最怕爛根,我都是用木屑和腐葉當土,花長得特別好。”“這么大一叢花,你不分株嗎?”“正要來分盆呢,三年分一次。”屈禾青從花地里小心地挖出一株蘭草,蘭草根莖錯綜復雜,看樣子能分出三四株來。他在一只花盆里鋪上自制的木屑腐土,鋪到一半之后,把分了株的花枝埋進去。他事先還在分株分出來的花枝傷口上點了一點黃色的粉末。“猜一猜為什么要點這黃色的粉末,猜對了有獎勵。”吳潔聞了聞。“硫粉?硫是用來消毒的,難道花還會傷口感染?”“當然會了。”“真嬌氣。”“人家這么好看就允許人家嬌氣啰。”屈禾青嘴里說著玩笑話,表情卻是認真的。屈禾青給蘭草分盆,吳潔也在一旁學著。她親手分了四個盆,在花盆上寫下吳字做記號。“這四盆是我分的,我要看它們開花,你不要早早賣了。”屈禾青喜歡聽這樣的話,說:“半年時間就能開花,你不用久等。”吳潔后悔自己說話不過腦,等房子到期,她應該不會再和這個男人交往,何必讓人生出希望?“你剛剛說我說對了有獎勵的,還不拿出來?”屈禾青讓她稍等。他上樓去拿了一只小盒子下來,盒子打開全是金飾,戒指、項鏈和耳環都有,看樣子不是剛買的,款式也不新。“你喜歡就挑兩件。”“你留著娶媳婦吧,我不要。”“你不考慮做我女朋友嗎?我會去整容。”屈禾青鼓足勇氣憋出這一句,他想他徹底不要臉了,如果吳潔一件不挑,他今晚不會放她走,他說話算話。

吳潔感到自己心里有個地方暖了,軟了,看屈禾青一臉嚴肅的樣子,她甚至想笑出聲來,她忍住了,目光重新回到那些首飾上。看樣子只有一只手鐲和一條項鏈值點錢,她拾起手鐲和項鏈。“我先拿這兩件,如果哪天我反悔了,會還給你的。”她想,還可以做屈禾青一個月的女朋友。

新見面的化哥一下給吳潔買了好幾個冰肌仙套裝,這么豪爽的主難得碰上一個。出了門店,吳潔決定跟這位大主顧多待一些時間,算是對得起他的銀子。化哥說帶她去洗腳,大中午的順便打個盹。她給化哥一個甜甜的笑臉,說化哥好會享受,她跟著享受一把。

那家洗浴中心表面看起來不起眼,進到里頭很是開闊,一間廂連著一間廂。看得出化哥是常客,好些服務員不但能叫出化哥的名字,還熱情地跟問他最近是不是炒股又發了。化哥要了一間超大的包廂,有按摩床,也有寬敞柔軟的大床。兩名技師進來給他們洗腳捏腳,手法不錯,吳潔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是被化哥壓醒的,化哥的手已經伸到她的胸部,用力地搓揉,她下意識踢腳飛踹,男的很是勇猛,雙腿把她的腿鉗住,她再顧不得什么,雙手并撓,化哥的頭臉立時現出血痕。男人痛得叫喚,連扇她幾記耳光,她被扇得暈乎乎的。“扮什么烈女,花了兩三萬還不讓睡?”吳潔暫時放棄了反抗,男的以為她從了,放松了對她的限制,肆意放浪起來。她在凝聚力氣,集中精力,猛的一個起身,抄起旁邊小茶幾上的煙灰缸砸向化哥的腦門。血從化哥的腦袋蜿蜒流下,化哥這一下也是半暈了。吳潔完全掙脫出來,扯下衣包鉤上的皮包往外跑,顧不上身上還穿著洗浴中心的休閑服。化哥追在她身后大嚷大叫,守在門口的兩名保安把吳潔攔下,化哥追上來,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她謀財害命,不能放跑了。”

吳潔被保安推進她原先待的包廂。洗浴中心的經理趕來,化哥把門關上。“你們都是證人,她把我砸傷逃跑,把我當冤大頭呢?”“你耍流氓,強奸未遂,惡人先告狀。”“你自愿跟我關一個包房里,現在說我耍流氓?”“你給我買的東西,都在這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想走?你以為爺是隨便打的?十萬拿來!”“我沒錢。”“沒錢就乖乖待這兒,你真以為我是吃素的,讓你見識一下也好。”吳潔看情形是走不脫了,她要求打電話找人借錢,化哥倒不怕她給警察打。“你把警察招來也沒用,這里的人都可以為我做證,是你打了我。”吳潔哪里會給警察電話,她身上帶的身份證都是偽造的,她比化哥要怕警察。她的電話是打給林詠志的,林詠志手下有一幫人,還有一些所謂道上的朋友。她想林詠志出頭,這就是小事一樁。她剛把事情前后說清楚,林詠志那頭吼起來:“這種事情我怎么好出頭,你自己處理好,不要給我惹麻煩,最近先別上班了,休整吧。”林詠志掛了電話。她僵了好一會兒,眼里含淚沖化哥笑了笑。有人替化哥頭上裹了毛巾,把化哥弄得像個相撲運動員。“化哥,沒人幫我,你真不讓我走?”化哥輕蔑地哼了一聲,胖壯的身體橫在她前頭。

包廂靠電視柜旁放了一只洗腳師傅專用的工具箱,吳潔沖過去打開工具箱,拿起一把去老繭死皮的尖頭刀,用力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下,手腕上的肉像嬰兒的嘴翻開,血水滴滴答答漏到地板上。“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大不了今天我死在這里。”所有人怔住了。做生意的最忌諱沾上這種血腥,洗浴中心的經理說:“你把我這弄臟算什么事?”他又轉向化哥:“化哥,我做生意的可不想鬧出人命,要不你們到外頭自己解決?”化哥根本不敢看向吳潔,那血糊糊的樣子他也是膽戰的。“算你狠,給我滾!”

吳潔手上仍然拿著刀子。她退著走到門邊,拉開門往外走,血一路滴,身邊的人驚嚇著彈開。她頭有些暈,強忍著,沖出洗浴中心的大門,揮手叫了一輛的士。她斜躺在的士上,撥打屈禾青的電話,此時她能想起的親近的人只有屈禾青一個。她說她快要死了,在去醫院的路上。

的士把吳潔送到最近一家醫院的急診中心。剛躺到病床上,她就失去了知覺。

屈禾青正在花房干活,接完電話扔下手頭的小鏟子,衣服沒換,下樓開車直奔市區。他在醫院找到吳潔時,吳潔的傷口已經縫合,住進了住院部。吳潔的臉蒼白得像鹽。吳潔清醒過來,傷口比她當時用刀拉開的時候要痛。她皺著眉頭,看到屈禾青想笑一笑,笑不出來。屈禾青那半邊燒傷臉綁了強力繃帶,她一看就知道做過手術,這小子到底是去做整形了。前幾天屈禾青自己找到一家整形醫院,醫生給他做檢查后說的和吳潔說的差不多,能恢復百分之七十左右,先把增生的疤塊切除,等愈合后再做色素淡化。他第二天就做了手術,臉上綁著強力繃帶。本不想出來見人,偏偏吳潔出事了。

“我們兩個現在都是傷員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出車禍了呢。”“就當出車禍了吧。”屈禾青沒有問吳潔是怎么受傷的,醫生說了,割腕失血過多。割腕不會是別人割的,只能是自己割的,能這么對自己下狠手,碰到的事情一定是過不去的,但人活下來,就過去了。屈禾青覺得吳潔能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打電話,在她心里,他是能給她托底的,他是能把她接住的,為著這份信任,他會照看她。他俯下身,手輕輕地在她的左腕上碰觸,說:“痛吧?”她點點頭。她伸出左手,摸摸他的左臉,“痛嗎?”他搖搖頭。

吳潔出院那天,屈禾青問她是不是要回家。“我的房子合同這個星期到期了,我還沒來得及找新的住處。”“那就去我家吧。”他順理成章地把她拉回家,她那三只大大的行李箱跟隨她一起遷徙。在車上,吳潔說:“我要住在桃源了。”屈禾青笑了,說:“桃源沒有外頭的熱鬧,你要有思想準備。”“外面的熱鬧和我有什么關系。”“對的,和我們都沒有關系。”

兩個人頭些日子是分開來住的,都住二樓,挨著的房間。在一個同看星星的夜晚,屈禾青的手攬過吳潔的腰,吳潔的頭挨到屈禾青的肩膀上,他們住到一塊兒看星星了。吳潔過上有生以來最祥和的時光。每天早上她在鳥鳴聲中醒來,屈禾青喜歡睡懶覺,她喜歡早起。起床后背上一只布袋,里頭放著一瓶水,她沿著后院的小道上山,金子銀子繞著她的腿上下跳躥,她就讓它們跟著。她會走上四五里路到達這一面坡的頂端,從那里可以遙看整個義安鎮,屈家的院落被樹林遮住,反倒看不清。一路上看到鮮嫩的野菜,百花菜雷公根一類的,她會收進布袋里,回到家洗凈,開水燙一燙,拌上一些調料當沙拉,清清爽爽的。她在網上查閱種花的知識,打算擴大多肉的種植。她告訴屈禾青現在流行種多肉,特別是色上得好的多肉,要想給多肉上色,光靠白日的太陽光不夠,晚上得繼續打燈照。屈禾青說多肉的價格再賤不過,如果通宵打燈怕是電費都掙不回。吳潔算了一下,還真像屈禾青說的,怕是電費都掙不回,這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她的積極性,感嘆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不易。屈禾青笑著說讓她不要帶著賺錢的想法種花,喜歡種什么就種什么,能賣就賣,不能賣把這院落山坡裝點了也不錯,他當初就是這樣過來的。

屈禾青臉上的強力繃帶已經取掉,層疊的傷疤變得平滑,經常失控的嘴角也恢復到正常狀態。吳潔覺得只要說起種花,屈禾青身上就有一股超凡脫俗的仙氣。

住下了,吳潔就知道屋里為什么沒有冰箱了,用不上。蔬菜基本上是現摘回來做的,肉不經常吃,不是舍不得吃,是不愛吃。屈母和屈禾青都不愛吃肉,蛋每天都有吃,鹵蛋、香蔥炒蛋、韭菜炒蛋、西紅柿炒蛋輪著做,隔三四天吃一回魚,就坡下那池子里放養的。吳潔來以后屈母天天出去買肉,專炒給她吃。在這里素菜比肉好吃,她不讓屈母出去買肉,屈母也不客氣,說少吃肉多吃蛋。屈禾青周末會出去給她買半只燒鴨。她喜歡這樣的日子,清爽,簡單,腦子基本不用動。屈禾青每天晚上給母親燒熱水泡腳,她給屈母按按腰背。屈禾青也會給她用熱水泡腳,說熱水泡腳好睡。泡不泡吳潔都好睡,山邊安靜,沒有費心勞神的事,自然好睡。

她還是閑不住,想種花或是種菜,最后決定還是種菜。她要種的不是季菜,她想種千里香,一年能開幾次花,花用來煮湯、涼拌,都是上好的。她看平時種菜都是屈母一個人在弄,就和屈母說想種千里香,屈母告訴她坡下有一片地空了許久,阿青專門用來漚肥的,她想種千里香就在那兒種。屈母交代她把漚的肥晾一晾,曬過太陽才好種菜。這陣子屈禾青接了個大單子,在一個園區種四季桂和桃樹,要包種包活,人待在南安,有幾天沒回鎮上了。吳潔一大早扛著一把鋤頭到坡腳,先是松了土,再刨開掩蓋在肥坑上的浮土,發酵的木屑翻出來,一股臭氣沖鼻,她忍不住干嘔了幾聲,像是死老鼠的臭氣,十分難聞。她轉回家找了一條毛巾在鼻子上頭綁著當口罩用,回去繼續刨。她把木屑鋪好,照屈母說的曬幾天太陽再種菜。這時,她發現木屑當中摻雜了好些白色的骨片,她拾起一片,看起來像脊椎動物的骨頭,難道屈禾青還收集了豬骨頭來做肥料?

屈禾青回來,吳潔忙不迭吹噓自己在坡下種了千里香。屈禾青臉一沉,說他打算在那兒種鵝掌紅的。吳潔說空地還很多,幾株千里香占不了多大的地,還說那兒像埋了一窩死老鼠,臭烘烘的。屈禾青說是池里的死魚,他混同樹枝一塊打碎了做肥料。吳潔想她看到的骨片不像是魚骨頭,不過這個念頭她沒糾結下去。

千里香種下后,她隔天去淋水,在地里又發現了幾粒牙齒,她能確定是人的牙齒,她懷疑這山坡舊時有老墳堆。在農村這是普遍現象,有山的地方都能埋人。她學醫,不怕這些,把牙齒扔掉拍拍手繼續干活。千里香藤苗抽得快,屈禾青幫搭了架子。那一帶蚊子多,屈禾青讓她少去,說坡上種的瓜菜都是靠天吃飯,不要太費心思。

林詠志某天突然打來電話,問吳潔休整好沒有,休整好可以重新開工了,現在新開了保健用品店,原來的冰肌仙不做了。從割腕到今天,三十多天,林詠志終于想起她了。吳潔說那天她被人為難,沒辦法,最后跳樓,摔斷了腿,估計得休息半年。林詠志那邊停了一會兒,說怎么這么嚴重啊,那就好好休息,好了再聯系。掛了林詠志的電話,吳潔想到她的存款,今年沖百萬的目標怕是有些難了。

過了兩天,吳潔想起床起不來,她早上的爬山運動取消了。第二天也沒起來,第三天還是沒起來。早上起不來,并不影響白天的午睡,中午吃完飯,她照樣能睡兩三個小時。“完了,完了,禾青,我可能是患上嗜睡癥了,再這樣睡下去我膀闊腰圓的日子就來了。”“不會的,你成長的空間還很大。”屈禾青開她的玩笑。“明天我一定要定鬧鐘早起。”明天自然還是食言了,鬧鐘是響了,她把鬧鐘掐了。白日里,屈禾青要到市區整形中心打激光,她陪著去。出門前她帶了一盆蘭花,說送給醫生,讓醫生活兒做得細致點,打激光是有技術含量的,多打一發少打一發效果都不同。屈禾青挺高興吳潔能為他著想,吳潔抱著花的樣子就像個小女孩。那做激光的女醫生是個話多的,收下蘭花后話更多了。屈禾青躺在床上做治療,吳潔在一旁陪著。“這激光主要是為了打散沉著的色素,打完以后頭幾天看起來比原來顏色更暗,等脫一層痂就好了,最好不要碰水,洗頭讓你老婆幫你洗。”“我不是他老婆。”“不是嗎?我勸你趕緊是,小伙子臉上疤痕一消,搶手得很,花種得這么好,對女人一定好。”“那我得好好考慮,他對我還行。”

躺在床上的屈禾青聽到這些評價有在云上飛的感覺,輕飄飄的,軟綿綿的,天啊,這就是所謂的溫柔鄉吧?他對吳潔好嗎?他沒覺得自己做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家里多一個人,母親高興,他高興,他也愿意讓吳潔高興,就這樣而已。這些天吳潔嗜睡,他猜想她是懷孕了,他想提醒她,又覺得她自己沒感覺,他的提醒顯得多余。有了孩子,她是不是就愿意嫁給他,踏踏實實住在桃源?如果這樣,母親期盼的媳婦有了,家也完整了。也許她不知道更好,讓孩子在她肚子里慢慢長大,大到她不能輕易放棄。屈禾青總是先把母親的意愿放在前頭,仿佛眼前的局面只為討母親歡心,他還不習慣承認自己能對人好。

吳潔最終還是發覺自己懷孕了。就在屈禾青打激光那天,她迂到藥店,想買點魚油,她擔心自己的免疫系統出了問題,吃魚油調一調。她問服務員總想睡覺有沒有什么涼茶喝,服務員瞟她一眼,來了一句:“懷孕是不能胡亂喝涼茶的。”她剛想說自己沒有懷孕,生生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大姨媽遲來了,不過她月經一直不正常,有時候兩個月一次,所以沒放在心上。她跟屈禾青在一起時有幾次沒有保護措施,她學醫的,怎么就沒想到是懷孕了。那一刻她判斷自己就是懷孕了,她想起來了身上孕婦的種種特征,比如說胸脹痛,再比如說臉上的斑顏色深了,本來以為是早上出去鍛煉曬出來的。她買了一個早孕試條,魚油沒買。

在回去的路上她沒說話,剛才屈禾青也在藥店,他先說話了。“你不高興有孩子?”“我不認為我適合當媽媽,我沒想過結婚也沒想過要孩子。”“跟我在一起,這些事情你都可以考慮,我一直不開口,是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想為難你。可你如果懷上孩子,我希望你能要這個孩子,我們有一個家不好嗎?”回到家,吳潔到廁所里驗了,出來她沒有說話。她不說,屈禾青也沒有問,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們都避而不談。

屈禾青買了一只烤箱回來,說可以用來烤雞烤魚烤鴨烤蛋糕烤紅薯。屈禾青還說他打聽到省農科院下面有一個養殖所,有奶牛出售,他想買一只回來養,以后家里就天天有鮮奶喝了。吳潔知道這是屈禾青的一種表達,他想要孩子,他想讓她留下來。在她的人生規劃里,從來沒想過要孩子,她的奮斗積累好像只是為了防范自己老無所依。孩子生下來,要用心養育,孩子還是一種牽掛,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在這兒待了,她會不會因為這個委屈自己?這些思慮讓吳潔煩躁不安。屈禾青的殷勤改變不了本質的東西,她的責任不可能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她承認自己不夠愛屈禾青,一個人走了這么長的路,已經沒有與人相伴的執著了。

“如果我不要這個孩子,你會不會就不對我好了?”“我會對你跟以前一樣,不過,我希望你能把孩子留下來,我們好好過日子。”“我再想想,你給我一點時間。”“你好好考慮,孩子也是一條命啊。”在說這句話時,屈禾青已經下了決心,他不會讓她離開桃源,如果她想離開,他只有強行把她留下來。

屈禾青很快從農科所把奶牛買回來了,牛圈和狗圈挨一塊兒,金子銀子擔起夜間守牛的重任。屈禾青說這頭奶牛剛滿一歲,交配過了,順利懷孕的話五個月后生產完就能產奶了。吳潔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奶牛,好奇地倚在牛圈邊看。奶牛偏灰白色,長得很壯實,尾巴不停地甩動。她遞了一把干草過去,牛不懼生,嘴觸一觸張嘴大嚼,吃得很香甜。“真想看看小牛剛生出來的樣子。”“很快的呀,五個月以后就能看到了。”吳潔想五個月以后她的肚子也老大了,她為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好像不知不覺她已經在接受現實,屈禾青給她買的防輻射衣她也穿上了。

她發現自己是懶了,懶得去改變什么。這些天她想著給林詠志打個電話,聊聊重新回去做業務的事情,拖來拖去,電話到底沒打出去。她再下決心,翻看通信錄,給一個熟識的房屋租賃中介打電話,托對方給她找房子,對方說她想要的價位現在不太容易找,要她等消息。想想原先住的舊房,伸不開腳,噪聲大,灰塵多,她嘆了一口氣,她想不出還有比桃源更好的所在。

連續來了幾個暴雨天,水流挾裹著泥沙從山上沖刷而下,眼見著山上有幾棵老樹倒下了。屈禾青冒雨出去給坡下的魚池泄了幾回洪,每次返回都在截留坑里撿幾條魚回來。吳潔做了香煎魚、蒸魚、紅燒魚,不同的吃法輪換著,好不容易等到天放晴。天一放晴,屈禾青就有活干了,他先前為客戶種的花木在這場暴雨過后要進行排水培固的工作。他在出門之前還說,等他忙完,會上山把那些倒下的樹拖回來,枝干打碎了當花土。

吳潔在家里閑著沒事,帶著金子銀子往山上去,地濕路滑,她還摔了一跤。在桃林那兒,她發現一棵桃樹倒了,她清楚地記得屈禾青和她說過,這棵桃樹是他親手種的,已經有將近二十歲了。走到近處,發現桃樹掀起的根部有一大群白蟻爬出來,桃根多半早被白蟻吃空,一場雨加快了它的傾倒。金子銀子圍著桃樹根蔸厲聲狂吠,吳潔擔心它們被白蟻咬,發聲警告。金子和銀子當耳邊風,爪子開始在樹根下刨,不一會兒拉扯出一塊長條形的東西撕咬。當吳潔看清那是一只人手骨的時候,頭麻了一下。金子看搶不過銀子,跑回樹根繼續刨土,又刨上來一只圓圓的頭骨。吳潔聽到自己喉嚨里發出一聲悶濁的叫聲,難道當年屈禾青不小心把桃樹種到人家的墳頭上?可那樹根明明連著人骨,當時樹一定是正種到尸骨上頭,會沒有發現?吳潔打了一個冷戰。再聯想到坡腳那片千里香地里有許多骨片和人的牙齒,這一座山變得鬼影幢幢。她的冷戰一個接一個,全身開始抖動。她轉身跑下山,跑了十來步,猛然想起不能讓屈禾青知道她發現了那些骨頭,她忍耐著恐懼,返回到桃樹下,把被金子銀子刨出來的骨頭埋進土里。她檢查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什么明顯的腳印,喚著金子銀子快步離開。

回到家里,她把腳上的泥洗干凈,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她收拾出一只箱子,另外兩只箱子打算放棄,目前只能輕裝上陣,像逃跑一樣離開了。她雖然不能確定什么,但她明顯地感覺到她已經深陷危險當中。手機響了,是屈禾青的來電,她穩定情緒,摁下接聽鍵。他問她在干什么,她說剛起床,他說多睡點好,外頭路滑就不要出門了,她答應了。屈禾青的電話讓她冷靜下來,她想這么倉促離開肯定會引起懷疑,前次她玩消失屈禾青都能夠把她找出來,這次難道就不能?報警是最安全的,真相如何由警察來判斷,可她目前的身份是假的,報警只會惹火燒身。她最后定下一個方案,思前想后都很縝密。

她下樓去給屈母按摩,一邊按一邊聊天,問起屈禾青有沒有什么好朋友,屈母說沒有,說自家兒子喜歡安靜,除了種花就沒有別的愛好了。聊到屈禾青的婚姻大事,屈母有些傷感,說屈禾青臉有缺陷,那些姑娘看不上,有一兩個勉強同意的,屈禾青又看不上。吳潔很想問屈家有沒有什么仇人,怕事后屈母與屈禾青說起,沒敢問。她說他們好像不太與鎮上的人來往,屈母說人心涼薄,沒什么好交往的,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對于屈家過往的經歷,屈母閉口不談,說過去就過去了。不過屈母有一個結論:壞人都有報應的,當年欺負我們屈家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天收的呀。

屈禾青天黑透了才返家。吳潔給他把飯菜端出來,問他明天還要不要出去干活。屈禾青說已經全部做完了,不用出去。吳潔現在只希望屈禾青能早點發現山上的桃樹倒了,她才好實施下一步計劃。“我這幾天想給素蘭分盆,木碎都不夠用了。”“山上不是有幾棵樹倒了嘛,我明天就去把樹拖回來。”

第二天屈禾青上山,吳潔躺在床上睡覺,聽到屈禾青回來的動靜,她才下樓。院子里躺有幾棵樹,包括那棵桃樹。吳潔指著桃樹問:“怎么這棵桃樹也倒了?”“根部被白蟻蝕空了。”“太可惜了,是你親手種的吧?”“是啊,種十來年了,馬上就變成泥了,不是有句詩說化作春泥更護花嗎?”屈禾青這么從容淡定,吳潔越發心驚。屈禾青還撈回一大盆死魚,他把那些枝枝葉葉斫了,木頭拖進木工房,電動碎木機啟動,木碎輕輕揚揚地從機器口飛出來,那些死魚也跟著一起攪碎,腥臭四溢,吳潔捂著嘴吐了。

“你上樓去,別待在這兒了。”“太吵了,我出去逛逛。”吳潔逛到覃記燒鴨攤。攤子還沒開張,覃火林正在大陶缸下燒炭,缸里掛滿了赤白的鴨子。吳潔湊過去問:“你家每天能賣幾只鴨啊?”“百八十只吧。”“這小鎮能有這么多人吃燒鴨?”“我家的燒鴨銷到市里呢,好幾個店面買的是我家供應的。”“難怪能起這么高的樓。”覃火林不無得意地笑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活路,我從來不羨慕大城市,不過,你這么漂亮的姑娘來我們這兒大家都奇怪,說你是要嫁給那個疤臉仔的。”“屈禾青人很好。”“好嗎?好些人說除了從良的雞不會有人愿意嫁他。”這么惡毒的話從一張還算是紅潤的嘴里吐出來,讓吳潔全身發冷,她差一點就將一巴掌印上去。她想起屈禾青對覃火林的敵視,他說留著覃火林是為了讓她有燒鴨吃。此時如果屈禾青把他宰了,她想她能夠理解。這么個想法出來,卻無意讓吳潔加強了之前的懷疑。

她拎著燒鴨從鎮上回來,沒有什么胃口卻裝作很有胃口的樣子,吃著吃著竟然吐了。吐不是裝的,正好給她一個借口。“禾青,我這兩天感覺有點不舒服,想出去做個檢查。”屈禾青說:“那還等什么,現在就去。”“沒那么嚴重,也來不及了,要網上預約,我等會兒預約一個,明天早上出去。”

他們第二天去省婦幼保健院,排隊的人山人海,就算是預約也要等兩個小時以上。吳潔輕捶腰部說累,屈禾青陪她到醫院的小花園,找了一張長椅讓她坐下休息,他回去排隊,排到了再打電話讓她過去。吳潔在花園里坐了一會兒,用手機叫了車,不急不緩從醫院側門離開。她坐上的士直奔火車站,她昨天已經訂好票。火車開動后,她給屈禾青發了一條短信,說明她不想要肚里的孩子,不能再面對他,只好選擇離開。她不選擇拉黑屈禾青是避免他往別的方向想。屈禾青打了無數個電話,她不接。他又給她發短信,一篇又一篇,求她馬上回去。吳潔沒心情看短信,她只盼火車開得再快一點,離南安越遠,她的心才越安穩。她當然不知道,屈禾青在收到她的短信后砸壞了好幾只垃圾箱,他開著車子在南安市里瘋轉,大聲地咒罵,他后悔一時疏忽沒有早早囚禁她,他發誓如果再找到她,他一定不讓她再離開桃源半步。

屈禾青在南安市轉了好幾圈,到他們曾經到過的地方都找了,包括吳潔居住的小區,都沒有線索。他開車回家,看到吳潔的三只行李箱都還在。他之前趁吳潔不在的時候全部打開檢查過這些行李箱。他重新打開箱子,發現最小的那只箱子里的一只黃皮信封和首飾盒不見了。他清楚地記得黃皮信封里有兩張銀行卡和吳潔的身份證,真正的身份證,身份證上面的名字叫熊細歡。屈禾青收拾了幾件衣服,給母親說吳潔要回娘家,他陪她回去一趟。母親叨叨著:“怎么這么突然,早上不還上醫院嗎?”“就是上醫院了才想回家去養身子,她家里的條件比我們這兒好。”母親聽他這么說就信了,囑咐他多帶點錢在身上,把吳潔照顧好,再給吳潔家里人買些貴重的禮。屈禾青點點頭出門了。他的目的地很明確,他要到熊細歡的老家去,熊細歡可能回老家了,也可能沒有回,沒回也沒關系,她家里一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吳潔中途轉了一次車,轉車時,她用公用電話給南安當地110報了警,她把屈禾青的姓名住址詳細告之,說在他家后山上的桃林發現了一具遺骨,在坡腳也有一些骨骸,她相信山上能找到更多的證據,他一定殺了不止一個人。對方問她姓名、聯系方式,她沒說,只說情況屬實,絕對不是誣告。

接到吳潔的報案后,接線員馬上向上級匯報,上級領導對這起報案十分重視,認為提供了很多證據,有一定的真實性。義安鎮派出所很快接到內部電話,讓他們配合調查屈禾青的情況,并報告當地近期是否有人口失蹤。屈禾青明面上的資料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倒是他父親曾經被人誤殺,這在案宗里記得清清楚楚。而與他父親當年有關聯的人,有的出意外死了,有的失蹤了。這個信息引起公安的關注,決定馬上搜查屈禾青的住所。當這個指令下達的時候,屈禾青已經到達宣林。

公安搜查了屈禾青的住所和他家后院的山坡,在那一片山林,至少查到八個人的遺骸,大部分遺骨成碎片狀,推論事先被碎木機粉碎過。屈禾青離家,警察分析他是畏罪潛逃。

吳潔在第二天傍晚到達樂天康養小鎮,先到管理處報到,說半個月后正式上班。負責義工管理的石主任原來是附近縣城一家醫院的護士長,特聘到樂天康養小鎮,因為是當地人,逢年過節都會回家,吳潔過年時就經常來接替她的工作,石主任也不時邀請吳潔到她家吃飯,兩人關系十分要好。吳潔這次來計劃先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她本來希望石大姐能照看她一下,沒想到石大姐剛動完闌尾手術,還住著院。石大姐心痛地說:“你們年輕人就是太隨意了,拿自己的身體不當一回事,受罪的還是自己。”石大姐幫吳潔聯系了縣里的醫院,說等她出院就陪吳潔去做手術,過兩天縣上還有一個重大的節慶辣椒節,有許多有趣的活動,石大姐讓吳潔好好過完節再去做手術。吳潔覺得這個安排挺好,在石姐家住下了。

宣林縣大豐鄉西塘路三十三號。熊細歡身份證上的這個地址真實存在,是由幾排陳舊房屋圍起來的院子,那些房子的外墻顏色古怪,經年的風雨將它變成深淺不一的黃綠色。家家戶戶門口堆滿雜物,有柴火有黑炭還有雞籠。有一個老婦人在門口剝青豆,時不時瞟一眼蹲在旁邊穿開襠褲玩耍的孫兒。屈禾青走過去問老婦人這里有沒有住著一戶姓熊的人家。老婦人停下,手指了指最角落的一間屋子說:“熊家原先住那兒,現在好像住著他們家的親戚吧。”屈禾青整理了一下衣服,手上提著兩盒禮品朝那戶人家走去。

門是半開著的,屈禾青敲了敲門板,一個瘦高個兒男子叼著一根煙出來,年紀看起來和他差不多。“找哪個?”“你好,我是來找熊細歡的。”“我表妹?她好幾年沒回家了。”“是這樣,我們兩天前還在一起,后來吵架了,她跑了,我到處聯系不上,怕她出事,就找這里來了。”“進來坐。”瘦高個兒男人把屈禾青請進屋,給他倒了一杯水。“這種事我表妹做得出的,一失蹤誰也找不著,她出去上大學以后我就沒見著她,她爸死了她都沒回咧。”瘦高個兒男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怨氣沖天,屈禾青坐在那只破爛的沙發上變得有些局促,他剛知道熊細歡也是沒爸的孩子。“她脾氣是不太好,她懷孕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瘦高個兒男人把煙蒂扔到一只盛有水的瓶子里,煙蒂發出吱吱的寂滅聲。“她的事我一點不知道,我給我媽打個電話,她們好像有聯系。”屈禾青連聲說謝謝。男人打了電話,用本地方言快速地說了幾句,掛了電話后他轉向屈禾青說:“你等一下,我媽在附近,等會兒她過來,你自己問吧。”瘦高個兒男人又說自己還有點事要出去辦,讓他就在家里等著,屈禾青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好在他只等了十來分鐘,就有一個肥胖的婦女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你是來找細歡的?”“是的,阿姨,我順便來拜訪你們。”肥胖女人坐到對面的矮凳上。“我是有好多年沒見到她咧,你若找到她幫我轉告一聲,我不指望她孝敬我,她過得好就行,逢年過節給姑姑報個平安不應該嗎?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這沒良心的孩子。”婦人說得動情,抹了眼淚。屈禾青只得編謊話,說細歡說過姑姑對她最好,她心里是記著的,只是在外頭漂,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姑姑在屈禾青的引導下,開啟了回憶之路,屈禾青才知道熊細歡不僅父親不在了,母親也早就不在了,順便也知道了她的父親沒有太善待她,她恨她的父親,她父親死了,她也沒回來看看……

姑姑的講述讓屈禾青迅速地熟悉了那個始終和他隔著一層的熊細歡,他的腦子里不斷閃出熊細歡青春期的模樣,同時,也閃出他青春期的模樣,他覺得他們都曾經在一條幽暗的路上走,走著走著,遠離人群,把親近的人都丟失了。他們的孤獨有點悲壯,也散發著死不悔改的氣息。他想如果他們再碰到一塊兒,是有很多話題能聊的。

本來以為在姑姑這里是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了,在屈禾青即將告別的時候,姑姑從手機上調出幾張照片,說是前些年春節細歡給她發的照片。從照片上看,那兩三年熊細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過的年。屈禾青把姑姑手機上的那幾張照片轉存后告辭了,他往這個婦人手里塞了兩千元,說了一句姑姑再見。“姑姑再見”四個字說得有些消沉,他一直在跟很多人說再見。

屈禾青仔細研究了那幾張照片,從大背景上看,那幾年熊細歡都在同一個地方過年,穿的還是類似于護士的制服。他把衣服上的標簽放大了來看,上面寫著“樂天養老院”。屈禾青在網上查,全國共有四家叫樂天的養老院,而在省內只有一家。他把省內這家養老院的信息調出來查看,發現這家養老院是樂天康養小鎮的一個項目,媒體還專門報道過這個康養小鎮的義工養老制度,只要在樂天康養小鎮做義工,能夠像存錢一樣把自己服務的時間存下來,將來能在康養小鎮享受同樣時間的服務。看到這兒,屈禾青已經篤定熊細歡那些年就是在這個地方過的年,難怪她經常把在養老院養老掛在嘴上。屈禾青心中的憐惜越來越濃重,他來之前的憤怒不剩多少了,如果找到熊細歡,他不會強硬地囚禁她,他會和她好好談一談,他一定讓她知道,他比養老院更安妥。

屈禾青沒有耽誤,他買了票前往樂天康養小鎮。從最近的一個縣城驅車前往康養小鎮要一個小時。康養小鎮被山環抱,屈禾青想熊細歡挺會選地方,風景優美,空氣清新,又是另外一個桃源。與他預料的不差,熊細歡在樂天康養小鎮用的是真名,他在接待處打聽到了。對方說熊細歡前天是來報到了,但要半個月后才來上班。他再打聽熊細歡現在在哪兒,對方說不清楚,要他等半個月后再來,人肯定就在了。

屈禾青無計可施,只能返回縣城,此時熊細歡和他就在同一個縣城,屈禾青心里也隱約有點預感。屈禾青在一家賓館住下,賓館通知他只能再住兩天,因為三天后是辣椒節,有很多外地人來,房子早預訂出去了。本來這個縣城的賓館就不多,全訂滿了。好心的服務員建議他晚上可以到網吧過夜,白天可以回賓館洗個澡。他謝過服務員。辣椒節前一天他搬出去住了,白天在縣城公園閑逛,游覽了縣里最出名的景點“飛來石”。一面土坡上突兀地長出一塊平滑如磨盤的大石,在大石上能眺望整個縣城。晚上他到網吧過夜,上網到凌晨,要了一碗泡面吃完,就趴在鍵盤上睡了。早上醒來,整個網吧空蕩蕩的,打掃衛生的婦女說:“今天外邊有很多活動,你不去看看?”他想外頭熱鬧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要不是有能碰上熊細歡的期待,他一點也不想動。他又上了一會兒網,打算磨蹭到中午再出去找吃的。他在一個網站上看到一款嬰兒床,鳥巢狀的,除了睡覺,還可以變成搖籃。他把網址記下來,估計吳潔看了也會喜歡。網頁切換時,一個省公安最新發布的通緝令跳出來,照片上的人很眼熟,屈禾青確定是他本人,他嚇出一身汗,認真讀完文字,確定自己已經是通緝對象,他關掉網頁,離開網吧。他想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決定不想了,通緝就是結果,做過什么自己清楚,趁還沒有被捉拿歸案,無論如何要與吳潔見上面。

節慶日,整個縣城的人口比平時多了一倍,人流對他是最好的掩護,但也增加了尋找吳潔的難度,何況吳潔還不一定在縣城里。整個縣城其實并不大,他用了一個多小時把主要街道逛了一遍。到處是各種推介辣椒制品的活動,有辣椒醬料、辣椒食品,最熱鬧的當屬在中心廣場的巨型麻辣火鍋,據說這只大火鍋可以同時供千人食用,吸引了大量的人。屈禾青被動地靠近火鍋,每個人可以免費吃一碗,大家自覺排隊等待。屈禾青站在南區,他突然看到在北區排隊的吳潔。吳潔是被石姐拉出來的,石姐剛能自由走動,非要出來看熱鬧,麻辣火鍋自然不能錯過。

在沒有看到通緝令之前,屈禾青只有一個目的,把吳潔帶回義安鎮,現在他改變主意了。他走到吳潔的身后,吳潔正在喝麻辣湯,嘴里喊辣。“吳潔,我在廣場出口等你。”吳潔的肩膀抖了一下,她回過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沒入人群中。她想馬上逃離這兒,這兒到處都是人,她是有機會逃走的,他真是厲害,竟然又找到她了。她不知道她的報案有沒有得到公安的重視,屈禾青到這兒是要殺她滅口嗎?石姐發現了她的異樣,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點頭說是,肚子不舒服,她要上廁所。說完她不等石姐回答,飛快地扒開前面的人往外走。石姐心里笑她也太著急了。吳潔擠出人群,看到廣場附近有巡邏的警察,她朝警察走去,走到一半,看到屈禾青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屈禾青頭上戴的帽子把臉遮了半邊,手上拿著兩只紅氣球。紅氣球是屈禾青剛買的,他想,這是他送給她的最后的禮物了。那兩只飄動的氣球安撫了吳潔,在那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也許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山上那些遺骨和屈禾青一點關系也沒有,她的肚子里還有他的孩子,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她朝他走去。

他把氣球塞進她的右手,拉起她的左手往街邊的樹蔭下走。他站在樹蔭里說:“吳潔,我被通緝了。”吳潔一個激靈,把手抽回來,看來她的報案起了作用,難道他是報復她來的?“你不要害怕,我給你交代幾句就走,我殺過人,公安可能很快就能查到這兒,你等會兒就去告發我,這樣不會受牽連,還能拿到獎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留了,我是個殺人犯,會讓你們抬不起頭的,讓你受累了,算我欠你的,下輩子做牛做馬還你。”他的手摸向她的肚子,嘴里無聲地喚了一聲“兒子”,就像當年他的父親臨死時看向他,嘴里最后吐出的那兩個字。吳潔感到她要崩潰了,她不僅害怕,還被濃重的悲傷壓迫著。她捂著嘴無聲抽泣,氣球從她的手中溜掉,升上半空。屈禾青笑了笑,說:“替我把家里的花都賣了,希望夠我媽住養老院的費用,如果不夠,只能拜托你了……”

當屈禾青說他已經交代完,吳潔可以走的時候,吳潔沒有猶豫,她拔腿就跑,她頭都沒敢回,一口氣跑到廣場邊上的警察身邊,她要把令她悲傷恐懼的內容遠遠地甩在身后。

吳潔后來聽說,警察圍剿屈禾青的時候,屈禾青跑到飛來石上,從高高的山上跳了下來。

又一個春節來臨。除夕夜,樂天養老院擺了長壽宴,兩百多名老人歡聚一堂。熊細歡忙得腳不沾地,她得一個個提醒那些腸胃不好的老人少吃油膩的,少吃甜的。吃完飯還有聯歡節目,老人們排了迎春節目,紛紛奉獻自己的才藝,有的唱歌,有的彈吉他,有的跳舞。大伙讓熊細歡幫忙拍照。讓她拍照的多半是有子女或親戚的,照了照片發給親人們分享。喜歡熊細歡的老人還拉著她一塊兒拍照,他們把照片轉給她一份。夜里,熊細歡把照片都刪了,她的照片沒有人分享,也不覺得有留存的意義。她記得有幾個春節她給姑姑發過照片,后來她把姑姑手機號碼拉黑,換了新手機新號碼后,她再找不到姑姑的聯系方式。

半個月后熊細歡動身回宣林縣大豐鄉。她承認有點心血來潮,十八歲離開家鄉去上大學,十來年過去了,這是第一次返鄉。大豐鄉是有不少變化,樓房多了,商鋪多了,街道也延展了,但她不費什么力氣就能認出她曾經留下印跡的地方,即便鏟成了平地,她也能在那平地之上聞到她熟悉的味道。她回來之前做好了準備,如果姑姑已經不在人世,她會到姑姑的墳前給姑姑叩九個頭,燒幾刀紙,從此,她在這世上再不會有一點牽掛,大豐鄉她不會再回來,仿佛她的返鄉是一次最后的告別。當她見到姑姑精神抖擻地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小孩游逛時,她有些失望。姑姑眼睛有點老花了,瞇著眼看她半天認不出。她上前叫了幾聲姑姑,姑姑用一種看騙子的眼神盯她。“你是誰?”“我是細歡啊。”“細歡?你爸叫什么名字?”“熊宗舉。”“你媽叫什么?”“楊菊花。”“你哪年出生的?”“一九八八年六月六號。”“說陰歷。”“一九八八年四月廿二。”……

查對半天,熊細歡才意識到自己整過容,她自己習慣了現在的樣貌,當成原來的長相,但在親人的眼里并不是。確認身份后,姑姑立即開啟數落模式,“沒良心”“天打雷劈”等詞語一如既往砸到熊細歡身上。熊細歡邊聽邊笑,姑姑罵她沒臉皮,不知羞恥,她笑得更開心了。她說姑姑罵她等于給她消業。她問姑姑抱的是不是表哥的二寶,姑姑點頭說是。她重新加了姑姑的微信。姑姑打電話給表哥,告訴表哥她回來了,讓表哥回來吃個團圓飯,不知道表哥那邊說了什么,姑姑罵了幾句,掛了電話,告訴她表哥表嫂在一家木材加工廠打工,每天早出晚歸,小孩都是她幫看著,一家人都難聚到一塊兒吃個飯。她說她不吃飯了,她要趕最后一趟車回縣城,這次就是想回來看一眼姑姑。姑姑抹了眼淚,說沒良心的人就是這樣,來來往往,像無根的浮萍。姑姑讓她到她父親的墳上拜一拜,說父女一場,人都化白骨了,仇怨也早該化了。她沒有反駁姑姑,但也沒有照姑姑說的去做,在她心里,父親的形象可沒有化成白骨。

姑姑抱著孩子將熊細歡送到車站,她往姑姑兜里塞了三千元,讓姑姑留著給自個兒花,不要什么都倒貼子孫。姑姑終于想起一事,問那個叫屈禾青的男人最后有沒有找到她,還問他們的孩子怎么樣了。熊細歡這才知道,三年前屈禾青在樂天康養小鎮找到她是在姑姑這里得了線索。熊細歡說“都好,都好”。“那我就放心了,小伙子人好,配你綽綽有余,你對人家可不能像對我們這樣。”熊細歡點點頭。

三年前,屈禾青從飛來石上跳下來,粉身碎骨,在地球上被抹掉了。按照之前屈禾青的思路,她報案有功,拿了獎金,和犯罪嫌疑人摘清關系,繼續留在樂天做義工。屈禾青如大鳥飛落般經常來到她的夢中,總能讓她驚叫著醒過來。做了夢她會到飛來石下邊燒紙,一邊燒一邊念叨:“我沒什么對不住你的,給你燒錢是修陰功,我們的緣分這輩子了了,你早點投胎吧。”她認為他一直沒有成功投胎,如果成功,她就不會還夢到他了。回大豐鄉這趟她才知道,她和屈禾青的糾葛沒有她想的那樣輕淺,他曾經到過她的生長之地,他從她的根部找到了她的行蹤。

屈禾青的根部在義安鎮的桃源。熊細歡前往義安鎮做一個禮尚往來的回訪。她到了義安鎮,才發現這里已經沒有桃源。那幢山邊的小樓看上去更像一幢鬼樓。樓頂的玻璃房應該被人砸打過,頂部四周缺失大塊的玻璃,呈現出破碎卻又堅持的局面。周圍的羅漢松沒了,想來玻璃房里的蘭花也沒了。院墻還是高聳的,外表爬滿青苔。熊細歡剛靠近院門,狗吠響起。門是虛掩的,一只大狗沖出來,氣勢洶洶地狂吠。狗有一條腿是折的。她認不出是金子還是銀子。它認出她了,吠聲變成嗚咽,眼神哀傷,搖擺尾巴,用骯臟的身體蹭她。院子里幾乎沒剩幾棵花木,雜草蕪盛,好像很久無人走動,走人的道都被淹沒了。玉蘭樹還是在的,她看到坐在樹下的老人。老人像一座塑像,仿佛坐了幾個世紀,頭發蓬亂,兩眼發紅。老人沒有跟她打招呼,她走過去拍拍老人的肩膀,老人盯著她,嘴唇抖動,眼睛溢出混濁的淚水。

老人不成章法的講述,加上熊細歡自己的聯想,三年前桃源經歷了浩劫。鎮上與死者有關聯沒有關聯的人都來過這兒,所有的花木被搬空,山上能賣錢的花樹被挖光,不解恨的人們還砸爛玻璃花房,給狗下藥,藥死了金子,銀子撿回一條命,但被打折一條腿。那些花木被挖走的地方,雜草填補了空白。挖出死人的山再沒有人走動,灌木野草很快覆蓋了一切人的痕跡。山腳下的樓被稱為鬼屋。

熊細歡在屈禾青的屋里奇跡般地找到自己三年前留下來的幾只行李箱,她的衣物都還在,那些人放過這些東西,或許認為這些東西是不祥之物吧。熊細歡覺得這幾只箱子留在這兒,本身就有預示,她是要回來的。她問屈母要不要跟她走,她帶屈母到養老院去,她計劃把自己存下來的時間轉到老人名下,她給老人養老送終。老人搖搖頭,說要死在自己家里。她再勸,老人還是堅持。她嘆了一口氣,看來她要在這里耽擱上幾年了。她開始收拾屋子,一點一點收拾,她還到網上采購花苗,把院子里的雜草除去,在過去開過花的地方種上花,慢慢地還種到坡上去。玻璃房破敗不堪,她索性全砸了,把整個天臺露出來,種滿一天臺的多肉。

桃源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氣相。屈母的身體也漸好,但神志依然混亂,喜歡躺在玉蘭樹下的竹床上自言自語,熊細歡一邊倒騰盆栽一邊聽著。屈母痛訴這個小鎮的無情無義,哀悼把她扔下不管的丈夫和兒子,她有時也罵熊細歡,罵她是妖精,罵著罵著突然停下來,討好地看著她。

鬼屋有鬼屋的好處,那就是做什么都沒有人來干涉。熊細歡偶爾出去一趟,人們想不起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又是哪一戶人家的女兒。有一次她推著屈家老太出去,出門之前穿了一身長裙,裙裾上有可愛的小貓圖案。她還化了明麗的妝容,將屈老太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把自己的一身衣裙給屈老太換上。她們所經之處,人人盯著她們看,真像看到鬼一樣。她們走到覃記燒鴨攤前,賣燒鴨的還是覃火林。覃火林剃的小平頭,銀白的發根。他弓背護著一輛小自行車,一個小女孩歪歪扭扭騎著車在燒鴨攤邊轉圈。小女孩樣貌和覃火林有幾分相像,覃火林嘴里一直嚷著,小心,小心。那孩子若是留下來,也能騎小小自行車了,就不知道是男是女。熊細歡指著大缸里烤得滴油的燒鴨說來半只。覃火林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屈母,目光重新回到熊細歡臉上時,多了幾分惱怒,他盯著她說不賣。熊細歡說,為什么不賣,覃火林說,他的生意他不想做就不做。熊細歡不再理論,轉身離開。小女孩騎車追上她們,盯著屈母說:“這位奶奶不會走路嗎?”覃火林追上來,扭轉小孩子的車頭,呵斥道:“離遠點,晦氣!”

熊細歡回過身,走到覃火林跟前。她吁了一口長長的氣。“你應該謝謝我,我救過你的命,要不是我愛吃燒鴨,你早變成花肥了,真的,不騙你。”

覃老二眼睛里除了疑惑,還有幾分恐懼,手不自覺地抓緊了小女孩的手。

“你做燒鴨有一手,我真的喜歡吃,以后還是賣給我,好吧?屈禾青種花也有一手,我跟他學了點皮毛,現在把那片坡又重新種上花了,有空你帶家里人去看看,好漂亮的一片花坡,能為義安鎮添光彩呢!”

熊細歡推著屈母往前走,拋下一串笑聲。好久沒笑過,這一笑像是撥云見日、蕩氣回腸呢。

原刊責編??? 馮祉艾

【作者簡介】楊映川,曾用筆名映川,在《花城》《人民文學》《作家》《當代》《十月》等刊物發表過小說數百萬字,有《魔術師》《淑女學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出版。曾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廣西獨秀文學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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