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憩園
復調(diào)
雨后夏日,蟬鳴如繡花針
滲透在空氣中,在意識里。
驚醒水底的魚。湖水混濁,
榔榆樹葉劃著弧線下落。
細長的小魚有一張嘴,它啄。
啄完發(fā)現(xiàn)它是樹葉便游開了。
魚游泳時身體是直線,
拐彎時是曲線。我也是這樣。
難道我是魚變的?這個思維
讓我自己發(fā)生在自己面前。
好在這僅僅是雨后的想法。
問題是我擁有很多雨后,
并且一個雨后一個想法。
哲學
這難得的六月最后一天。
送完孩子上學,我在對面建筑
二層的臺階上坐著。苔痕上了臺階。
我的妻子在上班,我的朋友
在上班,我的客戶在上班。
我選擇在工作之外
枝葉觸手可得之處
思考活著和以下種種。
一位老者戴著口罩,提著兩袋雞蛋
從盲道緩緩走過。
他走得緩慢,好像忘了走這回事。
穿橙色短袖的孩子
騎著兒童自行車。
他的媽媽戴著咖啡色遮陽帽
太陽還沒出來,她等著。
我把這個地方拍下來發(fā)給我的朋友
她說:太陽曬到你的時候,回家。
這里太陽曬不到
我愿意一直這么坐著,坐到天黑。
蟬鳴被一天的夏季風
持續(xù)不斷地送到這里。
這一刻我感到多么滿足。
我坐在這里凝視,凝思。
今日所見之物
有其不同于昨日之所見。
昨日留戀之地有其今日
不能凝視的凝思。
清風啊清風。
大海啊大海。
赤裸裸。
孤零零。
我不能撒謊。
我坐在這里,我寫我坐在這里。
連一個“坐”字都不能省略,
詩就在“坐”這個字里。
坐馳
和諧號向前,窗外向后。
他把電腦放在小桌板上,
凝視外面。速度將時間
拉得很直,一瞬有一瞬的事物。
偶爾列車會經(jīng)過隧道,轟隆聲
將他的眼睛合攏。轟隆聲
像人喧嘩的一生終將止于喧嘩。
書里的浪漫和遲疑
在生活中被輕易掐掉。
他想到臥室里的植物
一周沒澆水,葉尖上的枯黃
是心靈深處的顫栗。
兩座城市的距離,需要重新
被測算,不能以物理的空間。
夏日的晨霧,敷衍且敷衍著。
他將五指貼在隔音玻璃上面
他幾乎完全沉浸其中。
他啪啪地拍打鍵盤,他試圖
用最快的方式記錄前一分鐘。
當他做完這一切
他開始后悔。他把一些小東西
放在語言里,他說,這是放空。
另一些不曾進入的:河流
白鷺,一座山和山上燈塔
一邊遺失一邊獲得。
最后,他輕敲鍵盤:
“這里空無一物,除了聲音
的軀殼一直回蕩在你們面前。”
詩人的生活
周末的早晨,孩子的笑聲
將這個虛擬的世界擦亮。
送外賣的男青年,從一樓
爬到七樓,又滑翔機般
落到地面。我坐在桌前
電腦屏保是一群
火烈鳥單腳立在河邊,
晚霞照耀它們的身影。
我曾寫過一組名為《火烈鳥》的詩,
它們將那時的我留在了別處。
今天我在手機上重寫、不是修改。
(電腦開著的光將我的臉露出來)
孩子在榻榻米上蹦踏,一直蹦踏。
我看著他們,至今不相信
這一切是真實的
我走過去觸摸。像火烈鳥
必須剔除出去它的文學性
才能讓你們看到火烈鳥。
我說:看吧,它,它們
(遙遠且永恒,哎)
那才是我詩歌中的子女。
十月二十三日
白天干活,晚上寫干活。
一樣又不一樣。
在不同的帽子下
我有不同的帽子戲法。
洗完澡坐在湖邊的木凳上。
跑步的和散步的人
他們有同樣的時間衰老
我和他們的衰老都不一樣。
撿起一塊石子扔向湖中
回饋我以水聲。
如果我直接跳進去
水聲將大于一塊石子。
夜釣的人有一顆孤獨的心。
他們在魚鉤的彎曲上安放渴望。
我平躺在木凳上
蟲鳴覆蓋著我。
石頭在水中
以前除了工作,就是寫作。
現(xiàn)在,我更喜歡和樂寶走走。
在河邊。把人事的欲望
變成水。樂寶有時淘氣
抓起石子扔到水中。他認為,
“石頭在說話”。他會突然
邀請我加入這種游戲。對于孩子
“游戲隨處可見”。對于大人
游戲隱藏于心中。我們繼續(xù)走著
我牽著樂寶的小手,像一種命運
隨時間越來越沉重,石頭沉在水中。
本來的我
干活的工人知道我是一個詩人。
他們一邊說著佩服一邊又猶疑:
為什么不寫詩,反而來工地干活?
好像寫詩是一門職業(yè)。
好像寫詩比干活舒服似的。
這里那么多樹為什么沒有我喜歡的
棕櫚樹。我望著樓頂上的宇宙
兩棟樓之間的天空,立體主義的藍色。
我想起剛來這里的那一個月
每晚都要出去跑步。接下來的幾個月
我的活動半徑是周邊五公里。
五公里之外的地方我懶得移動。
遑論更遠的距離,像樹懶。
早晨的日子我是我們。
晚上的日子我是我們中的我。
詩的放大鏡,比一顆星星更擅長隱藏。
保安說,他其實不是保安。
我也不是詩人。我們都是單一的詞。
他不再往下說了。一個石榴,在他的右手里。
石榴籽露出來的那面朝上。紅艷艷的寂靜。
兩種關系
這么多年我都在試圖理解我。
我的工作、愛情、朋友
以及與我相關的事物。
越寫越模糊。好像我是
游動的某物。認知總在
房子里面。
我住的房子比我大。
思考或不思考,它
卻呈現(xiàn)不一樣的疏密度。
睡夢里,很多次
我被房子帶到了其他地方
在那里,有很多的房子。
大的小的紅的綠的破舊的豪華的
我們是被房子禁止入內(nèi)的主人。
半夜醒來,房子還在那里
容納著我的缺席。窗戶還在那里
火棘果還在那里。隔壁的房子
有人不斷捶打墻壁,聽覺驚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