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端
她是個秀氣漂亮的女人,套著件時下流行的派克服,頭發松松地捆在腦后,有幾縷不愿意受束縛,卷著散下來。
她說她叫桃芬芳,到財資部來開支票去交養老保險。她一進辦公室,我便眼前一亮,有百花盛開之感??伤f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愕然。單位上的支票不是張三李四說開就開得了的,有嚴格的審批程序,更何況養老保險是企業統一繳納哩!
我讓她先回去,等我了解清楚情況再說。
她走后,我越想越奇怪,喊來下屬兼戰友的女兒米朵兒詢問,才知道桃芬芳以前在多經公司上過幾年班,現在想續社保,可到社保局一查,發現單位沒有把保險給她繳夠。
米朵兒說桃芬芳的名字說得極順溜,看來她是這兒的???。
我納悶了,沒繳夠,繳夠就是啦!米朵兒說,事情哪有那么簡單,不能她說沒繳夠就沒繳夠呀,得要證據。桃芬芳拿不出證據,想讓我們單位給她查,她又啥都不懂,不曉得該找哪個部門,找到對口的了,人家又把她推出來,推來推去,她的腦殼就暈了。
這么說,桃芬芳來財資部開支票是被人忽悠來的?我聽出了話里的貓膩。米朵兒點點頭。
第二天桃芬芳又來了,直杠杠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一臉殷切地望著我。那眼神竟然讓我差點兒不忍心說出接下來的話。可是,我又不能不說。
我清清喉嚨,語氣盡量放軟,說,你的情況我了解了??墒?,這不歸我們部門管。我話音剛落,她眼圈一紅便哭了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成串往下掉。她抽泣著說,你說不歸你們管,可是,他們也說不歸他們管,總該有個部門管,我該找哪個部門呢?我可怎么辦???她大哭起來。
一堆人被她的哭聲吸引過來,見是桃芬芳,一個個又縮回了脖子,生怕被拉住。人力資源部部長張眼鏡邁著八字步來瞧熱鬧,似笑非笑地瞅了我好幾眼。我對他沒好感。桃芬芳開支票這事,八成和他有關。
我見她哭得可憐,便說,這樣吧,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幫你,你也知道,我們領導在省城那邊上班,我得找機會向上反映,看領導怎么說。桃芬芳聽見這話,哭的紅腫的眼瞬間亮了。
據我所知,單位給職工少繳了社保,職工有權利要求單位補繳。但是桃芬芳的問題出在證據上。她自己沒有證據就得在我們單位找證據,但因為她是臨時工,檔案存不存在都不一定,就算存在,十幾年了,灰都起得多厚了,哪個愿意去幫她翻找呢?我的右手中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思考著辦法。
一星期后,桃芬芳又來了,這次的眼神更迫切。讓我想起了大表姐。多年前,大表姐夫在廣東工地受了傷,單位醫藥費給了半截就不愿意給了。大表姐去找那個單位要,他們就是這種推法,這個部門推那個部門,那個部門又推另一個部門,推來推去,事情總得不到解決。大表姐每每說起那段經歷,就心酸!
我說,你手里沒有一點關于參加工作的資料嗎?比如工資表,合同書之類?她搖搖頭。我很無奈,搬出米朵兒的話說,你得找到證據,證明你在這個單位上過班,證明單位差了你的社保。不找到證據,空口說白話,誰相信你呀。不過,這個證據該怎么找,你得仔細想想,動動腦子,比如合同書,工資表這類資料歸哪個部門管?
我沒有明說讓她找人力資源部去,只是后面這句話加重了語氣,我相信她懂的。桃芬芳前腳剛出去,米朵兒后腳就溜進來,豎起大拇指說,部長,你打算幫她?好樣的!要是我有那能力也會幫她。她這人一根筋,寧愿來單位受氣,也不找他前夫。他前夫可有錢了,隨隨便便給一點兒就把缺口給補上了。
唉!可惜了,那么有錢的老公被小三勾跑了。其實吧,也不算勾跑的,應該說是桃芬芳成全了他們,因為她自己沒有生育。米朵兒拉了把椅子,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第二天,桃芬芳拿了堆復印資料來讓我看有用沒?我翻了翻,沒一張能派上用場。桃芬芳很失望地離開了。
在他人眼中,桃芬芳像鼻涕蟲,黏上就輕易擺脫不了。但她給我的感覺卻并非如此。有一次大家一起閑談,我說桃芬芳是個明白人,言下之意——如果桃芬芳再找他們,要明明白白告訴人家,事情為啥不歸他們管。有人撇嘴道,明白才怪,她腦殼就是昏的。你這樣說,只能說明你段數高,她聽你的話。另外有人笑道,快告訴我們,啥段數?教教唄,你可別學某人,自己太極玩得溜,凈收拾我們。
這個某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讓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壞,很壞!
物業經理老鄭附和道:我說老王,你就教一下嘛,你不知道,上個月她到我們物業部坐了三天,怎么勸都不走。桃芬芳那女人光長外表,不長腦子,人家說啥她就聽啥。有人說多經公司員工都調物業部了,讓她來物業部找檔案。她就真來了,唉,沒見過這么笨的人!
工會副主席老陳也一肚子火,說,你那算啥,她在我辦公室坐了一星期呢!我有啥法?檔案我又變不出來。
沒過幾天,桃芬芳專門到我辦公室道謝,說曉得找哪個部門了。唉!這女人真憨。你曉得就曉得唄,還專門跑來跟我說干啥?我無語地揮揮手。
果然,沒等一會兒,人力資源部張眼鏡噠噠噠地跑過來。他生得矮小,氣急敗壞的樣子很搞笑,黑著臉說,我說王哥,如果我有啥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別計較啊,有意見給兄弟當面提,我這個人很好溝通,不能這樣整兄弟???
啥?我裝作不懂。
張眼鏡見我裝傻,干脆挑明了說:你叫桃芬芳到我們部門查資料,想害死兄弟啊,明曉得她那個問題很難搞,上個月就找了我幾次。要好解決還等到現在?十幾年前的資料了,我去哪兒給她找?
張眼鏡氣得很,在我辦公室發了好大一通火。
我決定不理桃芬芳了,卻不料,張眼鏡就那點氣量,只允許他把事情往人家這里推,卻不能容忍人家推回去,特別是我這個新調來的。接下來,他對我們部門的事推三阻四、拖拖拉拉,好不容易辦完還顯得欠了他大人情一樣。相反,他需要我們部門配合時,要是慢一點點兒,就告狀,領導就打電話來了。更氣人地是,明明他們部門是造工資表的,自己卻不登記臺賬,每每需要數據就找財務。
偏偏我是個不打小報告的人,為此我們部門受了好幾次冤枉氣。我要不壓著,米朵兒他們早和他吵幾架了。
桃芬芳不懂這些彎彎繞。她被張眼鏡一忽悠,又來找我。我不理她,便干坐著。我心想,晾她幾天,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然而我低估了她的毅力,她每天陪我上班,也不多話,就眼巴巴地瞅著我,一連半個月天天如此,讓我壓力山大。
這種上班模式快滿一個月時,關于我和她的流言滿天飛了。
他們說得繪聲繪色,像說書一樣,——一個漂亮的單身女人,天天往他辦公室跑,說沒問題,誰信呢?難怪,他不趕人,怕是巴不得人家坐他辦公室吧。沒過兩天,領導打電話來,話說一半留一半。大體意思是要我注意影響,別剛調來就壞了形象。
掛了電話,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應對之法。至于是哪些在胡說八道,我心知肚明,左右不過是那幾個。同時,我也相信,謠言止于智者。事實證明,我遠遠低估了謠言的力量。米朵兒的爹——我的戰友,也打電話來了,問我辦公室的女人咋回事,讓我快點兒處理,不要做對不起嫂子的事。
我氣沖沖地找米朵兒算賬,米朵兒吞吞吐吐地說:你是不是對桃芬芳有想法?不然怎么能容忍她天天到你辦公室,陪你上班?
我蒙了,怎么叫陪我上班?難不成我拿著大掃帚把她掃出去?我倒是想叫她到其他部門去,但我能這么做嗎?難道張眼鏡惹完了,還要惹李眼鏡,陳眼鏡?
我心里生氣,第二天到辦公室,臉黑沉沉的,桃芬芳比我來得還早。我一開門,她就進辦公室,并很自然地扯過門后的抹布擦桌子??此亲髋?,我心里一咯噔,難怪別人要誤會,這叫什么事?我一把扯掉她手中的抹布,丟在門后,也不管她是不是被嚇著了,就跑到隔壁串門去了。
隔壁辦公室有位同事剛好從山東帶了些蘋果回來,分了我兩個。我在他們那兒擺了半天龍門陣,以為桃芬芳受不住早回去了,結果她還老老實實地待在辦公室??赡芪覄偛诺男袨楹λ齻牧?,她泫然欲泣。我心一軟,順手遞了個蘋果給她。
奇怪的是,這樣一鬧,桃芬芳竟然開竅了,再來時自動轉換方向跑張眼鏡辦公室去了。
張眼鏡在微信里給我發了一大串怒火表情,怪我又把人給推過去了。我趕緊申明是她自己去的。張眼鏡說:不是你也怪你,哼!
那句回復跟撒嬌一樣,害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知道張眼鏡說了些啥,接下來桃芬芳便被推到了生產部,又被推到綜合部,然后又推到安檢部。
后來,幾個部門像有了默契,看見桃芬芳就互相打眼色,要么躲了,要么關辦公室門。盡管如此,桃芬芳卻不再到我辦公室來。我松了口氣的同時,又內疚。有時見她一個人可憐巴巴坐在辦公樓門前的臺階上喂蚊子,差點兒又叫她進我辦公室了。
兩個多月過去了,她還像無頭蒼蠅般亂轉,我心中不是滋味,實在受不了,便跟領導匯報了這事。還特意搬出了《勞動合同法》,把事情往嚴重里說。桃芬芳是不懂法,但并不代表她身邊的人不懂法,萬一過火了,有個懂法的給她支招讓她告單位,單位得吃官司。吃官司事小,影響單位形象事大,幾十年的光輝形象讓這些雞毛小事沾了污點就虧大了。領導聽得連連點頭,說我考慮得對,就應該這樣為單位著想。
我是第一次打小報告,虛得很,覺得對不起張眼鏡??上氲教曳曳寄强蓱z巴巴的模樣,又覺得沒啥虛的。
領導雷厲風行,我這邊反映情況沒多久,張眼鏡就挨了一通臭罵。領導的話說得相當重,問他干不干得下來這個工作,不行就換人。
張眼鏡怕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氣,臉白著,點頭哈腰地說,桃芬芳這事,我一直放心上的,只是事太多,沒來得及處理。領導請放心,我這就安排人查。
張眼鏡接電話的風采我沒有欣賞到,變臉的風采也沒欣賞到。聽說他桌子上那個用了幾年的茶杯遭了殃,碎成了幾大塊。當然,這是我從別人嘴里聽來的。張眼鏡受了氣,便在桃芬芳身上撒氣,說那時候保險又不高,沒有幾個錢,何必那么麻煩人。桃芬芳這次的回答相當硬氣,令大家刮目相看。她說,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原則問題。哪怕一分錢是我的,我就必須要到手。我維護的是自己的合法權益,我是單位上的人,難道不能有底氣扯這個經?
張眼鏡兩頭受氣,臉色烏青,見誰都跟見了仇人似的。
領導發了話,他不敢再推,半天時間就把桃芬芳的資料找了出來,接下來事情就順利了,該補錢補錢,該走程序走程序。各個部門的人都松了口氣。
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都曉得是我打的小報告,張眼鏡恨死我了,以前再怎么樣,見面會打個招呼,現在見面,鼻頭一碰,理都不理我,像我欠了他八百萬一樣,但我不后悔。
單位補了錢后,桃芬芳把個人該交的部分補上,她的事終于完結了。
桃芬芳知道是我在幫她,把我當成了恩人。路上碰到,老遠就微笑,有啥新鮮水果,總記得給我提點來。我知道,她的經濟條件也不寬裕,說了她多次,她都不聽,把東西往桌上一放,就走人,喊都喊不回。
她再一次提桂圓來的時候,碰到了我老婆。我向老婆介紹她,老婆雖然相信我,但見到緋聞主角那么漂亮,心中便不得勁兒,狠狠地剜了我幾眼。老婆聰明,很熱情地和桃芬芳聊天,反倒是桃芬芳顯得不自在,很拘束的樣子。老婆的熱情,讓門外那些探頭探腦想看笑話的人希望落了空。
我趁此機會洗白,招呼大家一起吃桂圓,米朵兒一顆一顆剝著,忽然悄悄對我說,部長,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不再懷疑你了。
我很高興,我和桃芬芳的事兒,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下,一直沸沸揚揚。我抱著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思想不做任何解釋。但是這態度卻出了問題,在別人眼中成了默認。這會兒有人相信我,我當然高興。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我和張眼鏡的關系卻沒有像天氣一樣回暖,反而更僵了。他處心積慮地針對我,屁大點兒的事都作文章,兩個部門劍拔弩張,屢被批評,嚴重影響了工作。我心灰意冷,對工作失去了熱情。我是個干實事的人,待在這樣的環境,身心倍受煎熬。
我向總部打了辭職報告。離開那天,桃芬芳來送我,站在花園邊,柔柔弱弱像朵花兒一樣。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向她揮揮手,向車子走去,我的車繞過花園快要拐彎時,她卻石破天驚地喊道,王部長,你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我從后視鏡望去,她微彎著腰,臉都脹紅了,可想而知,這句話,她喊得有多用力。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