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麥不成面

楊櫪

包完餃子，一小撮兒面被我掃進了垃圾桶。我媽見后，幽幽嘆了口氣，說：“單絲不成線，百麥不成面，可惜了。”我知道，又犯錯了。

我媽今年75歲，一輩子務農，讀過五年書，識得不少字。雖然當了一輩子農民，她的自我感覺還挺好。她的同學，有的進廠當了工人，有的站在柜臺里當了售貨員，退休了還有退休金。可我媽并不感覺矮了誰半截，因為她有土地啊！土地就是她的衣，她的糧，她的天。她從不嫌棄土地單薄，她常說沒懶地，有懶漢。她守護著莊稼，就像守著她的孩子，見天兒看著我們長大，對未來充滿信心。

不要當我媽是個純粹的莊稼人，她還喜歡看書寫字。每逢我到家，問罷饑寒，她會翻開手寫本，問我這個字咋讀，那個字啥意思——我夸她，真是活到老學到老的典范啊！本子上的字，有鉛筆寫的，水筆寫的，無論什么筆，筆畫都很僵硬，可力道十足。看得出，她很認真，也很努力。她想把字寫得好看點兒，可步入七十歲之后，她的視力一年不如一年，老花鏡換了三四副。每次來我家小住，除了一大兜藥，老花鏡必然隨身攜帶。

別看我媽絮叨，一點兒小事都能說上好幾遍，可捺著性子聽，總能淘出令人驚嘆的東西。比如今天這句“百麥不成面”，絕對是我媽的首創，它與“單絲不成線”珠聯璧合，都是一位老人從生活長河里擷取的浪花，水靈靈透著光彩。

我都認錯了，可我媽仍不放過我。聽，她又開始講故事了。

話說六十多年前，生活最困難時期，我媽才十來歲，餓得脖頸兒都抬不起來。實在沒法兒，外婆領著她去地里撿豆子。隊里的黃豆早就收完了，豆秧恐怕都進了牲口肚子，可外婆堅持說，撿一顆算一顆，在家也是餓，不如出門碰碰運氣。其實，不要說這里，溝溝岔岔，坡前坡后，早有人捷足先登了。田埂上印滿了明晃晃的腳印，一個挨著一個，有大有小，都快把田埂踩平了。

但凡事無絕對，總有漏網之魚，土坷垃縫里，草叢下，總有幾顆眼見不到的豆粒兒，兩人如撿到了珍珠。外婆扭頭看看，吩咐我媽說，快點兒，小心旁人又來了。有的豆子發芽了，綠生生的甚是可愛。我媽哪里顧得上欣賞，一把塞進嘴里……母女倆撿到晌午，豆子勉強蓋住碗底。到家后，外婆把豆子放進石頭蒜臼里搗碎，和著野菜煮，最后和點兒紅薯面，煮了一鍋野菜豆子紅薯面湯。我媽一氣兒喝了兩大碗，肚子撐得像個西瓜，仍舊沒有飽腹感。

什么是幸福？對于我媽而言，當時能有黃面饃吃，管飽了吃，就是她向往的最大幸福。這個幸福也太小氣了，為什么不是白饃？我揶揄她。她說當時想那個就是白日做夢，她不敢想，就連整村人，也沒人敢這么想。我媽不光撿過豆子，還撿過麥子、棗子、柿子，但凡能果腹的事物，但凡土地上生發的物事，我媽都撿過一樣……

最后我媽說，一百粒麥子連磨盤的縫兒也塞不滿，怎么能磨出面來？所以，我今天扔掉的，可不止一百粒麥子。要知道，“粒米可渡心慌”的——哈哈，又一個金句橫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