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中芳官的率真和命運

⊙施偉萍［蘇州旅游與財經高等職業技術學校，江蘇 蘇州 215104］

芳官是《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十二女伶之一，《紅樓夢》十六回寫元春加封賢德妃，準備省親。賈府派賈薔到姑蘇聘請教習，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建立戲班子。她們的身世皆不可考，除了原籍蘇州外，王夫人說過，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這些女孩子從小學戲而不習女紅。第十八回她們為元妃演出，省親結束后，這些女孩子便被安排進梨香院作為家樂教養，每日由賈府中原會彈唱的老婆子們帶領，供賈府女眷們閑時聽曲玩樂，或時而被元春宣進宮中演唱。劉姥姥進大觀園時，賈母一時高興也叫上她們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演習，借著水音聽曲。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讓芳官唱了一出《尋夢》，只用簫和笙笛伴奏，非常有品位。

第五十八回寫宮中的一位老太妃薨了，賈府是有爵之家，按規矩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見其他官宦人家將所養的優伶都遣發了，因此賈府也準備遣散這十二個女孩子。但這些女孩大都出身貧寒，家道艱難，結果大半都不愿回家，愿意在賈府中做奴仆。于是賈府便將愿意留下的女孩子分到各房中當丫鬟，賈母將正旦芳官派給了寶玉，其他不愿回家的女孩子藕官、蕊官、葵官、豆官等分別給了黛玉、寶釵、湘云、探春。賈母自己留了一個，另一個給寧府中尤氏要了去。但是她們從小學戲，不能針黹，所以要開始學針織紡績等。

被分配到怡紅院的芳官原為正旦，自然是容貌出眾、口齒伶俐的佼佼者。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寫芳官“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芳官是一個生動活潑的青春期女兒形象。在第十八回元妃省親點了《牡丹亭》的“離魂”一出戲中，當時杜麗娘是齡官扮演的，小說沒有明確說“春香”是芳官扮演，但是按照角色和人物性格，似乎應該是芳官所演。春香機敏而又率真的形象與芳官非常契合。第五十四回賈母點芳官唱了《牡丹亭》中的“尋夢”，“尋夢”與“驚夢”不同，“尋夢”極度渲染的是杜麗娘凄涼的心態，這種凄涼可能也暗示了芳官的命運。

《紅樓夢》寫芳官的筆墨不多，但是作者塑造的芳官形象鮮明。特別是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就如一場生活舞臺上的戲劇，主角是芳官和趙姨娘。這一回情節發展和戲劇沖突非常尖銳，現實中的人物與芳官演繹的戲劇人物一樣。真的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去體會。

一、重情重義，珍視友誼

芳官到了怡紅院，雖然年紀尚小，不太更事，但是因為聰明伶俐，只要寶玉給她使個眼色，芳官便心領神會，所以深得寶玉的器重。芳官受到戲中人物的影響很大，表現出知恩圖報，重情重義。在第五十八回中，寶玉偶遇藕官在園子里偷偷燒紙，寶玉追問藕官燒紙的原因時，藕官讓寶玉問芳官。寶玉從芳官處得知藕官燒紙祭奠死去的藥官，芳官說藕官“他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往常時，他們扮作兩口兒，沒人做戲的時候，都裝著那么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涂了，到像真的一樣兒。后來兩個人竟是你疼我，我愛你。藥官一死，他就哭得死去活來”。藕官與藥官之所以混淆了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界限，是因為長期的封閉禁錮，使壓抑的情感扭曲，導致審美變態和心理變形。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十二優伶的演戲對她們的人生影響之大。

芳官也是如此，第六十回的情節是環環相扣的，寶釵的丫鬟蕊官讓春燕捎給芳官一包薔薇硝。薔薇硝是一種合成的化妝品。薔薇的花、根、葉、果實均可入藥，有清熱利濕、祛風、活血、解毒、潤澤肌膚的功效。女孩子臉上容易長春癬，薔薇硝可以治療臉上的春癬?？墒钦s上賈環和賈琮也來問候寶玉，春燕就使眼色叫出來芳官，把藕官讓帶來的薔薇硝給了芳官。寶玉因為與環、琮二人無話可說，見芳官進來，就問:“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遞給寶玉。賈環聞得一股清香，便問寶玉討要薔薇硝。可因為是藕官所贈，芳官不肯輕易給別人，就急忙攔住說:“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狈脊偌泵Φ街蹔Y中取自己常使的，卻見盒里空了，問人都說不知道，麝月在一旁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里熱，一時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給他們，哪里看的出來，快打發他去了，咱們好吃飯?！狈脊俾犃?，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敷衍賈環。茉莉粉是比薔薇硝次一點的化妝品，也可清熱解毒，也可除面斑等，使面部光潔、白皙，有美容之功效?！百Z環見了，喜得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二、性格率真，反抗性強

賈環以為得了薔薇硝，高興地來找彩云。彩云是王夫人的丫鬟，也是唯一跟賈環要好的。這些天因為王夫人不在家，彩云正跟趙姨娘閑談，賈環笑嘻嘻地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辈试拼蜷_一看，“嗤”地笑了：“你跟誰要來的？”賈環就把剛才的事說了。彩云說:“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兒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看，果然多些粉色，聞聞也噴噴香，就說：“茉莉粉一樣，留著擦吧。”彩云只得收了。可是在一旁的趙姨娘卻氣憤了，她想一個寶玉房中的丫鬟芳官都欺負到她頭上了，決定借芳官出一出平日所積下的怨氣。彩云說：“這又何苦生事？”趙姨娘說：“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娼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彼甘官Z環去，賈環膽怯，不敢去。趙姨娘立即拿起那包薔薇硝，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迎面遇上了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夏婆子來言去語一陣挑唆，如同火上澆油。又鼓動說 :“你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你呢?！壁w姨娘的膽子更壯了幾分，這好戲可就開場了。

正巧寶玉到黛玉那兒去了。芳官和襲人等正在吃飯，見趙姨娘來了，都起身相讓。趙姨娘走上前便將薔薇硝粉照往芳官臉上摔來，破口大罵芳官是小娼婦養的！是娼婦粉頭！芳官也不示弱，反唇相譏：“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么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芳官這痛快淋漓的一段話充分表現出人物的率真和反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這句話無比鋒利地擊中趙姨娘的要害，趙姨娘氣得發怔，找不到更有力的話回答，便打了芳官兩個耳刮子。

三、叛逆倔強，絕不屈服

年齡也就十三四歲的芳官，正值青春叛逆期，挨了趙姨娘的兩下打，她哪里肯依？便打滾撒潑地哭鬧起來，撞在趙姨娘懷里叫她打。寶玉不在，怡紅院里也沒有人敢倚仗寶玉的權勢罵趙姨娘，這時芳官的伙伴藕官、蕊官、葵官、豆官正一處玩，聞訊立即趕來。“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得過氣來”，救場如救火，一到怡紅院豆官先向趙姨娘撞去，差不多將趙姨娘撞倒，其他三人也一擁而上，手撕頭撞幫襯芳官，拉住抱住趙姨娘，把趙姨娘團團圍住。作者的描寫是非常精彩而細膩的：襲人竭力勸阻，著急去拉，晴雯假意去拉，但是拉了這個又跑了那個，幾個人扭在一起，亂作一團。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趙姨娘的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頭頂住，只說打死她們四個才算！最后還是春燕回了探春，探春、尤氏、李紈三人趕過來，趙姨娘只顧訴苦，探春叫趙姨娘廳上說話：“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顯然趙姨娘在這場沖突中根本沒有占上風，而倒是以芳官為代表的優伶表現出潑辣、伶俐和反抗。

在最后這場充滿戲劇性的鬧劇中，作者不惜筆墨描寫了這群大觀園中的小人物，在賈府這個鉤心斗角的環境中實在是難得。《紅樓夢》的精彩就在于不僅塑造賈府家族中的顯赫人物，也關注底層的小人物?！败岳蚍厶嫒ニN薇硝”情節設計曲直有趣，人物表演和戲劇舞臺的演出如出一轍。

正是因為芳官潑辣、敢于反抗的性格也為她后來的悲慘遭遇埋下了伏筆，因繡春囊事件抄檢大觀園后，王夫人借“調唆寶玉”的罪名不僅趕走了病重的晴雯，也將芳官攆走。芳官面對王夫人強加的罪名，依然為自己辯解，但芳官還是被趕出了賈府，王夫人甚至還將所有戲子一并攆出。無家可歸的芳官又落到了干娘手中，不甘遭受虐待的她最終進了水月庵做尼姑。在青燈古佛旁，緇衣草履如螻蟻一樣茍活的芳官，后來怎么樣了？作者并沒有對芳官做再多的敘述，而是讓讀者自己去猜想，但是芳官終究難逃的是悲劇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