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鐵川
過去,一些同志誤認為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為代表的革命戰爭年代的人民司法,是一種“大眾司法”而非“精英司法”,因而存在講法律不夠的問題。但揆諸史料,并非如此。例如,在抗日戰爭時期,在我黨領導的晉冀魯豫邊區抗日根據地,1943年6月29日,晉冀魯豫邊區高等法院下達了這樣一份死刑復核判決書:
晉冀魯豫邊區高等法院刑事覆判判決書 檢字第1143 號
被告郭友則,女,年22 歲,壺關道安村人
被告郭貴法,男,年37 歲,壺關道安村人。
上列被告因通奸預謀殺害本夫事件,經本院覆判如下。
主文
郭友則、郭貴法因通奸盜用軍火地雷,預謀殺害郭懷興,并危及邊區治安等行為,均處以死刑,褫奪公權終身。
事實
郭友則系本案被害人郭懷興之妻,于民國23年結婚。三年前,即公開與郭貴法勾結通奸,二人企圖設法結為夫妻,遂屢起謀害本夫郭懷興之心,及至本年二月初六日,即決定謀殺之計,當晚由郭友則秘赴其娘家哥處(她哥任村武委會主任)盜取地雷一枚,交付郭貴法攜帶。自己拿著木板等物,于深夜人靜之時,二人秘將地雷埋伏在郭懷興送糞所經之路口,待其路過炸死,以完成結婚之愿。翌日,郭懷興果中其計,地雷踏響,重傷數處。左眼被炸失明,雖未斃命,已近殘疾。后經壺關縣政府破獲,判處極刑,送本院覆判。是為本案之事實。
理由
政府為什么判了他們的死刑?
1.主要的是擾亂邊區治安,危害廣大群眾:郭友則、郭貴法二人將地雷埋伏于路口,埋放時間(自埋好到爆炸)達六小時之多。埋放地點適為必經之要路,雖主觀企圖僅在炸死郭懷興個人,但客觀上隨時有炸死我廣大群眾及軍政人員之危險。特別壺關乃邊沿地區,敵寇奔襲出擾,我方軍民均須夜間轉移,軍隊攻擊敵人,亦須夜間行軍,設若不幸在我軍民轉移或行軍之際,取道經此,地雷爆炸,則殺害之大,尚堪設想。其方式之毒辣,罪行之結果,已與一般的普通殺人案有基本之區別。
2.通奸預謀殺人:該犯等通奸數年之久,本夫郭懷興一貫隱忍不言,竟更一步生謀害之心,親將地雷埋于郭懷興路過之處,待其炸死,以便結婚。雖郭懷興身傷未死,但該共同埋放地雷、共同預謀殺人之行為,供證確鑿,已完全成立。
3.盜取軍火危害抗戰:時值根椐地物質困難之際,尤其軍火制造不易,該犯竟偷盜殺死敵人之軍火,殺傷自己人民。不但消耗我們之軍火,而且殺傷我抗日人民,破壞軍事工作,危及抗戰。
總之,本案判處之根據及理由,因其殺人方式之毒辣,波及范圍之廣,罪行可能危害邊區之大,不能簡單認為普通刑事之殺人未遂,而即以此論罪之定刑。此為本案量刑之重要關鍵,必須充分說明之。至于用地雷殺人,雖法無明文,但根據邊區危害軍隊及妨害軍事工作治罪條例之精神,從重論處,處以死刑,則毫無疑問。合以刑法第239 條、第271 條、第187 條,及邊區危害軍隊及妨礙軍事工作治罪條例第2 條第4 款、刑法第51 條第2 項、第37 條和刑訴法第291 條之各規定,覆判如主文。

>>晉冀魯豫邊區高等法院舊址 資料圖
高等法院軍檢處
審判長推事 杜青史
推事 梁朝俊
書記 李 樸
中華民國32年6月29日
(選自晉冀魯豫邊區司法通訊創刊號)
我看了這份判決書,著實有些驚訝,沒有想到在那樣一個炮火紛飛的年代,我們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的高等法院竟能有與今天相比,水平也不相上下的判決書。我將此判決書分別發給了我在上海高院刑庭擔任審判長的學生肖偉琦、上海一中院刑庭擔任審判長的學生馬燕燕,我們三人經過在微信群里的討論,一致認為:
第一,這份判決書具有清晰的罪責刑相適應理念。即:重罪重判,輕罪輕判,罰當其罪,罪刑相稱。罪刑均衡原則的表現之一,就是設立輕重不同的量刑幅度,使得司法機關可以根據犯罪的性質、罪行輕重、社會危險性大小而對犯罪人判處適當的刑罰。這份判決書從危害公共安全、共同預謀殺人及竊取軍火三個方面,指出罪犯的社會危害性特別嚴重:“其方式之毒辣,罪行之結果,已與一般的普通殺人案有基本之區別。”這是對其從嚴懲處的重要法律依據。
第二,這份判決書的最大亮點是“理由”部分。釋法說理是對判決書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判決書對雖然殺人未遂,但為何要重判死刑,從作案手段、作案原因、是否有預謀以及危害性等各個方面,作了詳細闡釋。說理部分從危害公共安全、共同預謀殺人及竊取軍火三個方面的社會危害性論述,充分有力;適用法條先引用刑法,再引用條例,最后引用刑訴法,層次分明,這不僅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稱得上一份優秀的裁判文書,即使在今天,也算是一份合格的裁判文書。尤其是判決理由部分,法官沒有僅從殺人償命這點來簡單處理,反而是從犯罪細節證實了社會危害性,結合了當時根據地的形勢與政策加以論述,比我們現在許多裁判文書都寫得更充分,值得學習。現在一些法院的死刑判決書寫得較簡單,表述多為: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犯罪情節極其惡劣,罪行極其嚴重,依法應判死刑。釋法說理不夠充分。
當然,今天的刑事立法技術和刑罰適用技術較之過去畢竟前進了許多。若按今天的要求,這份判決書還有值得改進之處。例如,判決書主文沒有對牽連犯及競合犯的刑法處罰原則。本案兩名被告人為了殺死郭友則之夫郭懷興,先是盜竊軍用地雷,之后將地雷埋在路口,郭懷興路過踩踏地雷,身負重傷。從現代刑法學原理來看,盜竊軍用地雷系殺人這一目的牽連出來的犯罪行為;而在路口埋地雷,雖然為了殺死郭懷興一人(故意殺人罪),但兩名被告人對可能殃及的無辜百姓生命又存在放任的間接故意(危害公共安全罪),屬于一個行為觸犯兩種罪名,系競合犯。對于競合犯,我國刑法的處罰原則一般擇一重罪處罰。對于牽連犯,如果能夠查明系出于兩種目的而實施的兩種行為,可以數罪并罰。而這份判決書并沒有體現擇一重罪和數罪并罰的刑法原則。但這完全是今天的刑法理念,不能苛求于78年前的前輩。
總之,瑕不掩瑜,78年前的革命根據地的一份判決書,放到今天,也是合格的裁判文書,并且在釋法說理方面,比今天許多同類裁判文書還要優秀。這表明,革命戰爭年代的中國共產黨人的法律素質和法律理念是不可低估的,是值得我們繼承和發揚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