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聽宇
〔摘要〕地理意象是古典詞作解讀的重要范疇和視角,詞句中與地理環境相關的語匯能否從意象的角度進行闡釋,取決于其對作品的表情達意是否有顯著影響。《花間集》地理意象的生成有基于文學傳統的虛擬想象、由現實的空間感知生成的意象和在場紀錄的真實描繪等方式?;ㄩg詞人對江南、邊塞、荊楚、南粵等地域空間的表現,既有對前代傳統的繼承,也有獨特的全新感知?!痘ㄩg集》中都市意象的差異化樣貌,暗含著詞人對不同空間感知的心態差異。后世詞人對花間詞人選用地理意象方式的繼承和突破,是梳理千年詞史演變的重要內容。
〔關鍵詞〕《花間集》;地理意象;空間書寫;文學闡釋
〔中圖分類號〕 I207.23〔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1008?2689(2021)06?0622?08
詞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文體,多以“倚聲填詞”的方式表現類型化、虛擬化的男女之情為內在特質,較少與地理環境有所關聯。伴隨著文化研究的“空間轉向”,研究者開始留意詞文體的產生、作品所表現的內容與地理環境的密切關系。張偉然、趙惠俊、杜華平、曾大興、李博昊等學者從不同維度界定和闡釋地理意象,并將其引入詞學問題的探討,提出了較前代學者不同的分析思路、解釋框架和結論①?!痘ㄩg集》是中國第一部文人詞總集,確立了詞文體的基本審美特征。考察《花間集》地理意象的生成機制及其與前代文學傳統的遞嬗特征,并由此提煉出的詞作地理意象解讀的視角和路徑,無疑具有較強的典型性和闡釋力。
一、意與地:地理意象的內涵界定
明確研究對象的內涵與外延是學術研究的起點,地理意象研究也需建立在對意象概念明晰的基礎之上。張偉然的研究以袁行霈先生“意中之象”的概念為基礎,認為“地理意象就是對地理客體的主觀感知……地理學者不強調意象是否經過某種'加工'”[1]13。此定義把握了地理意象的兩大要素:地理客體和主觀感知。認為凡是作品中出現的與地理環境相關的語匯,都可列入地理意象的范疇,未免失于寬泛。而在研究實際中卻又十分強調作者的主觀創造,指出江漢、洞庭、巫山神女、瀟湘、竹林寺、桃源等意象“之所以能類型化,顯然是可以反映一些特定的文化觀念,具有特別豐富的文化地理價值”[1]14。這種理論界定與研究實踐不一致的情況也招致了學者的質疑與批評[2]326。
意象是以詩歌語詞為載體的理論范疇,但并不是詩歌中的所有文字都能稱作意象。陳伯海先生即指出意象不能等同于詩中名物,而是“詩性生命體驗的產物,內里包孕著詩人對生活的各種活生生的感受”的“表意之象”[3]10。此種界定更適于解讀詞作文本,如《花間集》中收錄的溫庭筠《菩薩蠻》一詞: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秾妝,綠檀金鳳皇。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4]77
這首詞的情感主題向來頗有爭議,有宮女怨情、閨中相思、男性作者托寓身世之感等不同說法,關節點就在于對“故國吳宮遠”句中地名的理解。是實指宮女遠離故國,還是暗用西施入吳思越的典故表現詠史懷古主題,亦或兩者兼有以托喻士人的懷鄉之情,取決于讀者對“故國吳宮”實指或虛指的認定。
由此可知,詞作中與地理環境相關的語詞能否被納入地理意象的研究范圍,判斷標準是其是否對詩歌情感的表達有所影響或關聯,具體的實踐手段是看該語詞去掉后是否對全詞的情感主題產生較大的影響。如孫光憲的《女冠子》(蕙風芝露)詞中有一句“品流巫峽外,名籍紫微中”[4]1177,雖有“巫峽”這個地名出現,但僅泛指女冠較高的等級輩份,其地理環境特點和整首詞的主旨表達并無直接關系。且全詞僅出現了這一個地理名詞,去掉“巫峽”二字,對詞意理解和主旨把握并沒有重大影響,因而不必將該詞納入地理意象的范疇。
從地名詞匯在詞句中的語法成分來看,“楚女”“楚神”這類詞匯中,地理區域是作為一個名詞的定語出現的;從地名詞匯的意義所指來看,還有“越羅巴錦”“韶州”等作為絲綢、顏料等物品的代稱。作品中還常有異地同名現象,《花間集》中出現4 次的“越王臺”。一指春秋時期越王勾踐的臺殿(位于今紹興),一指漢初南越王趙佗所筑之臺(位于今廣州),時空相距甚遠。這里就需要具體根據詞作內容和歷史地理學研究成果,進行大致的區域劃分歸類。由此,便產生了地理意象的分類問題。
曾大興[2]327-328將地理意象分為實體性和虛擬性的,并進一步將實體性地理意象分為區域意象、地名意象、地景意象和動植物意象四種類型。前者是從地理意象的自身性質來看,后者則著眼于地理區域的尺度層級。事實上,這是兩種較為獨立的分類標準,并不完全是從屬關系。如“紫塞”“桃花洞”表面上看是地名和遺跡的指稱,但本質仍是虛擬性的。就《花間集》文本來說,“巴楚”就是相對廣大、邊界模糊的地域泛指,“洞庭”“瀟湘”則是相對具體的稱謂,“江都宮闕”“湘妃廟”則屬于地理景觀的范疇,與曾氏的概括相一致。但文本中除了“啼猿”“邊草”等動植物以外,還出現“煙雨”“木蘭船”等獨具當地風情的語匯。明人楊慎曾指明[5]447:“韋莊《訴衷情》詞云:'碧沼紅芳煙雨靜,倚蘭橈。重玉佩,交帶裊纖腰。鴛夢隔星橋。迢迢。越羅香暗銷。墜花翹。'按此詞在成都作也。蜀之妓女,至今有花翹之飾,名曰翹兒花云?!贝祟愓Z匯的能指未有明確的地理信息,但其所指與地方風俗密切聯系,也應視作地理意象,將此概括為“地方風物意象”更為妥帖。
趙惠俊《〈花間集〉的地理意象》[6] (以下簡稱“趙文”)擇取了含有地理意象的詞作72首,分邊塞、江南、荊湘等三大區域分析了地理意象對詞作情感表達的作用。但作者并未明確說明擇取和分類標準,以及各個區域具體涉及哪些詞作,且得出的有些結論也有失慎重。筆者依照前文的界定標準,通過細讀全集500首詞作,大略統計出《花間集》使用地理空間意象的詞作共計112首,占全部作品的22.4%??纱笾聞澐譃榻系貐^28首、邊塞地區18首、荊楚地區30首、南粵地區21首和未包含在以上地區的成都、長安、洛陽這三座城市15首。
二、實與虛:創作機制的差異與判別
晚唐五代花間詞人“倚聲填詞”的創作方式,決定了詞作內容與地理空間的關系有限。即使詞中的地理意象真實存在,但作者并非親眼所見訴諸筆端,而是依據文學典故或歷史傳統而寫入詞中,如詠史懷古詞中的江南風光、思婦想象的邊塞征戰場景和瀟湘歷史傳說。此類作品中出現的地理空間場景多是虛擬想象的產物,是身為“詩客”的詞人繼承前代詩歌的典型意象、情感主題和章法結構而填寫的詞句。詞作呈現的地理意象雖多為普泛和假想,但其生成邏輯或基于現實的空間感知。
如詠史懷古為主題的江南意象詞作,并非只有對歷史的感慨,間或有當時士大夫自身的富貴生活不能長久的擔憂。如孫光憲創作的江南詠史懷古詞9首,其《河傳》云:
太平天子。等閑游戲。疏河千里。柳如絲,偎倚綠波春水。長淮風不起。如花殿腳三千女。爭云雨。何處留人住。錦帆風。煙際紅。燒空?;昝源髽I中。[4]1103
《宋史》卷四百八十三[7]13953記載:“保勖幼多病,體貌癯瘠,淫泆無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擇士卒壯健者令恣調謔,保勖與姬妾垂簾共觀,以為娛樂。又好營造臺榭,窮極土木之工,軍民咸怨。政事不治,從事孫光憲切諫不聽?!泵鎸蜌v史上隋煬帝同樣驕奢淫逸的君主,詞人流露出深沉的憂慮。再如歐陽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在雖章法上模擬李白《蘇臺覽古》詩,但他本人也憂心國事,“嘗擬白居易諷諫詩五十篇以獻”[7]13894?!妒畤呵铩肪砦迨鵞8]813也記載花間詞人顧夐“前蜀通正時,以小臣給事內廷,會禿鷲鳥翔摩訶池上,夐作詩刺之,禍幾不測?!贝祟惤显伿窇压旁~共有18首,占含有江南意象詞作的64.3%,較其余作品更為真實。詞在唐五代雖為歌妓演唱的歌詞,作者以游戲心態填詞,但詞人的士大夫身份決定了其不可能漠視現實,常把自身的情感志意流露在詞作中,不能說完全沒有對現實的關照。
《花間集》中的荊楚地域意象除湘妃故事、送別旅愁、洞庭水勢等主題之外,還有李珣的4首隱逸避世詞作《漁歌子》。李珣歷經前蜀亡國之痛,后隱逸不仕,不知所終[9]415。他的詞作承襲了接輿、長沮、桀溺等上古楚地隱士以及張志和《漁歌子》詞的特點,表達了不慕名利、悠然自得的閑適心境,與他人詞作相比更有現實性。薛昭蘊表現送別場景的《浣溪沙》(楚煙湘月兩沉沉)一詞也值得注意,據陳尚君先生考證,作者薛昭蘊和薛昭緯應為同一人,曾被貶黜京城、客游湖南一代地方[9]373。張泌還留存《晚次湘源縣》一詩,有“湘南自古多離怨,莫動哀吟易慘凄”[10]8451的表達,似乎也能成為他《臨江仙》(煙收湘渚秋江靜)一詞的注腳。因此,花間詞人對荊楚豐厚文化傳統的選擇性吸收之外,仍有一些現實創作的印記留下,不能一概而論。
趙文還認為唐末五代文人未曾親臨邊塞,只是用詞體敘寫邊塞征夫思婦的寂寞相思。其實,唐代文人詞作就有對西北邊地較為真實的描繪,如戴叔倫《調笑令》(邊草)、韋應物《調笑令》(胡馬) 等,《全唐五代詞》中輯有署名易靜的《兵要望江南》詞作720首,其中也有不少邊地風物的描繪。《花間集》載毛文錫《甘州遍》是唐五代詞中極少直接表現了戰場廝殺場景的詞作: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云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番奚。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4]728
毛文錫曾職樞密院執掌兵權,但一直生活在蜀地,當時西北邊地也并無戰事,所以該詞確非詞人的“在場”抒寫。但五代亂世政權更替頻繁,各類征伐和守衛戰事不斷,如《新五代史》[11]888記載:“武成五年(913年)十一月,大火,焚其宮室。(前蜀主王衍)遣王宗儔等攻岐,取其秦、鳳、階、成四州,至大散關?!ㄕ?,遣王宗綰等率兵十二萬出大散關攻岐,取隴州。八月,起文思殿,以清資五品正員官購群書以實之,以內樞密使毛文錫為文思殿大學士?!彼源嗽~所言戰事或許并非無中生有,或有借西北邊塞影射前蜀邊境戰事勝利,些許表露毛文錫身為分理軍政的樞密使內心愉悅的意味?!顿Y治通鑒》[12]7342-7343還記載均王貞明元年(915年)“己巳,蜀王宗翰引兵出青泥嶺,克固鎮,與秦州將郭守謙戰于泥陽川;蜀兵敗,退保鹿臺山。辛未,王宗綰等敗秦州兵于金沙谷,擒其將李彥巢等,乘勝趣秦州。興州刺史王宗鐸克階州,降其刺史李彥安。甲戌,王宗綰克成州,擒其刺史李彥德。蜀軍至上梁坊,秦州節度使節李繼崇遣其子彥秀奉牌印迎降。宗絳入秦州,表排陳使王宗儔為留后。劉知俊攻霍彥威于州,半歲不克,聞秦州降蜀,知俊秉子皆遷成都;知俊解圍還鳳翔,終懼及禍,夜帥親兵七十人,斬關而出,庚辰,奔于蜀軍。王宗綰自河池、兩當進兵,會王宗瑤攻鳳州,癸未,克之”。當年蜀軍與岐兵交鋒,并大獲全勝,吞并岐之秦、鳳、成數州,軍事上全面勝利,因而此詞或表露毛文錫身為分理軍政的樞密使內心愉悅的意味,非有些學者認為此詞所言戰事是無中生有、體現亂世小國君臣的意淫反諷心態[13]那么簡單。此外,毛文錫聯章體的另一首《甘州遍》(春光好)中“堯年舜日,樂圣永無憂”[4]725一句還被認為是前蜀滅亡(925年)后,毛文錫隨蜀主降后唐,歌頌李存勖破契丹兵而作[14]。雖不能坐實,仍可備一說,權當旁證。
陳寅恪先生[15]234在論《哀江南賦》的詮釋時指出,歷代解釋者“止限于詮說古典,舉其詞語之所出”對于“當時之實事”這類的“'今典',似猶有未能引證者”。對詮釋者來說,“解釋詞句,征引故實,必有時代斷限。然時代劃分,于古典甚易,于'今典'則難”。研究者在通曉典故原初內涵的同時,還必須要考察某事發生在作者的時代,且須具體到發生于作者特定的立說之前,又要推得作者對此事有聞見之可能,可用入其文章,然后可以用以詮釋該作者之文。趙文正因較少考訂該詞的“今典”,而使所得結論存在漏洞。
此外,一些表現女子思念征人的作品,地理意象也由由現實感知而生發。如薛昭蘊《浣溪沙》[4]481:“鈿匣菱花錦帶垂,靜臨蘭檻卸頭時。約鬟低珥算歸期。茂苑草青湘渚闊,夢余空有漏依依。二年終日損芳菲?!本蛿懥伺由碓趯m苑梳洗打扮時盤算惦念之人歸來之期,而心已聯想到瀟湘大地。顧夐“小屏閑掩舊瀟湘”(《浣溪沙》)[4]999,孫光憲“展屏空對瀟湘水,眼前千萬里”(《酒泉子》)[4]1163、“曉堂屏六扇,眉共湘山遠”(《菩薩蠻》)[4]1122,鹿虔扆“九疑黛色屏斜掩”(《虞美人》)[4]1310,李珣“屏畫九疑峰”(《臨江仙》)[4]1455等5首,也提及荊楚地名,但所指為屏風畫的內容,皆由思婦著筆,表現女子思念征人時的場景。屏風畫面中的瀟湘景色,使詞作空間由閨閣妝樓跨越千萬里的距離,對詞作境界的開拓也發揮作用。
三、同與異:空間書寫的繼承與開拓
對地理意象的研究,不僅需要挖掘意象所包含的空間文化因素,還原創作與表現的時空場景,還要歷時性考察該意象在不同時代、作者、文體中使用狀況有何一致與差異之處。這就需要深入的文本細讀和精準的分析歸納,在此基礎上進行文化地理解讀。
筆者與趙文最大的差異在于著重強調了他未曾提及的南粵意象。從詞作內容看,有海南、越南、南中、越王臺等嶺南地名出現的詞作5首,涉及歐陽炯、李珣二人,均為《南鄉子》詞調。但根據較多詞中描繪的孔雀、大象、猩猩、椰子、荔枝、豆蔻、石榴等動植物,均生長生活溫熱多雨的潮濕環境下,在當時唯有嶺南分布。又從情感主題考慮到5首詞均是聯章體組詞中的一首,不宜單獨抽取。綜合考慮意象、詞情、作者、詞調和現有研究成果等多方面因素,歸納出具有嶺南空間意象的詞作共計21首。分別是:毛文錫《中興樂》(豆蔻花繁煙艷深),歐陽炯《南鄉子》8首,孫光憲《菩薩蠻》(青巖碧洞經朝雨)、《八拍蠻》(孔雀尾拖金線長)和李珣《南鄉子》9首。這些詞作一改前代文學虛擬書寫嶺南地區,多反映流貶官群體沉痛心情的樣貌,表現了花間詞開嶺南文學清新風貌的獨特貢獻。俞陛云先生[16]390就指出:“詠南荒風景,唐人詩中以柳子厚為多。五代詞如歐陽炯之《南鄉子》、孫光憲《菩薩蠻》,亦詠及之。唯李珣詞有十七首之多,……荔子輕紅、桄榔深碧、猩啼暮雨、象渡瘴溪,更縈以艷情,為詞家特開新采?!边@些詞作與前述邊塞、荊湘地理空間所使用意象的虛擬性、模糊性不同,而是較為真實反映了嶺南的風物民情,與正史所載一致。陸侃如、馮沅君二位先生[17]487-489感慨:“使讀者如看幅圖畫,如讀南越地志?!标愅㈧獭对~則·閑情集》認為“李珣《南鄉子》諸詞,語極本色,于唐人《竹枝》外,另辟一境矣”,李冰若更認為“抱樸守質,自然近俗,而詞亦疏朗,雜記風土者,德潤一派也”[16]390-391。此類作品超越了溫、韋二人所代表的詞風,是花間詞作中鮮明獨立的風格。
唐前詩作涉及對嶺南地區描寫的十分罕見,且多為出自想象。從初唐起,真實的南粵地區才正式出現詩文作品之中[18]141-143。從創作主體的角度看,作者往往是流貶官群體,對南粵地區的刻畫更多的是表達生活條件的艱苦、主觀心情的沉痛以及盼望“回歸”中原地區的強烈愿望:
日南椰子樹,杳裊出風塵。叢生雕木首,圓實檳榔身。玉房九霄露,碧葉四時春。不及涂林果,移根隨漢臣。(沈佺期《題椰子樹》)[19]121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宋之問《度大庾嶺》)[19]428
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故鄉逾萬里,客思倍從來。(杜審言《旅寓安南》)[10]734
沈、宋、杜三人均是初唐武則天時期遭貶嶺南的,詩中出現嶺南的椰子、檳榔、山果、野花等風物特產和炎熱多雨、暑濕蒸騰的氣候。與中原迥異的物產氣候非但沒有給予作者體驗異域風情的新鮮感,反而更加強化了詩人遷謫之路的旅愁和惶恐。因此詩歌的尾聯或移情于物、或借古人自喻、或突出行跡的渺遠,將自己對鄉國的依戀和對早日回歸的盼望和盤托出??v然柳宗元有“為農信可樂,居寵真虛榮。喬木余故國,愿言果丹誠。四支反田畝,釋志東皋耕”(《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 10]3942 那樣與當地土人躬耕勞作的愿望,但這只是他長久謫居排遣苦悶的手段罷了。
而這21首詞作與此迥然不同,比如:
畫舸停橈。槿花籬外竹橫橋。水上游人沙上女?;仡?。笑指芭蕉林里住。(歐陽炯《南鄉子》)[4]837
傾綠蟻,泛紅螺,閑邀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輕浪里,閑游戲,夾岸荔枝紅蘸水。(李珣《南鄉子》)[4]1465-1466
風物清新自然,當地人天真淳樸,情感是那般優哉游哉、怡然自得,更多具有行走各地的士大夫官僚階層獵奇采風的意味。同樣寫越王臺的遺跡,思想感情更是大相徑庭:
江上粵王臺,登高望幾回。南溟天外合,北戶日邊開。地濕煙嘗起,山晴雨半來。冬花采盧橘,夏果摘楊梅。跡類虞翻枉,人非賈誼才。歸心不可見,白發重相催。(宋之問《登粵王臺》)[19]570-571
攏云髻,背犀梳。焦紅衫映綠羅裾。越王臺下春風暖?;ㄓ?。游賞每邀鄰女伴。(李珣《南鄉子》)[4]1474
前者所見是凄風苦雨,所感是去國遼遠,抒發的是不平之鳴和回歸無望;后者所見是春暖花開、女子相攜玩樂,充滿了游賞的愉悅興致。
詠南粵風土詞中雖有“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聽猩猩啼瘴雨”(李珣《南鄉子》)[4]1472的客旅愁緒,但與前引沈宋、韓柳的詩作相比,情感的沉重程度和人生的失落感也遠不可同日而語。亦有“誰同醉?纜卻扁舟篷底睡”對漁樵生活的向往,但也遠比前引柳宗元詩真實得多。晚清況周頤[20]110 就曾發問:“珣,蜀人,顧所詠皆東粵景物,何耶?”李珣先祖為波斯人,隨唐僖宗入蜀,屢為賓貢進士,著有《海藥本草》(又稱《南海藥譜》)。其妹李舜弦為前蜀昭儀,其弟李玹以販賣香藥為生。李珣應然各處采購香藥,親自抵達過嶺南[9]414-416。毛文錫之父毛龜范曾在嶺南鄭愚幕府任職,毛文錫應曾隨父在嶺南生活。歷代文獻中未曾發現歐陽炯游歷南粵的明確記載,但從其詞作描寫刻畫的細致生動程度,應是曾親自到達過南越地區[9]383。這些經歷讓詞人將所見質樸閑適的嶺南風情填入詞中,在客觀上拓展了詞的描寫領域。
從詞體創作的特點來看,唐五代詞“倚聲填詞”的特點很大程度上把詞作內容限制在與詞調相關的范圍內,很多詞是歌詠本事之作,這21首詞中18 首都是《南鄉子》的詞牌即是明證。從聽眾的角度看,廣闊地理空間描寫,特別是異域風情的表達往往能給人強烈的新鮮感,在配樂演唱之時更能激發“綺筵公子、繡幌佳人”[4]1的興趣,產生更好的娛樂效果,這些清新淳樸的描寫客觀上還開拓了嶺南文學的新氣象。
從地理學角度看,嶺南一直都是我國降水最為豐沛的地區?!端鍟さ乩碇尽穂21]887云:“自嶺已南二十余郡,大率土地下濕,皆多瘴厲,人尤夭折。”清人汪森為官廣西時編撰的《粵西文載》中蘇濬的《氣候論》[22]229深入介紹了嶺南氣候特點:“四時?;?,三冬不雪,一歲之暑熱過中……晨昏多露,春夏雨淫,一歲之間,蒸濕過半……一日之內,氣候屢變?!苯邓S沛、暑濕蒸騰、瘴氣郁結的氣候特點,加上當地流貶官生活艱苦、心情沉痛的文學傳統,依照趙文“降水總量和季節比例是詞情指向不同的重要原因”[6]的結論,似乎嶺南意象才應最為凄苦,但事實卻大相徑庭。趙氏認為荊楚和江南兩地春日降水占全年比例不同,直接影響了兩地詞情不同指向。這一論述雖很富創見,令人耳目一新,但不免還是一定程度上落入了地理環境決定論和因果思維的窠臼。
四、形與貌:差異化的空間感知和士人心態
從文本的創作環境和表現空間的關系看,花間詞中的地理意象多是身在此而意在彼的想象描繪,但也有“身口合一”的在場創作,上文所論的南粵意象即有很大可能?!痘ㄩg集》結集于蜀地,作者大多與蜀地相關,花間詞人對蜀地成都的描摹更具真實性和在場感。這些詞作詞以錦江及兩岸花草樹木為紐帶次第呈現:
春晚,風暖,錦城花滿??駳⒂稳?,玉鞭金勒,尋勝馳驟輕塵,惜良晨。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歸時煙里,鐘鼓正是黃昏,暗銷魂。(韋莊《河傳》)[4]405
錦浦,春女,繡衣金縷。霧薄云輕,花深柳暗,時節正是清明,雨初晴。玉鞭魂斷煙霞路,鶯鶯語,一望巫山雨。香塵隱映,遙見翠檻紅樓,黛眉愁。(韋莊《河傳》)[4]408
碧沼紅芳煙雨靜,倚蘭橈。重玉佩,交帶裊纖腰。鴛夢隔星橋。迢迢。越羅香暗銷。墜花翹。(韋莊《訴衷情》)[4]439
錦江煙水,卓女燒春濃美。小檀霞。繡帶芙蓉帳,金釵芍藥花。額黃侵膩發,臂釧透紅紗。柳暗鶯啼處,認郎家。(牛嶠《女冠子》)[4]549
浣花溪上見卿卿,臉波明,黛眉輕。綠云高綰,金族小蜻蜓。好是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張泌《江城子》)[4]686
這些詞作都著力塑造美麗動人的女性形象,以市民游樂的出行見聞為視角展現都市繁華。此外,魏承班《黃鐘樂》中“夢魂長在錦江西”[4]1285、李珣《浣溪沙》中“那堪虛度錦江春”[4]1432等憶舊之辭,也流露出城市生活的歸屬感和留戀情緒。但就創作數量來看,《花間集》明確出現成都的僅有7首,僅占全部詞作的1.4%。
花間詞人的都市抒寫還有關于唐兩京長安、洛陽意象的詞作10首,對城市美景和歌舞娛樂也有所呈現。張泌《浣溪沙》(晚逐香車入鳳城)被魯迅戲稱為“唐代的釘梢”[23]121-122,表現了長安城內街上男子佯裝醉酒、大膽追逐和車中女子暗送秋波、佯罵輕狂的情事。但與成都不同的是,京城還因皇家政治力量所在而具有更加豐富的精神內蘊,王國維曾指出:“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24]302。京城是最高統治者君臨天下的首善之地,張泌《酒泉子》(紫陌青門)、毛文錫《柳含煙》(章臺柳)、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萬木芳)(正是神京爛熳時)4首以“神京”“禁城”“鳳城”等總體概述春日京城美景和莊嚴神圣的氣氛,還呈現了紫陌青門、御溝輦路、天衢等道路,以及丹墀、未央宮等皇家殿宇。自隋唐科舉制實行以來,京城也是舉子為求得功名而頻繁活動的地理空間。金榜題名、進士及第更是讀書人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標,分屬韋莊、薛昭蘊的5首《喜遷鶯》詞,其中“人洶洶”“街鼓動”“殘蟾落”“金門曉”“清明節”以“杏園”“九陌”“曲江”等城市公共園林、街道、水系意象,聯系起了進士賞花、歡宴、游街一系列的舉子活動和萬人空巷爭看新科進士的熱鬧場景,表現出新科進士志得意滿、昂揚奮發的精神面貌,甚至有飄飄欲仙之感。
韋莊科考屢次不第,花甲之年方中進士,在京城盡顯風流、光宗耀祖的記憶自然令他銘記在心。曾作《放榜日作》[25]40詩云:“一聲天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葛水霧中龍乍變,緱山煙外鶴出飛。雛陽暖燕催花發,太皞春光簇馬歸?;厥妆戕o塵土世,彩云新換六銖衣?!薄豆锍竽晗碌讷I新先輩》[25]290 詩道:“遷炬火中鶯出谷,一聲鐘后鶴沖天?!边@些都盡顯出進士及第的風光,和他渴望高中的急切心情。薛昭蘊即晚唐五代時人薛昭緯,“未登第前,就肆買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一〇)[9]373,得中后作《喜遷鶯》詞表達自己改變命運的激動心情。根據《才調集》收錄張泌《長安道中早行》《題華嚴寺木塔》諸詩作,知他少年亦有壯志,曾赴長安應舉并長期流連[9]381。和凝年方十九,便以第十三名登進士第,少年及第,令無數人歆羨[9]395。從詞人的創作心態來看,京城之樂主要是源于長期苦讀、一朝得中的欣喜神氣和身居京城風光無限的歡樂。
韋莊世居京兆杜陵,《浣花集》卷一載《曲江作》《嘉會里閑居》等作于黃巢入京前的詩歌,京城各處都是他任性放浪之地。入蜀途中所作《過樊川舊居》《長安舊里》《過渼陂懷舊》等詩,親眼目睹京城周邊的衰頹離亂,興起了他身處末世又心憂天下的崇高士人理想。但之后身居富庶發達的錦城,深感“蜀國多云雨”(《清平樂》)[4]379,在縱情娛樂氛圍的熏陶下,取而代之的是詩中“錦江風散霏霏雨,花市香飄漠漠塵。今日尚追巫峽夢,少年應遇洛川神”(《奉和左司郎中春物暗度感而成章》)[25]370、“對酒莫辭沖暮角,望鄉誰解倚南亭。惟君信我多惆悵,只愿陶陶不愿醒”(《奉和觀察郎中春暮憶花言懷見寄四韻之什》)[25]371,反映了他思想由憂心社稷逐漸轉為縱情歡樂。但從他五首聯章體的《菩薩蠻》詞可以看出,韋莊雖身居高位,面對當下的享樂生活,心中仍有“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4]321“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4]326“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4]335“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4]343的懷舊心理、身份焦慮和歸鄉渴盼。
空間并非填充物體的容器,而是人類意識的居所?;ㄩg詞人因人生心態的變化,在不同的生活空間中激發出獨特的白日夢,進而將感知的空間( space)轉化為地方(place),創造出充滿個人地方感( sense ofplace)的地景(literary landscapes)[26]14-19,在《花間集》中鮮明體現在了對長安和成都各自都市風貌的描繪,以及從中流露出的差異化空間感知。
綜上所論,地理意象是文學創作和地理環境的雙重表征,是解讀詞作時需要關注的重要范疇。面對詞作中隨處可見的地理意象,可從地理環境和詩人創作兩方面進行把握,以闡釋詩人對地理環境的塑造特點和表現方式為指歸。由上文對《花間集》文本的考察可知,地理意象的生成方式主要有基于文學傳統的虛擬想象,由現實的空間感知而生成地理意象和在場紀錄的真實描繪三類。作家對地理環境的感知和塑造既來自前代的文學傳統,又和個人獨特的空間體驗密切相關,在文本流傳過程中不斷豐富甚至改變著地理環境蘊含的文化意義。千年以來,伴隨著詞文體的演變拓展,詞人主觀情致的展露愈加明顯,詞作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日益緊密,詞作中的地理意象也更加真實和明晰。后世詞人對花間詞人選用地理意象方式的繼承和突破,是梳理千年詞史演變時需要關注的重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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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Geographical Images in Classical Ci Poetry ? Taking HuaJianJiAs the Research Center
JIANG Xin-yu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Geographical image is an important category and perspective for the interpretation of classical Ci.Whether the vocabularies related to th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in the text can be interpreted from the per- spective of the image depends on the degree of impact it has on the expression in Huajianji. There exist several ways to generate geographical images, like fictitious imagination based on literary tradition, image generation based on real space perception and real description of field records. Combining the tradition of the previous gen- eration with unique new perception, the poets express regional spaces like Jiangnan, frontier fortress, Jingchu and Nanyue. The differences in urban images in Huajianji imply the mental differences from poets in their percep- tion of space. The inheritance and breakthrough of later CI poets in the way of choosing geographical images is an important content to comb the evolution of the Millennium Ci history.
Key words:Huajianji;geographical image;space composition;literary interpre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