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慧，綻放于歌劇世界的鏗鏘玫瑰

賴菁菁 陳繡潔

早在201 2年，大都會歌劇院版《蝴蝶夫人》首次在廣州上演，“和慧”這個名字對于當時很多國內的觀眾還很陌生。但欣賞過和慧版的巧巧桑之后，便被她的聲音與舞臺感染力折服。至今令筆者記憶猶新的是，主人公蝴蝶自殺前的詠嘆調“永別了我的寶貝”中，和慧用飽滿而富有戲劇張力的音色把蝴蝶的決絕表現得淋漓盡致，觀眾席安靜到可以聽到歌唱家的呼吸聲，劇場內彌漫著的悲傷情緒讓人久久不能平靜。之后的近十年間，和慧奔走于世界各大歌劇院舞臺，除了繼續刻畫著她的經典角色，也不停地排演新劇目開發新角色，她的歌劇生涯正在邁向頂峰。受全球新冠疫情的影響，2020年國外各大劇院相繼暫停了公開演出，幸而國內疫情受控，和慧的舞臺重心回歸，讓國內觀眾有幸迎接“女王歸來”。

2021年1月3日和3月8日，相隔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和慧分別在星海音樂廳與廣州大劇院開唱，足可見這位世界級中國歌唱家的藝術魅力和廣州聽眾對她的喜愛。兩場音樂會開出了有些相似的曲目單與不同的伴奏模式，前一場以和慧為人熟悉的女高音角色詠嘆調為主，采用傳統的鋼琴伴奏;后一場則更傾向于和慧近十年來擔任的歌劇角色詠嘆調，當中不乏觀眾不太熟悉或具有高難度演唱技巧的角色，采用了弦樂四重奏與鋼琴共同伴奏的形式。音樂會展現了浪漫主義意大利歌劇經典女高音角色中最具人性魅力的“高光瞬間”與“至暗時刻”：拒絕父親干涉愛情婚姻自由而決意遠走他鄉的瓦莉（ La Wally），在新婚之夜思念往昔情人的曼儂與穿越沙漠瀕死的曼儂（ Manon Lescaut），愛上游吟詩人的萊奧諾拉（II Trovatore），即將迎來與愛人婚禮的海倫娜（ lvespri Siciliani），以自己的犧牲換來親情與愛情和解的喬康達（ La Gioconda），誓為先祖報仇而殺伐果斷的圖蘭朵（ Turandot）……觀眾們隨著和慧濃郁激情的嗓音，跳躍于這些鮮活生動、可愛又可敬的女主角之間，在愛恨交織中感受命運地沉浮，體驗著一次次的審美愉悅感與幸福感。

“在這溫柔幔帳” （In quelle trine morbide）和“孤獨，我墮落，被人拋棄”（Sola perduta abbandonata）兩首詠嘆調均選自普契尼的歌劇《曼儂·萊斯科》。這兩首詠嘆調都以音樂情緒對比塑造出女主人公矛盾的心理狀態。 “在這溫柔幔帳”中，作曲家在中段以連續三度轉調（bE-bG-bB）的方式緩緩推進著曼儂對往昔愛戀的回憶，結尾再以三度下行轉調（ bB-bG），將思緒帶回自己曾經的簡陋卻充滿愛情回憶的小白房，與當時當下金碧輝煌的新房形成鮮明對照。和慧在音樂情感上處理得和緩而細膩，但在中段結尾“甜蜜的親吻和熱烈的擁抱，現在一切都變樣”這一情感最濃烈之處也盡情抒發，為之后的“逃婚”劇情埋下了合理的鋪墊。而“孤獨，我墮落，被人拋棄”一曲，和慧在短短四分鐘的曼儂絕唱中展現了她對過去美好瞬間的回憶，對多舛命運的掙扎，對當下無助的絕望和對活下去的無比向往……鮮明豐富的情感層次塑造，將曼儂面對死亡的百感交集傳遞出來。歌唱家的細節處理往往是非常精妙的，“啊，我不愿死亡！”作為高潮樂句，分別出現在詠嘆調第一段與第三段（再現段）。第一次出現時，和慧以連貫的氣息演唱;當這一樂句第二次出現時（見下譜），和慧在q與b音之間（第75-76小節）有明顯的停頓與吸氣，以明顯的重音強調b音，表現曼儂用盡力氣的最后一聲呼號，之后的重復（第78-79小節）也處理得更輕，人聲逐漸淹沒于器樂伴奏之中，盡顯了生命的流逝。 “孤獨，我墮落，被人拋棄”兩次作為了音樂會開場曲目，與歌劇演出不同，沒有劇情和音樂鋪墊，情感上要詮釋曼儂在沙漠中情感復雜的悲歌，聲音技巧上要控制好作品寬廣音域所帶來的腔體轉換，一上場便要投入到當下的語境與情緒中。正是和慧多年舞臺經驗累積的實力，才能在這瞬間爆發得如此到位和自然。

和慧在不少的采訪中都有提到過自己的歌劇啟蒙往事，在西安音樂學院就讀時的某一天，她第一次聽到了歌劇，雖然聽不懂在唱些什么但卻激動得流下了眼淚。這部歌劇就是《波西米亞人》，而“咪咪”也是和慧一直向往的角色，甚至在定期的聲帶檢查中，她還問醫生自己的聲帶狀態能不能唱“咪咪”這種抒情女高音的角色。當然，后來她做到了，在201 9年的意大利普契尼歌劇節成功出演了自己的夢想角色?！恫ㄎ髅讈喨恕肪劢乖谀切┚幼∮诎屠栝w樓中窮困、饑餓的藝術家們的生活，是普契尼的真實主義歌劇杰作。“在那里告別”（Donde lieta usci詠嘆調中，咪咪也如同蕓蕓眾生的愛侶那般，互道珍重，交代物品歸屬，但作曲家以靈活的旋律賦予了這些短小的句子十足的語言感，日常的對話盡顯音樂性和抒情性，并從中勾勒出不同情感濃度。也許是對意大利語語感的熟練把握，和慧演唱時的清晰吐字為作品整體的地道呈現加分不少。和慧最擅長的大線條抒情樂句演唱和音量控制也在這個作品中得到了施展，收放自如的音樂戲劇表現力在樂曲結尾得到盡顯，在“請你保存著作為愛情的回憶！”處達到樂曲最高潮，又于“分別吧，請你保重自己！”中歸復平靜，為不久于人世的咪咪對魯道夫的不舍情意做了極佳的音樂詮釋。

兩場音樂會中不同的曲目有《游吟詩人》中的 “這美好夜晚多寂靜”（Tacea ia notte p/acida）和《西西里晚禱》的“多謝，朋友們”（Merce，diletteamiche）。這兩首詠嘆調均展示出威爾第在運用音樂塑造人物和戲劇時，將戲劇女高音、抒情女高音、花腔女高音的演唱和審美融為一體的特征，但其中花腔部分的運用又有所不同。前者是抒情樂段與花腔樂段的對比，后者則是將花腔與旋律線條融為一體。“這美好夜晚多寂靜”的前半段，女主人公萊奧諾拉合著小夜曲的曲風向朋友伊奈絲傾訴自己邂逅曼里科并墜入了愛河。在朋友勸她放棄時，樂曲后半段以歡快的花腔唱出萊奧諾拉勇于追求真愛的決心。這首詠嘆調展現了演唱的氣息控制與聲音控制的兩個極端，和慧寬厚飽滿的嗓音特色在小夜曲的部分充分施展，后段的花腔則不似一般花腔女高音那般輕巧跳躍，而是更有顆粒感與彈性，咬字更為清晰?！岸嘀x，朋友們”是一首舞曲化風格的詠嘆調，旋律中裝飾性花腔的點睛，表達女主人公海倫娜因為總督同意自己與阿里戈的婚事的喜悅之情。和慧在演唱這首歌曲時盡量在抒情性與花腔演唱之間做平衡，一些短小、跳躍的高音花唱音符以更有戲劇性的方式演唱出來。和慧擁有亞洲人稀缺的大號音色，聲音中的抒情性和戲劇感使她成為當之無愧的正劇大女主，但對于花腔作品來說，則很容易顯得靈動不足，我們也不難在演唱中聽到一些瑕疵。在音樂會之前的采訪中，和慧也坦言這對她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曲目。不過她依舊堅持在每場音樂會都選擇1至2首帶有花腔的詠嘆調，盡管每次都面對褒貶不一的評價，但這股不服輸的干勁和敢于跳出舒適圈的勇氣令人敬佩。二十多年來，和慧幾乎每年都能突破自我，拓展新的劇目和角色，接下來她還將挑戰瓦格納歌劇角色，令人期待，

選自歌劇《喬康達》第四幕中的詠嘆調“自殺”（Suicidio）一曲常被認為是女高音的“試金石”，這是女主人公喬康達的絕唱，在情感與理智間，她決意以自己的死來化解愛情與親情的矛盾。歌曲開頭，歌唱家奔涌而出的巨大音量。發出了喬康達自殺的吶喊深刻而震撼。緊接著，一段心如刀割的演唱述說了這是她生命旅途中“最后的路口”，充滿了無奈和委屈。作曲家阿米爾卡雷·蓬基耶利運用大小調交替的方式，設置了歌唱者表達上的情感層次，如在第二段“我失去了母親的愛，失去了戀人的愛，這妒忌的惡果終于平息了”，出現了短暫的大調圓舞曲風的音樂伴奏，不少歌唱家在此刻處理得略微平靜柔和，與樂曲整體的悲傷基調形成短暫的對比，以彰顯喬康達的大義。但和慧對喬康達的理解明顯不同，她的演唱略帶哭腔，保持著悲傷的底色，始終處于痛苦的狀態。也許這是和慧對喬康達命運更深層的同情，不過是凡俗的血肉之軀，為何要這位弱女子做如此決絕的犧牲來成就大愛呢？實在委屈！

作為一名中國歌唱家，和慧經常收到來自各大劇院的圖蘭朵角色邀約，2019年以前，她始終是明確拒絕的，原因在于圖蘭朵角色聲音的金屬性和作品的難度很容易影響歌唱演員后續的發展。和慧穩扎穩打，希望做更充分的準備，使自己達到合適的狀態才接受這個角色。直到2019年，和慧版的圖蘭朵正式登臺，并一發不可收拾地在一年內參與了三個不同的制作版本。音樂會上，《圖蘭朵》的詠嘆調“在這宮殿里”（In questa reggia ）被安排在最后一首，除了聲樂藝術上的非凡高度，這首詠嘆調也堪稱女性力量的最高表現。和慧一改往日的音色，聲音更為集中透亮，充滿金屬質感，圖蘭朵內心復雜的情感透過層層遞進的音高、音量迸發，如山崩海嘯一般震撼著在場的每一位觀眾。這首詠嘆調是塑造圖蘭朵人物性格的關鍵，普契尼靈活運用調性、動機和音區的對比，讓圖蘭朵解釋了自己為犧牲的祖先向外邦王子們復仇的心理動因，更宣泄了自己終身不嫁，以三個謎語為祖先報仇的決心。樂曲的前半段圖蘭朵追憶羅玲公主的身世，始終圍繞在小調性，原本為《茉莉花》旋律配置的小三和弦平行進行和聲也成為了這一段落的核心音調與和聲。和慧的演唱“自持”而并非那么“冷靜”，展示了冷酷無情面貌下忐忑的真情所在;樂曲后半段圖蘭朵唱出自己的誓言決心：“我終身不嫁，永抱獨身”，音樂進入大調色彩，旋律感較強，和慧與圖蘭朵合二為一，在音高、音量和情緒上一次次做推進。作為普契尼最后的歌劇杰作，《圖蘭朵》寫于20世紀初，帶給戲劇女高音在高音和音準方面的極大挑戰，這首詠嘆調有集中體現。比如樂曲引子部分下行半音動機三次模進，圖蘭朵唱出“一陣陣凄慘的呼聲，震撼著乾坤”，和慧也難免出現了一些音準不清晰的問題，但瑕不掩瑜，在樂曲后段酣暢淋漓的情感表達與音樂張力，讓聽眾沸騰驚嘆，也將音樂會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和慧的演唱音樂情感豐沛，戲劇爆發力強，每首歌曲最深情的片刻都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她的歌聲能夠輕易地引導聽眾沉浸到一幕幕戲劇場景之中，這與她常年作為一線歌劇演員在海外演出的歷練有莫大關系。2019年可以說是和慧歌劇生涯的高光時刻，除了成功出演三個不同導演版本的《圖蘭朵》，還曾救場薩爾斯堡音樂節，臨時代替俄羅斯女高音歌唱家安娜·奈瑞貝科，以超乎預期地效果成功出演歌劇《阿德里阿娜·勒古夫勒》中的女主角，成為世界歌劇界津津樂道的佳話。廣州大劇院音樂會的當晚，和慧也為聽眾帶來了這部歌劇中的詠嘆調“我是上帝謙遜的侍女”（Io son I，umile ancella），她唱到：“我的聲音充滿了魔力的聲音，扮演人間的戲劇，用我這脆弱的工具。溫柔或歡愉或殘暴都從容扮演，可歌可泣……”，宛如歌唱家為自己歌劇藝術生涯所作的生動注腳。

有觀眾在音樂會結束后提到，歌唱家每個作品都在全力以赴，聽音樂會的過程很刺激，一些作品唱段似乎感覺歌唱家要到達極限了，跟著把心拎了起來，屏住呼吸，但下一刻和慧又完整地將之拿下，便又隨之安心地呼出一口氣，如坐過山車一般酣暢淋漓。也許只有歌唱才能如此從頭到尾拿捏著觀眾的情緒和精神注意力，歌唱家的聲音會受身體狀態、現場環境等多重因素影響，每一次的演唱都是一次重塑，這一過程可能發揮出新高度，也難免會產生瑕疵，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性，帶給了觀眾比唱片更真實、更具魅力的現場體驗。

2018年的和慧國家大劇院獨唱音樂會曾運用弦樂四重奏與鋼琴結合的伴奏形式，當時合作的維羅納圓形劇場四重奏（ Arenaof Verona String Quartet）的中提琴演奏家盧卡·普薩（Luca Pozza）也是這次音樂會所有曲目弦樂四重奏與鋼琴伴奏版本的音樂改編者。弦樂四重奏的加盟無疑令歌曲的伴奏聲部更具質感，提升了整體聽覺體驗?！恫ㄎ髅讈喨恕愤x段穿插在咪咪唱段中的精致旋律，《圖蘭朵》選段弦樂四重奏演奏的《茉莉花》都為聽眾營造了美妙的瞬間。但加入四重奏也是一種非常冒險的合作方式，對歌唱家和演奏家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便是非常優秀的弦樂四重奏組合，也缺乏在沒有指揮的情況下為聲樂獨唱伴奏的經驗。為此，弦樂四重奏只得小心翼翼地跟隨著鋼琴的節奏，在歌唱家超越譜面的那些自由藝術表達時，稍有遲疑，就會出現步調不一致的情況。遺憾的是，當晚音樂會中類似這樣的失誤并不少。同時，弦樂四重奏對歌唱家現場的音準也發起了挑戰，旋律化的伴奏無疑也將歌唱家稍有偏頗的音準問題襯托得更加明顯。

本次音樂會節目單經過精心設計，簡述了歌劇的內容與演唱的詠嘆調在戲劇中的語境，為觀眾投入到詠嘆調的氛圍提供了重要的輔助。但相比之下，音樂會現場的字幕播放就顯得敷衍了。舞臺頂端的大屏幕閑置，只在舞臺兩側約三平方米左右的LED屏幕上投放整段歌詞，對后排和二、三樓觀眾的視力簡直是大考驗（筆者隨機詢問了坐在二樓的觀眾，均表示無法看清歌詞）。另外，如非專業人士或資深歌劇愛好者，普通觀眾無法把大段的歌詞準確帶入到每一句演唱中，有礙于對作品細節情感變化的了解，難以帶動歌唱家與觀眾之間產生共情。建議此類歌劇作品音樂會也要像以往上演歌劇一般，按演唱順序把歌詞一句句打上屏幕，在細微之處普及藝術魅力，提升欣賞體驗。

盡管全世界的音樂演出市場都受到了疫情的影響，但和慧輾轉國內各地為觀眾奉獻上最為純正的浪漫主義意大利歌劇的精彩詠嘆。這是她的技術、藝術與人生感悟的至高階段，也是她嗓音最黃金的時期。恰逢“三八國際婦女節”，音樂會非常契合廣州大劇院女性藝術節的主題，這些女高音詠嘆調中塑造的每個女性角色都散發著獨特的個性和魅力。她們都不是逆來順受的傳統女性形象，盡管19世紀意大利歌劇中的女性角色塑造更多的是藝術表現的考量而談不上女性主義的啟蒙，但每位聽眾都能從和慧的演唱中深切感受到這些女主角們身上自由、獨立、勇敢、犧牲的內在品質。來自含蓄內斂的東方，卻以獨立、驚艷的姿態，如鏗鏘玫瑰般綻放于世界歌劇舞臺，這便是和慧的真實人生！

（本文圖片由廣州大劇院供圖，湯亮攝）

賴菁菁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

陳繡潔 廣東舞蹈戲劇職業學院音樂系助教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