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了
簡介:一場意外使陸明暉雙目失明,他以為自己從此會墮入黑暗,卻沒想到迎來了他的治愈天使——她的嗓音柔美,性情溫婉,扶起摔倒的他時,纖柔的手指帶來細膩的觸感,令他漸漸著迷。可是等他重見光明,他的天使不見了!慘遭拋棄的陸明暉心中升起滔天怒火:女人!我一定會找到你!
滿天星,原名為重瓣絲石竹,為石竹科石頭花屬多年生植物。花形小,色淺淡,花姿蓬松具立體感,是常見的陪襯花材。
滿天星的花語是,甘愿做配角的愛,只愿在你身邊。
1.再遇
師音很愛陸明暉。
不過,愛是個什么東西?
師音覺得,大約是青春期時一顆不安分的少女心無處安放,而身邊恰好有這么一個男孩,恰好他闖入她的世界,于是不知不覺地,無聲無息地——她開始愛他。
第一次見面,她剛做完激光手術沒多久,半張臉青紫腫脹,偏巧樓道里的聲控感應燈壞了,兩人在昏黑的樓梯拐角處狹路相逢,她一抬頭,他嚇得倒吸涼氣:“臥槽!鬼啊!”
那時他十五歲,是個陽光帥氣的少年。
他尷尬又無措地向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你是新搬來的鄰居?”
她慌張地低下頭,匆匆走了。
第二次見面,她被校外幾個混混圍堵,他們說她太丑,嘻嘻哈哈地找她要所謂的驚嚇補償費,他像英雄一樣出現,領著她離開那條混亂的小巷,語氣輕松地安慰道:“別怕,小同學,他們不敢再來了。”
那時他十七歲,是學校里前途一片光明的優等生。
后來他畢業了,考上國內最好的航空學校,從此離開了故鄉。
她卻留在原地,忍受異樣的目光,習慣背后的私語,蓄起長長的頭發遮住那半張丑陋的臉,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她從小就知道,因為這張不完美的臉,自己注定是寂寞的。
上高中,讀大學,參加工作,她始終是一個人。
每當看到身邊的人成雙入對,她便會把關于他的記憶從心底翻出來,如同翻出珍藏多年的糖,重新甜一遍心尖。
想一想他清爽的短發,想一想他溫暖的笑容,想一想,他離別時那瀟灑的一揮手……過于細微的小細節經過反復回憶后,增添了幾分夢幻,失去了真實,但她不在乎。
本就是不會有結果的暗戀,之所以藏在心中,不過是為了告訴自己,她那段晦澀暗淡的青春歲月里,也存在著一些美好的東西。
他叫陸明暉,是她喜歡的男孩子。
五月,師音搬進了更靠近市中心的新公寓。
她的工作是在一家電臺做夜間主持人,每天下班都是后半夜了,往往趕不上末班車,所以經濟稍稍寬裕后,她便換了新住所。
只是她沒想到,會因此再次遇到陸明暉。
那天她在電梯里看見他。
他穿著挺括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一只手拎著公文包,另一只手牽著女朋友,那個女孩長得明艷動人,與他十分相配。
師音低垂著頭,站在兩人身后,像一只膽怯的地鼠,目光飄忽,從電梯四壁的鏡面里偷偷看他。
比起學生時代,他長高了,更英俊,也更成熟,臉龐多了棱角,眼眸卻如記憶里一樣淺淺含笑,仿佛永遠盛著溫暖的陽光。
電梯門緩緩打開。
他帶著女朋友走向左側,她腳步微頓,而后走向右側。
誰能想到,多年之后,她與他又成了鄰居?
當天晚上,師音失眠了。
她想不通,明明是兩個不可能有結果的人,命運為什么偏要產生糾葛,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存在,至少在這一刻,她覺得神明是惡毒的。
就像用胡蘿卜引誘驢子轉磨,驢子永遠吃不到,卻被誘惑著一步一步追著走,被如此惡毒地給了一份永遠不會成真的希望。
可她仍被誘惑了。
忍不住注意他的出行,忍不住觀察他的穿著,忍不住幻想……幻想如果有一天他認出她,她該怎樣自然地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沒有認出她。
而她漸漸知道了他許多事。
知道他是一位意氣風發的機長,工作十分繁忙,一周只回家兩三次。
也知道他和女朋友平均一到兩周才見一次,大部分時間靠電話聯系。
他和女朋友的關系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大聲爭吵,彼此數落缺點,恨不得立刻分手,好的時候又蜜里調油,渾然忘記對方提分手的那些話。
因為兩邊公寓的陽臺相鄰,所以這些動靜她聽得一清二楚。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多了幾分。
原來他也不總是陽光溫暖的,他也有煩惱,有脾氣,會發怒,會氣急敗壞,會忍無可忍地對女朋友說:“夠了!你既然想分手那就分手!”
師音覺得,他好像有點兒缺乏耐心。
女孩子說分手,哪會是真要分手呢?無非希望有人哄哄自己罷了,但是他好像……從來不曾哄過誰,更不會低聲下氣去挽留誰。
想想也是,他在學校時便如太陽一般矚目,無須彎腰低頭就會有許多人主動向他奉上一顆真心。如今的他高大英俊,事業有成,依然那么招女孩子喜歡。
太陽,從不需要去追隨誰。
2.護工
兩個月后,師音發現他消失了。
不知道是出差,還是搬走了,總之她見不著他了。
電梯里不再相遇,陽臺上也聽不見隔壁的動靜,一點兒征兆都沒有,他就這么消失了。
不過他與她本就是毫無干系的兩個人,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似乎也不是多么難以接受的事,甚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師音努力讓自己接受現實。
然而一個月后,他又回來了……
當時她站在陽臺上澆花,聽見空寂許久的隔壁傳來女人的說話聲:“你父母人在國外,聯系不上,劉總不知道我們分手了,所以打電話通知我接你出院。你現在這個樣子,最好盡快找個護工,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
男人低低說了句什么,似乎是讓女人走。
女人的聲音變得不耐起來:“我怎么走?難道你一出車禍我就提分手?這事傳出去,只怕所有人都要罵我薄情寡義!陸明暉,我知道發生這種事你心里不好受,但是拜托你為我考慮考慮行不行?總之,這幾天我會盡量照顧好你,等護工來了……”
“滾!!!”男人突然怒喝!
師音渾身一顫,手中灑水壺“咚”的一聲落地,緊接著聽見那女人說:“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也好,反正我不欠你什么。”
高跟鞋重重地踩在瓷磚上,帶著怒氣,每一下都恨不得撞擊出火星。
隨后房門被用力拉開又關上,金屬防盜門撞上門框,被狠狠彈開,哐當一聲,震得天花板也在回響!
師音心驚膽戰。
不知道是因為這動靜,還是因為女人說的話。
……車禍,出院,護工。
他消失的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不敢細想,手腳發涼,來不及去撿地上的水壺,人已經不由自主地往門外走。
隔壁的房門半開著。
她挪動著步子,慢慢來到他家門口,看見客廳里頹然消瘦的身影,不禁睜大雙眼,抬手掩住自己顫抖的嘴唇。
是陸明暉……
可,怎么會是陸明暉?!
那個曾經如太陽般耀眼的男人,此刻仿佛失去所有光華,身體枯瘦,神情木然,雙眼纏著厚厚的紗布,正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像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
師音的心泛起一陣密集的,被針扎似的痛。
就像自己萬般珍惜的一件寶貝摔碎了,心疼得想要撿起來粘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地上的碎片,惶然不知所措。
也許是急促的呼吸泄露了行蹤,男人蹙眉望了過來,帶著幾分疑惑問:“誰在那里?”
師音僵站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短短幾秒鐘時間,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
然后,她撒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謊:“我是……你女朋友請來的護工。”
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
師音為自己撒謊的行為感到羞愧,她面紅耳赤,緊張得手腳無處安放,幸而對方看不見她的窘態,否則一定會一眼將她看穿。
陸明暉的心情顯然不佳,他垂下頭,用一只手扶著前額,冷漠地說道:“不需要,你走吧。”
師音踟躇著站在門邊。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想走。
這些年她習慣了藏在暗處,習慣了成為影子,現在突然讓她毫無遮掩地站在他面前,她渾身不自在,哪怕他根本看不見她。
可是鬼使神差的,腦海中冒出另一個聲音:你可以留下來。
師音看著沙發上的男人,心里亂成一團麻,有些想靠近,又有些害怕。
“我……我能留下來嗎?”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走進門,磕磕巴巴地解釋,“公司有規定,如果不能完成任務,會……會被扣分。”
說完這些話,她整個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每根神經緊繃著,惶惶等待他的發落。
她膽子小,做到這一步已經是超常發揮,如果他大發雷霆呵斥她趕緊滾,她一定會像驚慌的麻雀一樣奪門而逃。
但是……
她運氣不錯。
男人沒有發怒,只是不耐煩地皺起眉,冷冷地丟了兩個字:“隨你。”
他起身往自己房間走去。
明明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家里,卻因為失去了視覺的輔助,他這幾步路走得極其艱難。
師音很想上前幫他,又忌憚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只能屏住呼吸看著他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走進臥室,躺在床上,再沒有任何動作,這時,她的肢體才好像重新活了過來,恢復了機能。
呼……
她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氣,然后環顧四周,開始打量他的家。
這感覺十分奇妙,就像進入一個自己垂涎已久的藏寶庫,以前只能幻想藏寶庫里有什么,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保留地展現在她眼前,讓她有種被上蒼的獎賞砸得頭暈目眩的感覺。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這么輕易地走進了他的世界。
墻壁是冷色調的灰藍色,沙發是溫暖的姜黃色,抱枕上印著夸張的英文字母,仿佛在暗示房屋主人曾經的張揚與不羈。
沙發邊散落著病歷資料和一些CT片子,師音撿起來,將它們整理好,規規矩矩地擺在茶幾上。其中一頁是術后注意事項,被她挑出來,放在病歷的最上面。
背景墻上掛了一些照片,大多是風景照,只有一張上面有人物,是他和朋友一起去登山時拍的合影。
每個人都穿著寬闊的沖鋒衣,渾身包裹嚴實,連眼睛也戴上了護目鏡,以至于她辨認了許久才從這群人中找到他。
靠里的墻邊豎著一排展示柜,里面有他收集的飛機模型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比如質地特殊的石頭,或是螺絲、鉚釘組合成的機器人,還有一個不知道是買的還是他自己做的泥塑小貓。所有物件都很特別,透露出大男孩的玩心,還有對生活的熱情。
只是有些可惜,這份熱情現在被蒙上了灰塵。
在他住院的這一個多月里,家中各個角落,全都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土,變得晦暗、清冷,甚至還有些死氣沉沉。
師音看著這屋子,開始思考,一個稱職的護工應該怎么做。
3.留下來
陸明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的眼睛很疼。
吃了止痛藥會犯困,然后睡得天昏地暗,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過他現在瞎了,除了睡覺,似乎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手術的效果并不理想,出院時醫生對他說,要看術后眼睛恢復的情況來決定是否進行二次手術,又給他開了各種消炎止痛藥,叮囑他一定按時復查。
陸明暉還是無法接受事實,自己怎么就瞎了呢?
一個航空機長沒有眼睛,這多么好笑。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悠揚輕快的音樂聲,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就在屋里。
起初他以為是樓下的小孩又在練琴,后來大腦逐漸清醒,意識到是家里的洗衣機在響。
音樂聲停了。
他聽見拖鞋與地板摩擦的沙沙聲,洗衣機蓋拉開,布料抖動,然后那腳步聲往陽臺去了,晾衣桿吱啞啞地搖下來
其實那些聲音都很輕,只是失明之后,他的其他感官變得十分敏感,所以不得不在意。
陸明暉慢慢坐起來,雙腳在地上踩踏,有些笨拙地找到拖鞋,然后憑直覺摸索著走向房門。
事實證明,直覺往往不靠譜,房門的位置比他判斷的偏移了幾公分,導致他稍稍磕碰了一下。
倒是不疼。
他摸到一條軟軟的玩意兒,雙手貼著門框摸索了一會兒,意識到那應該是防撞條。
他又摸了摸另一側,也貼了防撞條。
陸明暉有些怔愣。
這時,他聽見一個清甜柔軟的聲音在右前方響起:“你醒了?”
女孩子的語氣里透著小心翼翼的討好:“你渴不渴?要不要喝點兒熱水?”
她的聲音非常悅耳動聽,甜美卻不做作,柔軟而不黏膩,一字一句落在心尖上,像一雙溫柔的手,撫平他即將暴發的壞脾氣。
陸明暉想起她是誰了,皺眉問:“你怎么還沒走?”
師音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
陸明暉不愿接受前女友的施舍,卻不得不承認,眼下自己確實需要一個護工。他心煩意亂,扶著頭往沙發那邊走,不再繼續糾結師音的存在,只是說道:“算了,幫我倒杯熱水,再把藥拿過來。”
師音如蒙大赦,轉身去倒熱水。
只是不知道拿哪一種藥——他的藥太多了,既有膠囊,也有沖劑,花花綠綠一堆藥盒,讓她有些發蒙。
幸好用藥清單上有標注說明,她認真研究了一會兒,對陸明暉說:“吃藥后可能會犯困嗜睡,要不先吃點兒東西再吃藥?現在正好是晚飯時間。”
陸明暉沒什么食欲,眼睛疼,連帶著整片前額隱隱脹痛。
“點外賣吧。”他把手機遞過去。
師音接過他的手機,沉甸甸的,他的手機比她的要大上一圈,外殼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這樣握著,仿佛被他的手掌覆蓋了似的。
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飛進腦海,她微微臉紅了。
“你想吃什么?”師音輕聲問他。
“不知道。”陸明暉扶著前額,“你念給我聽。”
師音溫吞地點頭:“哦……那你想吃米飯還是面條?或者帶湯水的套餐?餃子、餛飩能吃嗎?”
她的聲音很好聽,再簡單的字眼從她嘴里念出來,也會像樂符一樣悅耳,陸明暉聽了一陣,漸漸忘了她念的是什么,不過,頭好像不那么疼了。
最后,他聽見她說:“吃這個吧,好不好?”
陸明暉隨意點了一下頭,說:“好。”
點完外賣,陸明暉沒有拿回手機,而是讓師音幫他查看了通訊app上的消息。
他朋友多,未讀消息積累了不少,大多數人不知道他出了車禍,發的消息仍然是文字的,只有幾個同事發來語音消息,不過那些語音太長,陸明暉不耐煩聽完,就叫師音掐斷了。
師音柔聲問他:“需要給他們回消息嗎?”
“不用。”陸明暉向后仰靠,一只手肘壓著前額,試圖緩解疼痛。
師音輕輕地把手機放在他的右手邊。
“你拿著吧。”陸明暉淡淡地說道,“反正我這個樣子,也用不了手機。”
師音想了想,聲音輕輕地說:“手機里有一個盲人模式,需要進輔助功能里,叫VoiceOver……”
嘭!!!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一腳踹翻了茶幾!
杯子摔在地上,砸得稀碎,熱水流了一地。
師音被他嚇到了,驚惶地看著他。暴怒的男人面色陰沉,胸口急劇起伏,兩只手死死攥著拳,手背上鼓起一條條青筋,十分駭人。
他渾身充滿了暴戾與憤懣,像一個被逼到死角的暴徒,恨不得與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一瞬間,師音幾乎以為他會向她動粗。
然而下一瞬,他又像泄了氣的氣球,無力地重新陷入沙發里。
所有情緒急速退去之后,男人蒼白的臉上只剩下無盡的頹然與落寞,他啞啞地笑了一聲,帶著幾分自嘲的口吻:“抱歉啊……我剛才,是不是有點兒嚇人?”
明知他看不見,師音還是用力地搖了搖頭:“沒有,是我不好,不應該提……”
不想再提“盲人”那兩個字,她改口道:“以后我幫你保管手機。”
她彎腰將茶幾扶起來,擦干上面的水漬,然后拿了清掃工具,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個房間安安靜靜的,只有她忙碌時發出的那一點點兒細碎的聲響,陸明暉什么也看不見,心卻不知怎么漸漸平靜了。
他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良久,出聲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師音的動作頓住。
她十二歲時就認識他,距今已經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問她的名字。
“師音。”她頓了頓,告訴他,“我的名字,叫師音。”
他沒有聽出她語氣里的鄭重,淡淡地說道:“我叫陸明暉,以后你的費用我來支付,工作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師音想了想,斟酌著回答:“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可以嗎?”
他隨意點了一下頭,對這個時間段并無意見,而后抬腳躺上沙發,沒有再說話。
師音看他一會兒,繼續收拾屋子。
4.等她
為什么會留下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明明只要他的女朋友一個電話打過來,她的謊言就會被戳穿。
可她還是留了下來,打掃衛生,準時訂飯,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剛開始很難。
吃飯無法使用筷子,倒水掌握不了水位,刷牙擠不好牙膏,電話響起來,如果沒有師音幫忙,他總會不小心掛斷。
他仿佛從一個事業有成,前途光明的成功人士,變成什么都不會的小孩,且還是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小孩。
下午,師音在廚房洗碗,他走到餐桌邊給自己倒水,杯子里的水溢出來,他渾然不覺,直到桌上的水流淌到地板上,他才意識到水杯滿了。
這樣一件小事,也不知怎么就激怒了他。
他摔壞了水壺,砸碎了玻璃杯,又怒不可遏地踹了一下餐桌,之后回到房間,再也不肯喝一口水。
直到師音端著水杯進屋告訴他,該吃藥了,他才就著藥片,喝了半杯水。
陸明暉對這些藥片毫無抵抗力。
不僅止疼,而且可以就此昏睡,帶他暫時脫離這個該死的世界。
師音擔心他過于依賴藥物,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控著藥量,不敢讓他多吃。
晚上,師音離開后的屋子變得過于安靜,他不習慣,打開電視想聽點兒聲音,可是電視機里的廣告聲只會讓他感到煩躁。
他想換頻道,卻按到了音量鍵,電視音量陡升,那尖銳的噪音刺痛他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大腦。暴怒之下,他將遙控器狠狠扔了出去,砸向那該死的噪音來源處!
然而除了咚的一聲響,噪音仍然在四周回響!
他暴跳如雷,卻又無計可施,砸了手邊能夠碰到的所有物件,最后不得不像可悲又可笑的困獸一般跪趴在地上,找那該死的遙控器。
遙控器,找不到了。
地上的碎玻璃劃傷了他的手,或許還有腿,巨大的挫敗感籠罩著他,人生仿佛只剩下絕望、痛苦,還有看不到頭的黑暗……
凌晨一點半,師音一身疲憊地下班回家,剛出電梯,就聽見了嘈雜的電視聲從左邊傳來。
她的腳步不禁頓住。
這個時間,陸明暉應該休息了才對,為什么還在看電視?
就算在看電視……也不該這么大的聲音。
到底不放心,她抿著唇走到門前,再次仔細聽了聽,終于鼓起勇氣,打開大門的密碼智能鎖。
說起來,他家的門鎖也該換了,最好換成傳統的防盜鎖,或者指紋密碼鎖,方便他自己使用。
不過陸明暉對這類事情一直很敏感,他連盲杖都不愿意用,如果她提議要換門鎖,說不定又會惹他發一頓脾氣。
他的脾氣……是真的好差啊!
師音打開門,看見客廳里一片狼藉,怔愣在原地。
茶幾倒在一邊,碎玻璃片鋪了滿地,展示柜的玻璃門破了好幾處,飛機模型七零八碎躺在附近,有的折了翅膀,有的掉了輪子。
師音看著這一切,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他又在家里狠發了一頓脾氣。
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替他難過。
天之驕子的他,是否此刻感到全世界都在與自己為敵?哪怕一個小小的遙控器,也能輕而易舉嘲弄他到如此地步。
她撿起被摔到墻角的遙控器,按下關機鍵。
亂哄哄的客廳瞬間安靜了。
靜得如同時間停止。
她彎下腰,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拾起大塊的碎玻璃。
身后“吱呀”一聲,臥室的房門打開了。
師音扭頭看去,陸明暉站在房門口,面朝她所在的方向,問:“已經八點了嗎?”
師音的心狠狠一抽,那股酸楚的感受攪得她心里愈發難受。
他在等她。
因為他區分不了白天與黑夜,所以聽見她來了,便以為現在已經早上八點了。
“沒有……”師音壓抑住喉嚨里的苦澀,低聲回答,“快兩點了,你該睡了。”
他不為所動,站在原地問:“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師音隨口編了個理由:“我有東西落在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這么晚了,一會兒你怎么回去?”
“沒事……我家就在附近。”
她起身扔掉碎玻璃,牽著陸明暉回房,看見他的手上有幾道血痕,又去拿了消毒酒精和藥,幫他處理傷口。
陸明暉沉默地坐在床邊。
發狂時他像暴戾的野獸,而現在,他溫順如羊羔,任由師音擺弄自己的雙手,一點兒聲音也不發出來。
床單上有斑斑血漬,應該是他傷口滲出的血。
師音給陸明暉包扎好傷口,然后換了干凈的床單,末了端來一杯溫水,讓陸明暉喝了睡覺。
陸明暉端著水杯,沉默一會兒,低聲說:“師音,把藥拿給我。”
師音猶豫地回答道:“你的藥一天三次,今天已經吃過三次了。”
“師音……”陸明暉的嗓音沙沙的,柔柔的,像在討好她,“把藥給我吧,不然我睡不著。”
師音咬住下唇,仍然有些不愿意。
“睡不著的話……”她糾結地想了想,想到一個主意,“我念詩給你聽,好不好?”
陸明暉愣住:“念詩?”
不等他反應,師音已經轉身跑去客廳,他聽見她從沙發上拽起書包,拉開拉鏈,嘩啦一聲,然后紙頁翻動的聲響隨著腳步聲靠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來,你躺好,我念詩給你聽。”師音說。
陸明暉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乖乖躺下,心里也有些好奇,不知道她會念什么詩給他聽,又或者,這是網絡上的新段子?念詩?《兩只老虎》那種兒歌嗎?
她念道——
“一群小小的魚,游進了我的血液,我等待著,血液和身體的變化。
由于魚,我的血管變得蔚藍,我的皮膚,也變成大海的顏色。
一個體內藏著魚,藏著大海的人,心靈,也變得像大海無邊無際。
我仿佛感到,眼睛深不可測,睫毛上,棲息著一群海鷗。”
本以為前面只是在裝腔作勢,最后一句肯定會抖機靈,現在一首詩完完整整念完了,真的只是詩而已。
是一首不錯的詩。
“你寫的?”陸明暉問。
師音笑起來,聲音柔柔的:“不是,是王宜振的童詩,寫得很美,我從小就很喜歡,還有這首……”
她翻過幾頁,再次念道——
“當你成為,一只鳥,
不要擔心,你會飛不遠。
我會,隨之成為空氣,為你扶著,整個翅膀。
當你成為,一顆星,
不要擔心,你會落下來。
我會,隨之成為大地,為你托起,整個天空。”
詩是很美,聲音也美。
陸明暉安安靜靜聽著,不知不覺,嘴角微微翹起來。
他很難想象,一個女孩子,這樣鄭重其事地坐在床邊給他念詩,怪有意思的。
師音停下來,有些小別扭地問:“你笑什么呀?”
陸明暉:“我沒笑。”
“你明明笑了……”師音抿了抿唇,低聲說,“你要是不喜歡聽,我就不念了,我給你找一段助眠的輕音樂吧。”
陸明暉說:“你念吧,我不想聽音樂。”
“哦……”師音翻了翻自己的小冊子,“阿多尼斯的詩你聽過嗎?”
“沒有。”
“他有很多詩,我最喜歡這一句——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
比起童詩,師音覺得阿多尼斯的詩更適合陸明暉,恢弘,磅礴,充滿力量。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向我襲來的黑暗,讓我更加閃亮。
孤獨,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階梯……”
她一字一句念著,不知是因為詩歌,還是夜色深沉,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溫暖,更柔軟,仿佛天生具有撫慰心靈的魔力。
陸明暉的呼吸漸漸平緩,困倦襲來,頭腦也昏昏沉沉。
師音輕輕合上書頁:“晚安。”
5.親吻
這晚之后,兩人的關系隱隱有些變化,除了爭執止痛藥究竟吃多少之外,又多了一個詩歌的話題。
有時陸明暉心情好,會故意逗她。
她給他念詩:“月亮呼吸時/會吐出那/溫柔又溫暖的/月光。”
他便說:“師音滿意時/會吐出那/陸明暉最渴望的/藥片兒。”
氣得師音想打他。
然后師音生氣地表示,自己再也不會限制他的止疼藥了,隨便他吃去!
沒人管制了,陸明暉心里竟有些失落,摸到桌上的藥瓶,吞了兩粒,卻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被耍了,頓時好氣又好笑,站在桌邊假裝氣憤地大吼:“師音!你給我過來!”
她躲在客廳里,只有笑聲傳過來。
陸明暉踢了一下桌子,咚的一聲,然后踉蹌摔倒。
她果然很快跑進房間,扶住他的臂彎緊張地問道:“你沒事吧?”
陸明暉惡狼般撲來,緊緊抱住她,得逞地大笑:“看你還往哪里躲!”
師音輕叫一聲,被他壓在身下,不能動了。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就像冥冥中知道即將發生什么,在這一瞬間,他與她都選擇了沉默。
師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沒有羞澀或緊張,因為大腦一片空白,她閉上眼睛,感覺到溫熱的氣息拂過面頰,然后
他的吻就這么輕輕落了下來……溫柔,輕淺,也短暫,唇與唇軟軟地觸碰,而后分開,讓她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一個吻,還是一次意外的親密接觸。
陸明暉的手指陷進她散開的長發里,他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良久,他低聲問她:“摔疼沒有?”
師音這時才找回一點兒知覺,臉紅了,心開始亂跳。她撐著手肘起來,努力讓自己當作一切不曾發生,語氣盡可能平靜地回道:“沒摔疼。”
陸明暉扶她起來,兩人手握著手,靜默里透著曖昧與尷尬。
后來門鈴響了,師音如夢初醒,像被燙到似的抽出自己的手:“我……我去開門!應該是外賣送到了……”
她小跑到門邊,打開門取外賣,然后和往常一樣把飯菜提到廚房,再按照陸明暉的飯量,把飯菜合在一個碗里。
此外,她還需要挑出菜里的姜片和花椒,或是他不愛吃的其他配菜,再盛一碗溫度合適的湯,最后將它們全部端到餐桌上。
“吃飯吧。”
師音進臥室牽他出來,細心地拉開椅子。
陸明暉坐下來,手里被師音塞了一把飯勺,他用另一只手摸到碗的邊緣,然后扶著碗默默吃飯。
這個時候的他,看上去很乖,濃密的黑發因為長了,顯得有些亂,手里拿著大飯勺又有些孩子氣。師音看著陸明暉,覺得他此刻是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大男孩,仿佛時光倒流,他們回到了校園,蛻去成熟,重回稚氣,他站在陽光下,沖她張揚且得意地笑:“小同學,別害怕。”
師音想起往事,嘴角不知不覺翹起,有些甜蜜。
“你一會兒吃什么?”陸明暉吃著飯,忽然問道。
師音想了想,回答:“……昨天你說想吃煎餃,外賣送到又不想吃,我準備一會兒把煎餃熱一熱吃掉,不然浪費了。”
陸明暉皺眉:“誰知道他們家的煎餃里有大蔥。”
師音笑:“還好啦,蔥味不是很明顯。”
陸明暉哼了哼:“反正我不吃大蔥。”
“行,不吃就不吃嘛。”師音像哄小朋友一樣哄他,“今天的菜里沒有大蔥吧?全是按照你的口味點的。”
陸明暉繼續吃飯,“……嗯,今天還可以。”
“晚飯呢?想吃什么?”
“隨便吧。”
“你每次都這么說。”
聊了幾句話,氣氛恢復如常。
剛才那個意外的親吻,仿佛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6.捉弄
飯后,師音打開電視,調到陸明暉最喜歡的頻道,然后開始做家務。
陸明暉懶洋洋地靠躺在沙發上,聽著電視里主持人說著哪里發生了兇殺案,哪里發生了車禍,哪里的黑心老板搞假冒偽劣商品……世界總是如此不平靜。
他只聽了一會兒,注意力就慢慢轉移到了別的聲音上面。
聽見洗碗聲,他說:“晚上再洗吧,反正吃完晚飯也要洗。”
聽見洗衣機聲,他說:“周末再洗也一樣,又不是沒有別的替換衣服。”
聽見她呼哧呼哧拖地,他皺著眉道:“早上剛用吸塵器吸過一遍,能有多臟?你歇會兒吧。”
師音握著拖把,好笑地說:“吸塵器又不是萬能的,你不要鬧我。”
陸明暉終于安靜了一會兒。
后來聞到廚房里的香味,他又問:“什么東西這么香?”
師音的聲音從廚房那邊傳過來:“我把煎餃重新煎了下。”
陸明暉說:“我也要吃。”
“你不是不吃蔥嗎?”
“蔥味好像不明顯。”
師音真的快被他打敗了。
她把煎好的餃子端過來,配上酸辣醬,兩人坐沙發上干掉了滿滿一大盤。
陸明暉問她:“吃飽沒有?要不要再點份外賣?”
師音靠在沙發上慢慢搖頭:“不要了,有點兒撐。”
陸明暉笑話她:“小鳥胃。”
師音很嬌氣地“哼”了一聲:“吃多了會胖的。”
這話說完,她心里突突跳了兩下,又不自在地摸了摸臉,沒想到自己會在陸明暉面前說出這種近似小女孩撒嬌的話。
她怎么會跟他撒嬌呢?
陸明暉好似沒察覺,問道:“真的不再吃點兒東西?我怕你一會兒又餓。”
師音想了想:“還是不了,有點兒膩……我去切點兒水果吧。”
冰箱里有芒果、西瓜和甜瓜。
她起身去廚房,把每樣水果都切了一些,削皮去核,新鮮的果肉被切成均勻的塊狀,裝進帶花紋的玻璃碗里,繽紛又漂亮。
可惜陸明暉看不見。
遺憾的心情只持續了幾秒,很快被甜蜜取代,她捧著水果回到沙發邊,和陸明暉一起,邊看電視邊吃水果。
新聞資訊已經結束了,現在電視里在演一部好萊塢電影,充斥著激烈的槍戰聲與車子引擎聲,但是陸明暉興趣缺缺,“看”電視于他而言不過是勉強打發時間,沒多久他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師音輕聲問她:“我扶你去床上睡?”
“不用,床上反而睡不著。”陸明暉的嗓音慵懶無力,“我稍微躺一會兒就好,你接著看吧。”
師音幫他在身后墊了一個軟軟的靠枕,然后繼續看電影。
她經常一個人看電影,不過槍戰片看得少,本以為自己不會感興趣,沒想到看進去了,還挺有意思的。
不過音量好像有點兒大,人物對話時還好,一掏出槍就“砰砰”響,也不知道會不會吵到陸明暉睡覺。
師音想調小音量,左右望了望,沒瞧見遙控器。
她下意識起身,以為是自己壓到了,但是也沒有。
奇怪……
難道是掉到沙發下面了?
這時,電視里傳來女主角激動的呼喚聲——整部片子講的是男主角如何英勇無敵地救出女主角,此刻正好演到了關鍵處,兩人相擁在一起,然后……
師音臉一紅,視線偏到旁邊。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倒也沒什么,偏偏陸明暉就在她旁邊,哪怕他睡著了,感覺也有點兒尷尬。
師音抿了抿唇,檢查茶幾和柜子,又翻了翻電視柜下面的抽屜,一無所獲后,她小心翼翼趴下來,跪在地板上,瞇著眼查看沙發底下。
還是沒有。
電視里那兩人的動靜倒是越來越大,尷尬得她腳趾頭快要摳破拖鞋,也不知道外國人為什么這樣奔放,親個嘴沒完沒了,還時不時發出吧唧嘴的水聲,聽得她又羞又窘,快急死了!
師音爬起來,繞著沙發找了好幾圈,又去臥室和廚房里找,怎么也找不到遙控器!
“撲哧——”
朝里睡在沙發上的男人發出一聲悶笑。
師音錯愕地望過去,瞧見他靠枕下面掩著一抹黑色,頓時惱羞成怒:“陸明暉!你又故意氣我!”
陸明暉笑得肩膀顫抖,轉過身來,辯解道:“我都睡著了,怎么氣你?太冤了吧?”
明知道他看不見,可是師音一想到自己剛才急得滿屋亂轉,還趴地上找遙控器,就氣得話也說不清了,“你……你、你根本沒睡!你把遙控器藏起來了!不讓我找到!”
“音音,天地良心,遙控器是你幫我放靠枕的時候,自己壓到的。”陸明暉故意逗她,把遙控器從枕頭下面摸出來,晃了晃,“你要遙控器做什么?電影不好看嗎?”
“不……不好看!”師音把遙控器奪過來,“我要換頻道!”
她飛快地換了幾個頻道,停在兒童頻道,賭氣地說道:“我要看這個!”
陸明暉笑著說:“音音有一顆童心。”
師音咬唇瞧著他臉上那副捉弄人的壞笑,便覺得他真是太壞了!
太壞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