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的紋身
一
那個叫不準的男人,在公元281年的一個夏夜,完成了一場讓他的名字留在一部中國盜墓史中的行為。
漆黑的夜晚從來都是盜賊的最好掩護,身為一個職業盜墓賊,不準比任何人都喜歡夜晚。連續幾天淅淅瀝瀝的夏雨,讓中原大地上飄蕩著一股莊稼蓬勃生長的味道,大地變得一片酥軟。
吃過晚飯后,不準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著繁星漫天,聽著蛙聲一片從不遠處的田地里傳來,他一動不動,像個雕像坐在越來越黑的夜色中,像一名獵人在等待獵物出現一樣,干“走地仙”(行話,盜墓者對自己的昵稱)這行的,越是“灌大頂”(行話,意思是職業技能高)的,越是要沉住氣等待,提前得做好“認眼”(行話,指找墓)的工作,然后要學會等待最佳時機,像眼前這種剛下過雨的天氣,就是最好的時機,夜色越深,就意味著越安全,干活的效率也就越高。
蛙聲早就停止了,大地陷入寂靜中。不準從小板凳上起身,走到院子角落,拿起白天早就收拾好的工具,悄悄走出村子,走向他早就“踩好的盤子”(行話,瞄準要盜的墓)。雨后的泥土,比平時更加松軟,這讓不準挖起土來比平時要輕松,不久,鐵鍬尖就碰到了對他來說既熟悉又令他興奮的棺板上。掀開棺板,跳進墓室后,他感到眼前更加漆黑,他點燃火鐮,連汗都來不及擦,眼光很快在火鐮光下快速掃了一眼,眼前沒有他想象中的金銀財寶。不準不死心,他看到棺木中散落著一條條竹簡,便隨手拿起幾個點燃,火光亮了起來,他再次細心地朝木棺里掃去,還是沒有他期待的金銀財寶。真晦氣!他朝墓主人啐了一口,賊不走空路的古訓讓他抱起剩下的那些竹簡,離開墓地,乘著夜色返回家中。
不準屬于那種不愛勞動但愛喝酒的人,這愛與不愛之間的兩個需求讓他時不時地去“倒斗”。第二天中午,不準醒來后將昨晚從棺木中抱來的竹簡攤開,上面盡是些蝌蚪一樣的文字,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將那些竹簡扔向墻角,走出屋門,打算去買點酒回來。
酒買來了,肉和菜也買來了,對于不準這樣的“夜晚工作者”,白天一般都很無聊、寂寞,他心里在想,這個中午,可能就只有自己陪著自己度過了。就在這時,大門被推開,和他同村的一個發小走了進來。發小自幼酷愛讀書,然而一直無法入仕。正被寂寞纏身的不準一看發小來了,便邀請一起喝酒。
喝酒途中,發小忍不住埋怨自己命運不好:“你說,這周圍十里八鄉,哪個有我讀書認真,哪個有我讀的書多?天下還有我不認識的字嗎?怎么就我無法考中呢?”
不準突然想起昨晚盜墓盜來的那些竹簡上的蝌蚪文,起身抱來幾條竹簡:“來,看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發小一看,愣住了:這上面的字從沒見過呀!
在這個偏僻的鄉村里,竟然有自己不認識的字。竹簡上的那些文字讓性格執拗的發小覺得好沒面子,他也沒問這些竹簡從哪來的,只是向不準借了一條,去找他的老師。發小的老師同樣不認識。發小的老師便去找他認為更有學問的人,就這樣,一條竹簡像一片向上飛翔的彩云,關于那上面的文字也被傳得越來越傳奇,最后竟然傳到了晉武帝司馬炎耳朵里。
和歷史上的赤眉軍、曹操、孫殿英等掘墓大盜相比,不準在汲縣郊外的那次盜墓顯得分量小多了。然而,從文化角度看,不準挖出的那些竹簡,卻挖出了中國人文歷史上的一段大空白。
對盜墓者來說,他們從地下挖出的只是能夠換錢的一件物品而已,對那些書寫著、收藏著歷史的地下物件來說,它們就是不會說話的文物;從歷史講述的角度來說,那些地下文物的出土,往往意味著一段湮滅的歷史被更多的人開始認知。
逆著那條竹簡的來路,司馬炎很快就派人追查到了竹簡的來源地。不準家里的以及墓地里沒挖盡的竹簡,都被集中到了朝廷。司馬炎是個愛書如命的人,他把這些竹簡藏在自己身邊,命當時的學者荀勗、和嶠等人“校綴次第,尋考指歸”,以求破譯這些竹簡內容。這些西晉一流的學者,開始也不認識竹簡上的那些蝌蚪古文,經過長時間的仔細辨認,他們才將那些古字逐漸翻譯成當時通行的文字,這就是后來由荀勗作序、郭璞作注的中國古代第一部游記《穆天子傳》。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從那些竹簡中走出,隨著《穆天子傳》的刊行,走進此后的中國文學史:距離中原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山脈叫昆侖山,山中有一位統領無比遼闊疆域的女王,長得非常美麗;關于女王的很多傳說讓統領中原的周穆王非常動心,他帶領一位叫盛姬的心愛女子及眾多隨從,往西而去,直奔昆侖山,終于在女王居住的瑤池邊相會,周穆王稱女王為西王母,關于他們在昆侖山中的瑤池邊邂逅、暢談、激情甚至共同沐浴的故事,逐漸被帶到中原。
同一個故事,不同的讀者關注的對象不同。在《穆天子傳》前,有人關心穆天子的行程,有人關心西王母的駐地,有人關心穆天子和西王母的美麗邂逅,我關注的是昆侖山的人文歷史和瑤池的位置。不同的關注點,讓我和河南人韓天才相遇在了昆侖山上的瑤池。
美麗的東西往往都具備魅力和魔力,即便這些東西讓了解它的人知道它是假的,比如神話,比如周穆王前往昆侖山邂逅西王母的故事,就讓一些人深信不疑。韓天才就對這個神話故事深信不疑,他深信歷史上既然有周穆王,就一定有西王母,有西王母就一定有瑤池。2002年夏天,韓天才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家鄉焦作出發,前往西安長安區的西北郊,拜謁西周的國都后,騎著那輛自行車,繼續一路向西,找尋周穆王和西王母邂逅的瑤池。這一走便是翻越隴山、祁連山,抵達昆侖山下,在格爾木市做了簡單的補給后,繼續沿著京藏公路行至距離格爾木市120公里的三岔橋。騎行過大橋后,韓天才遠遠看見路的西側有一座雄偉建筑,路邊的牌子上清楚地顯示:無極龍鳳宮。韓天才騎離了京藏公路,推著自行車向那座建筑走去,黑色的水泥碑上寫著“昆侖山無極龍鳳宮”,他和其他游客進去轉了一圈后,對這里供奉西王母并不感到驚訝,他相信西王母或許在這里生活過,但這里沒瑤池,就不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會的地方。
我是早于韓天才3年抵達無極龍鳳宮的,具體說是1999年的國慶節期間,那是我選擇從祁連山東麓的騰格里沙漠南緣前往昆侖山的一次長旅,在格爾木恰好遇到初中時的一位同學在那里做生意,他開著自己的那輛小貨車,把我帶到了龍鳳宮,此處3700多米的海拔是那輛小貨車的極限,從格爾木市出發時加滿油箱的油僅能供返回去,聽當地牧民說,要去瑤池的話,還得走80多公里,只有昆侖河源頭地帶的牧民才能騎著牦牛出入,很少外人進去。望著湍急流過的昆侖河,我只好帶著對瑤池的向往和遺憾,往回撤。沒想到,那次返回的路上,那輛小貨車還真出了麻煩,攔了一輛順路車拖回了格爾木,瑤池成了我的一種久遠的想象。
后來,因為調查三江源地區尤其是昆侖山里的巖畫,我又來了一次昆侖河谷。不知道是要開發旅游,還是方便對河谷兩邊的散居牧民走出昆侖河,當地政府在昆侖河邊修了一條簡易砂石路,非常顛簸,但也就是在野馬灘巖畫點、野牛溝巖畫點做了逗留,還是沒能抵達瑤池。
二
從《穆天子傳》成書后,昆侖山就成了閱讀過此書的讀者想象中的浪漫天堂,美麗的西王母更是成了他們心中的神女,不少人更是將其奉為美麗且法力無邊的天神。在很多想去昆侖山旅游的人眼中,去昆侖山,不是和長江和黃河的源頭相遇,不是和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巖畫相遇,更不是和溫潤的昆侖玉的產地相遇,而是期待和西王母的相遇,多類似去美國的麥迪遜郡旅游時期待有一場廊橋之夢般的艷遇。沒去昆侖山之前的人,大多臆想著那是一座神話壘砌起來的山,大多想象著周穆王在莽莽昆侖之丘中的一處溫泉般的瑤池,在鮮花、仙桃、美女、圣樂的陪伴下,和西王母對歌作樂、樂而忘歸。從《穆天子傳》中走出的浪漫故事,成了中國文學史上“小說的濫觴”之作,尤其是編纂《四庫全書》的“清代第一才子”紀曉嵐將《穆天子傳》列入小說之類,代表官方已經將其奉為中國小說創作的源頭。
對昆侖山和瑤池的地點所在的討論,一直就沒終止過,尤其是旅游發展的今天,穆天子和西王母相會的昆侖山和瑤池被“安置”在新疆、甘肅、青海、內蒙古、寧夏等省區。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圖景,是學問為旅游背書的圖景。做這種考證的學者們,一邊努力地爬行在各種資料里,一邊甘愿讓嚴肅的學問淪為一種幫兇,至少,提出瑤池在上述省份的學者們,還沒見哪個人到天山、祁連山、昆侖山、陰山或賀蘭山進行一場全景式的考察,哪怕是帶有消遣的旅游也行。國人對昆侖山的認識,很多人認為那是橫在青藏公路前的一條瘦長的山而已。姑且不說它和天山、喜馬拉雅山、高黎貢山、阿爾泰山一樣帶有國際背景,因為地緣問題而不能實踐一次完整的考察與丈量,即便是國內部分,昆侖山不僅橫貫新疆、西藏和青海三省區間,全長約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到6000米的惡劣氣候條件和諸多無人區鑲嵌其間,導致人類對它的完整丈量不可能完成。即便是想穿越,昆侖山130到200公里的寬度,諸多冰川如上帝插向青藏高原的一把把白色匕首,泛著冰冷而峻穆的冷光,那光足以讓任何貿然闖進者命喪其間。祖先的聰明也由此產生,既然無法靠近,那層巒疊嶂的背后是什么也不知道,就讓想象的翅膀掠過群峰,就讓神話從積雪下的山巒間,如云似霧般往出奔涌,最大最美的一朵云,顯然就是西王母的臉。
我曾前往帕米爾高原深處,站在位于新疆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阿克陶縣的公格爾峰下,凝望過昆侖山的最高處,眼光往南轉一下,就能看見慕士塔格峰,那時,并沒意識到那是我的昆侖山之旅的起點。1894年2月27日,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一行4人從俄屬中亞鐵路的終點奧什出發,向南翻越帕米爾高原的烏孜別里山口,于4月7日到達布倫口。他在山的那邊看見慕士塔格峰:“在我面前所展示的圖卷狂放并且有幻想的美,它無與倫比,超過塵世上任何一個朝生暮死之人能看到的一切景致。”時隔百年后,我在慕士塔格峰的這邊看見的是一片披在天空之上的白色蓋頭,一排排被凍僵了的神仙雕像,一行行銜接天空和群山的白色詩句。
斯文·赫定沿著昆侖山北麓的新疆境內向東而行,給世界探險史留下了一部輝煌的行走之書,卻給昆侖山南麓留下了記述上的空白與遺憾。在昆侖山北麓,我和斯文·赫定的路線是一致的,尤其是在和田、于田一帶,他逐漸離開昆侖山,沿著塔里木河東行至孔雀河下游,找尋消失的羅布泊,我卻朝著昆侖山,尋找柯爾克孜族人出入昆侖山馱昆侖玉原料的生活路線。
在若羌,我折向南,在阿爾金山和昆侖山交錯的山地往東南而行,從茫崖進入青海的柴達木盆地,橫越柴達木盆地的過程其實就是橫越昆侖山東段的過程,完成從茫崖到香日德、格爾木、昆侖山口的曲線環繞,基本完成了對昆侖山北、東、中部的初步走訪。這座山的西段南麓地帶,目前,仍是世界上最大的無人區可可西里的腹地,不具備對它的橫越條件。
現在,就讓我專門講述青海境內的昆侖山。
還有哪座山比昆侖山更具神話色彩?還有哪座山比昆侖山能安放諸多的神、盛大的神話與人類的想象力?盡管,在希臘神話中也有奧林匹斯山那樣龐雜的神話儲存器,但從延續幾千年的神話傳承與締造而言,昆侖山無疑有著其鮮明的特色,至少在中國,還有哪座山能和昆侖山搶中國第一神山的位置?
尋訪昆侖山,是幾千年來一些文人、學者或道教信徒、西王母的粉絲們熱衷的一件事,從真正科學意義上的探險與求證,卻成了一件稀罕事。我在上高中時讀過何新先生寫的《諸神的起源》,其中的周穆王僅僅是一名昆侖山的造訪者,而西王母是那里的土著領袖,而在國人心中,不少人視青藏高處的西王母為一種象征,一種道教文化的符號。
青海大地上,有幾個人是被符號化且敬奉若神的。格薩爾這位藏族歷史的英雄,逐漸被康巴藏地和安多藏地的民眾敬奉為天神,從可可西里東緣的玉樹藏族自治州到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出四川甘孜州到青海的果洛藏族自治州,這片大地上,到處可聽得到格薩爾傳人的頌唱,看得見格薩爾廣場或雕像,甚至,連他的王妃珠姆的故事,也像格薩爾一樣遍及這一區域,格薩爾被勾勒成了一個以白色雪山為征袍,以奔涌江河為酒壺的戰士。西王母被符號化,則有著漢語文化圈的道教色彩,是歷代中原王朝統領下的民眾在萬里之外的隔空造神,將西王母精神領地圈定在他們并沒去過的昆侖山中,西王母的故事像發源于昆侖山的一條河流,從柴達木盆地流出后,經過湟水流域,乘著黃河之浪奔涌至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很多角落。
神話是人類創造的,承載神話的地方卻是大自然的杰作,《山海經校注》給后人留下了這樣一句話:“西王母雖以昆侖為宮,亦自有離宮別窟,游息之處,不專住一山也。”這也為旅游時代各省區爭西王母的瑤池提供了一種理論上的便利,無論新疆天山的天池、山西省陽城縣析城山瑤池,還是甘肅隴南文縣的天池,甚至在青海境內也有關于瑤池的各種說法:最大的瑤池是青海湖;最古老的瑤池是德令哈市的褡褳湖;最美麗神秘的瑤池是孟達天池;最神妙而又海拔最高的西王母瑤池是昆侖河的源頭黑海。
山是河的子宮,從昆侖山流淌出多少條河?目前恐怕也沒個具體數字,被人類命名的最有名的無疑是昆侖河,它是從黑海發源的奈金郭勒河(也稱昆侖河)和發源于唐格烏拉山下的修溝郭勒河匯聚成,在納赤臺以下匯合后,繼續向柴達木盆地流去,沿途又收納了很多河流,因此,這條河被稱為格爾木——意思是河流眾多的,青海第二大城市格爾木也因這條河流而得名。昆侖山還流淌出那仁郭勒河、烏圖美仁河、大灶火河以及柴達木河、諾木洪河等,這些從昆侖山出發的河流,像是不約而同地接到了來自柴達木盆地一封邀請函,眾水向低處奔去,流進了柴達木這個大會場,在那里畫上了或長或短的生命之旅的句號,每條河其實都是從昆侖山流出的神話,昆侖河無疑是最接近西王母的一個神話。
2021年5月初,我再次從賀蘭山東麓起步,驅車前往昆侖山,沿著109國道而行,過了三岔河大橋不久,路的西側矗立著明顯的路牌,上面寫著“無極龍鳳宮”。眼前的建筑已經不是我前兩次來這里看到的那個龍鳳宮了,這是2014年7月15日落成的新建的昆侖山無極龍鳳宮王母殿,它不僅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道教建筑,更是信徒們修建在高處的信仰住所。按說,這里真正宮主應該是西王母,卻有了姜子牙及其坐騎四不象的雕像和其他道教尊神的雕像、西王母、九天玄女、金圣老母甚至釋迦牟尼、十世班禪大師像,既體現了中國人的多元信奉,也呈現出了中國人的一種信仰寬容。
在這里,西王母顯然成了女一號,不僅僅是一個神話人物或宗教話題,而是一個文化與歷史雜交的話題。前來這里的人們,關注這個神話人物的同時,其實就關注了道教文明在中國的成長軌跡與生命力。在青藏公路沒有開通之前,這里只是人們寄托信仰的一個遙遠的所在,現在,交通如此發達的時代里,那些乘坐飛機、火車、汽車甚至騎著自行車、徒步而來的人,甚至花費如此大的財力修建龍鳳宮的人,從另一個側面書寫了神話精神和人類信仰的力量。
離開無極龍鳳宮,時而過橋到昆侖河的北岸,時而折回到昆侖河的南岸,來回穿梭中海拔不知不覺中在升高,整條河谷都被稱為野牛溝,其實更多出現在視線里的是野馬。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昆侖山腹地,人類能留下精美的巖畫,本身就是一個神話,從河谷兩岸的哈薩墳、哈喇灘、托勒海、烏蘭楚魯等帶有哈薩克族、蒙古族、漢族等取名色彩的地名不難看出,這里自古就是藏族、蒙古族、哈薩克族和漢族往來的一個通道,只是他們創作的巖畫、民歌等藝術形式以及書寫的流牧、交易、交往的神話,因為地理偏僻和傳播限制而不為我們知道罷了。
逆著昆侖河而行的路,才是尋找、拜謁、接近西王母的一條“天路”,是從坐著現代化的汽車通往《穆天子傳》描述的虛幻之路。沿著青藏公路進藏的人,在西大灘過后都能看得見海拔6178米的昆侖山東段最高峰玉珠峰,它的姊妹峰玉虛峰卻只能在這里看得見它那海拔5980米的雄姿,1996年格爾木市旅游局立的那塊刻著“玉虛峰”三個紅色大字的昆侖石碑還在,只是那紅漆像一個赴宴的少婦化妝后隔夜的口紅,只剩下殘淡的模糊。
行至玉虛峰下時,我特意停留了一下,公路的南邊是通往玉虛峰腳下的一條簡易路,路的南側是兩間鐵皮簡易工房,一看就是夏天來這里的民工,修建通往玉虛峰腳下的那條路時臨時搭建的;鐵皮房的門被風吹著來回敲打著門框,發出單調的聲音,稍遠處,是昆侖河在靜靜流淌。這樣一個萬物靜默的季節,高海拔、低氣溫、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就能覆蓋進出山的路,玉虛峰下是無法讓人定居的,常年的戶外行走,讓我覺得那排鐵皮房子里似乎頑強地鉆出一股人類生存的氣息,不由自主地向鐵皮房走去。一定是馬達聲打碎這沉寂的世界,讓鐵皮房也醒來了,從鐵皮房里竟然走出一個人來,穿著幾乎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衣服,臉色是常年暴曬在高原陽光下的那種深紫,頭戴著圓頂的淡黃色小絨帽,直覺告訴我這可能是一個當地牧民,一個等不及夏牧場的草出來就趕著牦牛進山的牧民。走近前一打招呼,才發現自己的預判完全錯誤:她既不是一個當地牧民,也不是男性。她一張口,潔白的牙齒開合之間仿佛跳動的溪水,一口地道的河南話像晚炊時的鄉村煙囪里鉆出的一股濃煙。一個關于篤信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河南女人的故事,像一地即將蔓延在昆侖山下的青草,從她的口中走出,傳入我的耳中。她是河南許昌人,和其他鄉人一樣,從小就聽說過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在他們心中,河南是周的轄地,周穆王是河南人的驕傲,西王母應該是他們崇拜的對象,昆侖山和王屋山、嵩山、云臺山一樣,也是他們心目中的圣山。周穆王和西王母相會于昆侖山的神話像一粒種子,在這些河南人心中生根、發芽。終有一天,這位許昌女子和自己的丈夫、女兒從老家動身,一路向西,奔赴萬里之外的昆侖山。在玉虛峰下,他們望著冷峻的冰峰,篤信這里就是西王母居住并拿仙桃招待周穆王的宴會之地。這一家人將自己帶來的被褥往建筑工人廢棄的鐵皮房一放,他們的家就此安置在了玉虛峰下。我不免俗地問:“這么冷,這么高,這么荒涼的地方,不苦嗎?”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警服,一看就是別人送的,肩膀上的棉花都露了出來,他和旁邊站立的有智力障礙的女兒像兩尊曬黑的雕像,一直沉默在女人的背后。女人并沒直接回應我的問題:“這里多好,能夠陪著西王母修行,多好!”返回時,我在鐵皮房前特意逗留,走進去一看里面并沒人,地面上鋪著幾床破爛的被褥,一個鐵皮爐子冷冷地站立在墻角,旁邊有兩個裝著煤塊的小桶,另一個屋角平躺著一袋一看至少過了一個冬天的白菜。這是我見過最簡單的家庭,但也是把日子過得最淡薄且最有意義的家庭,更是昆侖山里最具有神話色彩的家庭。我拿出車上帶的所有食物和羽絨服、沖鋒衣,端端正正地放在堆放著破爛被褥的“地床”中間,又掏出200元現金夾了進去,我知道他們在這個沒信號的地方用不了微信,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手機,有現金他們在這里也無處買生活所需,但如果拿現金或許能從這里走過的牧民那里換取點煤或糌粑!
我沿著那條不知名的公路繼續西行,一面巨大的高原湖泊攔在眼前,不僅標志著汽車至此再也不能前行了,也和湖邊那紫紅色的抽象雕塑一并告知前來這里的人們:西王母瑤池到了!
提前在百度地圖上搜索,知道這里被標為昆侖河的源頭,被稱為黑海。那座紫紅色的雕塑正對著黑海,雕塑下面寫有“西王母瑤池”,站在這里,海拔表顯示4300米。面前的湖水東西長約12公里,南北寬約5公里。交通條件的不便造就的神秘與抵達的艱辛,讓這里更符合中國人心目中的女神西王母的住所:高大、潔凈、偏遠、遼闊。青海是中國湖泊最多的省份,青海湖、可可西里湖、鹽湖、托素湖、可魯克湖、哈拉湖、太陽湖、臺吉乃爾湖、庫賽湖、達布遜湖、給措納湖等等,青海的湖泊名單上,黑海一定是少有人知的,這里才是西王母這條神話之河的源頭。站在湖邊,遠處的荒山是一幅巨大的褐色布景,布景的頂端是一抹常年積雪連著天宇,布景的底端是夏日才有些許綠意的草山,連著荒山和黑海,說是黑湖,湖水并不黑,我想是和昆侖山那邊的黑河相對應吧。
緊挨湖邊的,是一座磚頭壘砌出的1米多高的類似于內地佛龕的小建筑,里面供著一張西王母像。雖然是5月初,湖邊卻有上百輛汽車,有附近牧民,也有唐古拉山那邊的西藏牧民,更有不少利用五一假期來游玩的內地游客。幾乎每個人都到那個佛龕樣的建筑前拜祭、敬香,有人很虔敬地拿出現金給守在旁邊的長須老者,后者拿到錢后立即走到西王母像前,壓在像前面的磚頭下。他就是韓天才,20年前騎著自行車從焦作出發到這里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韓天才認定這里就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會的地方,是神話開花的園圃,是浪漫冰凍的消融。到我見他時,已是20輪融化昆侖山積雪的陽光走過,已經是昆侖山的明月掰著指頭計算過他來此的20個生日走過,當年騎車壯行的中原漢子,已經是雙鬢和胡須一樣白、一樣長的老人,變的是歲月和容顏,不變的是他對周穆王和西王母相遇的神話篤信,不變的是他要守護瑤池的信心。天熱的時候還好,會有一些游客來為白天的時光帶來些喧鬧,把本屬寂靜的夜晚留給他;冬春及晚秋時節,這里連雪山都孤獨得要哭的,他是怎么熬過這20年的呢?問及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被高原太陽曬了20年的臉像是一面黑色的巖石,牙齒就像是從石縫里滲出的泉水:“日子過得可中咧!有瑤池,一切都好著呢!”接著就陷入了沉默中,我知道,20年的空守雪山與大湖,他在這里沒有對話的同類,語言功能在退化,但那顆守護瑤池的心,卻如眼前的湖水,更加清澈、明亮,在這里,語言甚至我們常聽到的豪言、誓言都是多余的。韓天才用自己的心和行,完成了一個神話的書寫與命名,他把自己變成了昆侖山的一個新神話。瑤池依然是清澈如斯的瑤池,西王母依然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飄忽,但韓天才不就是現代的周穆王嗎?他的西王母就在他生命的每一秒、每個夢、每一眼中存在。
我問他:“還考慮回老家去嗎?”
“這里就是人生的老家,這把骨頭就埋在這里啦!”
“留在這里有什么打算?”
“原來在瑤池南邊有個西王母殿的,說是不符合生態要求,拆了!政府同意在瑤池北邊再建一個更新、更大的西王母殿,開工前我在這里負責化緣、籌款,開工了我就負責提供服務。”
三
湖泊,往往是水最謙虛的站立之地,眼前的黑海究竟容納了哪里來的水呢?站在黑海邊,我拿出隨身帶的望遠鏡向四周觀看,東邊是我來時的高原峽谷,這種峽谷地貌繼續越過大湖向西延伸而去,夾住大湖的是南北兩邊的雪山,大湖的海拔是4300多米,源源不斷地往大湖輸水的雪山每座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來這里之前,我曾多次在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的《青海省地圖》、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制作的《青海省三維圖》及百度地圖、高德地圖上觀察過,發現黑海就像一頭壯實的牦牛,從60多公里外蜿蜒流來的雪山之水在這頭牦牛的肚臍處注入,讓這片高原洼地里注滿了清澈的雪山之水,形成了黑海的牦牛形狀,在這頭牦牛的肛門處一泄而出,繼續高原之河在昆侖山里的漫長旅程,水借山名,這條經過漫長之旅最后流進柴達木盆地的高原之河,就叫昆侖河。
看著昆侖河的來向與去向,我不禁敬佩起古人在創造神話方面的智慧。從殷墟卜辭到不準盜獲的竹簡中的“西母”“西王母”,到《竹書紀年》《史記》《漢書》等信史中的記述,“西王母”像一條河奔流在三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內地關于西王母的傳說可謂遍地開花,不少地方都有西王母的塑像、宮殿,而且把這種神話的影響半徑不斷擴大,在青海,也有不少西王母活動的載體,學術界有人就認為西王母石室在湟源縣日月山下的宗家溝,但更多的人認為是天峻縣境內的關角山西側的西王母室,站在那個巨大的山洞里,看著和內地的西王母長相一樣的塑像,能感受到中原文化的西進力量,我腦海里漂浮著司馬相如在《大人賦》描述的西王母形象:“吾乃今日觀西王母,曰高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只不過這個王母,已經不再是和周穆王一道載歌載舞的中年婦女或少婦了,而是一個年老的婦女。走出石洞時,想起天峻縣南邊的茶卡鹽湖以及天峻縣東邊的青海湖,方覺得這里安放西王母也符合《漢書·地理志》的記載:“金城郡臨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鹽池。”也就是說,神話西王母居所的最大確定地點就在它的不確定,后人沿著一條源自神話里的路線,繼續向西而行,將西王母宴請周穆王的瑤池安放在昆侖山中的黑海,這表面上不符合周穆王當年遇見西王母時的交通條件,卻給這個神話賦予了更傳奇的力量,但符合唐代詩人李商隱對周穆王騎著日行三萬里駿馬西騁昆侖的浪漫:“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更符合《山海經》里對西王母所統領的國家所在:“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授書皆朝王母于昆侖之闕。”
我眼前的黑海,就這樣站在想象與現實、文學與歷史的焊接點上,扮演了一次人類認定的“瑤池”角色,真正的瑤池是不是在這里其實并不重要,抬頭朝西望去,高原峽谷兩邊的昆侖山上,白雪皚皚,這終年的積雪就是一層層躺平的玻璃,或許只有走近這里的人,才能感受到西王母的存在,或許,周穆王和西王母相遇的瑤池,在黑海再往里走的地方,那里至今還是地球上的第三極,并沒人居住,那里,或許更合適神話中的神居住。
離開瑤池,返回的路上,在黑海東邊的山地上有一條模糊的、人走出的路跡通往北邊,我跟著它而行,在山腳下的一處洼地(如果不走近,沿著公路而行是看不見的),突然,一頂獨特的帳篷出現了。帳篷的原色應該是白色的,但在高原太陽的照射下早變成了灰色,頂部插著一面國旗,正中間的上方寫著“因果報應”四個紅色大字;左邊寫著“李、陳、張、顧、王”五個更大的紅字;右邊是“韓、寧、道、修”幾個紅色字,下角分別寫著“在等有緣人”和“人在做,天在看”的紅字;正中間立著一塊三合木板,正上方寫著“西王母”三個紅色字,整個帳篷正面和木板上的紅色字體中,那個“韓”字最大。我小心地移開木板,走進去一看,迎面看見的是一幅繪有兩條鳳的黃色緞面,前面的簡易桌子上供著一幅內地常見的西王母像,右邊是幾個木頭和兩塊木板湊起來的床,上面什么都沒鋪,里面堆放著一床被子,我手握了握,很薄,估計是內地來這里的游客捐給主人的,剛進帳篷的左角,是一個簡易的鐵皮爐子,但周圍沒有一點煤炭,這么高的海拔,就是有煤炭估計也因缺氧而無法點燃。鐵皮爐子上面放著兩只碗和一個小鋁盆;旁邊竟然有一個“上海鳳凰”牌的煤氣灶盤,我不禁啞然失笑,這估計也是開車來這里旅游的人留下的,問題是在這沒有煤氣罐的地方,它豈不是個擺設?接著,我的內心里升起了疑問:這頂帳篷無疑是韓天才的,在這有爐子沒煤、有灶盤沒煤氣的帳篷里,即便是春日的白天,在這里面睡覺的話,光丟丟的干木板床上,要靠那床薄被子都困難,他在寒冷的冬夜是怎么度過的?沒有取暖的火和做飯的炊具及糧食與蔬菜,他的日常是怎么度過的?想了半天沒結果,最終突然想到:韓天才,從河南騎行到昆侖山腹地,20年守護他心中周穆王和西王母邂逅的瑤池,這不是就是昆侖山的神話么?
昆侖山在中國境內有多長?說數字或許讓你沒有概念,從三亞到北京的距離,或者拉薩到北京的距離,就是昆侖山的“中國長度”:2500多公里。這么悠長的一條披著積雪鍛造的白色鎧甲之龍,在新疆、西藏和青海境內蜿蜒著自己的壯美身骨,先民將西王母的具象追尋之地置放在這亞洲脊椎上最精妙的部位,讓昆侖山成了東方精神文化的一處重要的坐標,讓西王母成了鑲嵌在昆侖山皇冠上的一顆翡翠,向那些不遠萬里來朝拜的紅男綠女們遞過來一支充滿魔力的手杖。然而,真正握到、摸到這種魔力的人,也就是說對昆侖山文化、西王母文化、道教文化具備了通神般覺悟的人,又有幾個?神話,比權力更讓人著迷但也更容易讓人迷失,為了避免迷失,人類總是要拼命地創造這些神話的載體試圖使神話永遠保持鮮活的生命力。
走出昆侖山口到達京藏公路邊的龍鳳無極宮時,已經是晚上了,白天喧囂的人群已經離去,讓昆侖山還原到自己本有的肅靜。夜色漸濃,我只好打開頭燈,在稍微離公路遠點的、昆侖河邊的一塊高地上支起帳篷夜宿,不為別的,就是想枕著昆侖山,體驗這人類罕至的高原之夜,夢見西王母為我講述一座書寫昆侖山的傳奇。
第二天早上,帳篷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雪粒,高原公路上,這時是最冷清的時候,我聽不見昆侖山的呼吸,如我聽不到神話里的任何人物的對白與唱詞,但我能聽得見昆侖河的流水聲,猶如它帶著關于昆侖山的神話走向遠方的足音。
四
神話的主角是神,但神話講述的是人和神的故事。
望著昆侖山向東綿延的高大身影,望著向遠方流去的昆侖河水,我突然感悟到,中原王朝曾存在的周穆王,哪里是一個虛構出的西王母邀請來的,其實是被后人用神話的皮筏馱著,逆著一條神性之河而上,從中原來到青藏高原的。在想象那場約會的壯觀與浪漫之前,我總是猜想這場人間之王和介于天地之間的女神的邂逅之因:周穆王管轄的疆域內瘟疫盛行。人間良醫束手無策時,天子自然會想到向天神求助,一場遠赴昆侖山的長途求藥之旅上,周穆王向西而行,為民求醫的緣由,總比遠途去和一個陌生女子約會更符合中國優秀君王的冠冕。
周天子見到的西王母究竟是怎樣的,我無法確定,倒是先民根據自己的喜好和想象,用文字描述出了一次比一次漂亮的三個形象。
第一個形象源自《山海經》里的描繪:“其狀如人,豹尾虎齒,善嘯,蓬發戴勝。”與其說是王母長得像人,留著一條豹尾或許說明她有豹紋般的服飾或能和動物溝通的能力,善于長嘯或許說明她能歌善舞,有著驚人的肺活量,長發飄飄但戴著頭飾。恰恰就是這個半人半獸的西王母,是執掌瘟疫、刑罰的怪神,這也是我寧愿把周穆王的西行理解為一場求醫問藥之旅的原因。當然,《山海經》成書時代,這種帶有丑化對方的心理,在將戎、羌等少數民族丑化的時代,帶有很大的普遍性。
不準盜墓挖到的那些竹簡上刻記的《穆天子傳》里,西王母成了一個與人間天子同席飲宴、慈悲心善的女王。這是人間兩個王的相會,是兩個浪漫詩人酬酢賦詩的聚會。這時的西王母,被中國的文人從神壇上請下來,變成了人間女王。
第三個形象是《漢武帝內傳》里記載的那個30歲左右卻長得像十六七的少女,身邊有大群仙姬隨侍,接受漢武帝的禮拜。后者,很榮幸地得到了三千年結一次果的蟠桃。
將這三個形象的出處結合在一起,便會有一個更接近于完美的版本:帶著為臣民求瘟疫解藥的使命,自己也已患病的周穆王向掌管瘟疫的西王母求助。周穆王得到了蟠桃和解藥,得到了浪漫與溫馨。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昆侖山上的溫柔鄉再好,周穆王也得返回他的王國去料理他的事情。離開時,應西王母之邀,周天子還在昆侖山種了桃樹。這位50歲即位的帝王,在位55年,成為中國歷史上最高壽的皇帝,在古代中國,那樣的年齡遠赴昆侖山,得要多棒的身子。
他也給后世留下了很多謎面和猜想:那么遠,如何完成這趟長旅?今天我們看到的昆侖山白雪茫茫,哪有植樹的條件,何來蟠桃?按照美國作家、歷史學家凱爾·哈珀在《羅馬的命運》中一書描繪的“羅馬氣候最優期”的說法,周天子時代的昆侖山也并非現在的樣貌,按照地理板塊碰撞的理論,那時的昆侖山也沒抬升到現在這個高度,何況,專家們對周穆王所游昆侖山的具體位置一直爭論不休,有的認為是今新疆境內的天山,有的說是中亞的帕米爾高原,有的說是青海和新疆交界的昆侖山,有的說是甘肅和青海交界的祁連山,也有人說是寧夏和內蒙古交界的賀蘭山,甚至,何新在《諸神的起源》一書中還認為昆侖山就是泰山。也就是說,那時的昆侖山是可以種植桃樹、盛產桃果的,山里有可供王母做皮衣的豹子。古人給我們留下的關于昆侖山的描述中,山川景物、野獸林木、風土習俗甚至生活在那里的人在游牧文化影響下的酒肉嗜好,用馬乳洗足、馬血止渴等生活習慣,向后人遞上了一架遙視昆侖山地區生活圖景的望遠鏡。
邂逅結束,我似乎看見周穆王帶著不舍與滿足離開,順著來路而返,給中國歷史留下了一筆厚重的神話遺產。一趟昆侖山之旅后,我發現,神話就是昆侖山的紋身。周穆王和西王母的邂逅,是神話;關角山的鐵路隧道,是世界鐵路史上的神話;韓天才從焦作騎著自行車到昆侖山腹地的黑海,在海拔4000多米的無人區堅守他理想中的“瑤池”20年,也是神話;從許昌到玉虛峰下,在西王母身邊修行的女子,同樣是神話;從三岔河大橋沿著青藏公路至不凍泉,在那里有一條直通玉樹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結古鎮的S308線,在地圖上被標注為昆侖路,那是基本沿著昆侖山向東延伸走向修建的一條公路,和109國道構成了昆侖山的一對翅膀,這是世界公路史上的神話;如果說昆侖路是昆侖山最北邊的路界,那么,昆侖山隧道就是昆侖山在青藏鐵路上的終點,這是修建在海拔4686米上的鐵路奇跡,以1686米的長度穩居全球高原多年凍土區第一長隧的位置,也是青藏鐵路上的頭號控制工程,一位藏族朋友和我說,在他聽過的格薩爾王傳中,曾有預言說,有一天,會有很多鐵頭怪獸,穿著紅色或綠色長袍,腳下踩著兩條鐵線,眼睛里發出比太陽還強的光,肚子里裝著很多東西或人,喊叫著從積雪凍土中沖出來,要么前去拉薩,要么從拉薩到中原地區,那是個神話。我告訴他:青藏鐵路就是那個神話,昆侖山隧道就是鐵獸喊叫著從冰冷雪山中爬出來的章節。青藏鐵路是當代中國人創造給昆侖山最壯美的一個神話,那兩條鐵軌,是昆侖山紋身中最美的兩條。
五
神話的本質在于寄托一種敬重,西王母是人們對昆侖山敬奉的一種體現。在青海西部高原上的昆侖山南麓,三江源地區的牧民將蘇毗部落的女王和格薩爾的王妃珠姆敬奉為他們的“西王母”,在昆侖山北麓的柴達木盆地,當地牧民把赤雪潔嫫女神尊奉為“統領萬帳的女神王”,和統領整個昆侖山的西王母神話形成了互為佐證。
最后一次上昆侖山時,我沿著109國道行駛到茶卡鹽湖區后,繼續保持沿著G6方向而行,這是行駛在昆侖山和巴顏喀拉山交界地帶的北麓,沿途不時能看到遠處的積雪,能體會到昆侖山一路相伴的感覺;返回路中,從茶卡鹽湖折向北邊的G315線,直奔天峻縣境內關角山下的西王母石室。
神話時代給后人沒有留下一個具體的生活時間,我無法在這些美妙的神話中,探究出青海大地上人類生活的最早時期,現代考古學提供的依據只能將青海古人類活動的最早時間鎖定在3萬年前的舊石器時期。1956年夏天,中國科學院地質所的科研人員在柴達木盆地南緣、格爾木河上游海拔3500米的三岔口、海拔4000多米的長江源頭沱沱河沿岸、可可西里等3個地點采集到10多件舊石器打制石器——這是青海最早的人類活動遺跡。
1982年,中國科學院鹽湖研究所、地質研究所、地球研究所與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生物地理地貌系組成的鹽湖和風成沉積聯合考察隊在柴達木盆地小柴旦湖東岸的湖濱階地上采集到了一批舊石器;1984年6月,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和古人類研究所的科考人員在這里,發掘出112件距今3萬多年的石器;1993年,距離格爾木市南130公里處的昆侖山腳下發現了古人類使用過的燒土和炭屑及精巧的貝殼飾品;1986年,考古人員在距離格爾木市西南120公里的昆侖山腳發現了巖畫。這不僅證明了2萬到3萬年前,青海高原西部的昆侖山地區是氣候溫暖、適宜古人類生活的地區,這里的居民已經掌握了不亞于內地古人類的生活、生產及古老原始藝術創作技藝,創造了燦爛的先古文化。一些學者、專家多年的研究和實地考察發現,距今3000~5000多年前,這一帶存在過一個牧業國度:西王母國。其疆域包括昆侖、祁連兩大山脈相夾的廣闊地帶,青海湖環湖草原、柴達木盆地是其最為富庶的中心區域。由此,專家們認定西王母國當時的“國都”就在青海湖西畔的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縣一帶。
天峻縣西邊的關角山屬于青海南山山脈,介于祁連山和昆侖山之間,卻像一個彎下腰的大盆,謙虛地承接著來自昆侖山的神話影響。如果說神話是中國古文化中的一條龐雜雄偉的水系,誕生、繁衍于昆侖山的神話,就是中國神話中保存最完整、結構最宏偉的一道宏闊大河;如果說民間視為瑤池的黑海,是矗立在這條神性之河源頭上的一塊碑,無極龍鳳宮就是這條從源頭走出的涓涓細流逐漸形成河的模樣之標志,西王母石室已經勾勒出一條大河的氣度;同時,西王母這個文學形象,以《山海經》為源而流,經過《漢書》《明史》《四庫全書》等官方記載和民間的口傳歷史,逐漸也成了中國文學水系中的一條磅礴之河。
昆侖山向柴達木盆地的延伸,其實就是一條西王母文化之河的流淌,青海南山像一道攔河大壩橫在這條文化之河前,位于關角山下的西王母石室,就是這條河上游的一處碼頭。就像鮮卑族人講述自己的族源或起初的棲居之地時,敬奉嘎仙洞一樣,關角山下的這個石洞,被當地民眾口傳為西王母的居所。其實,即便有西王母這樣的女王、女首領,這樣逼仄且陽光不好的石室,如何安頓?這里倒像逃亡者的避難所,但人們為了給神秘的人物找個神秘的安身之地,這樣的石洞就成了盛放關于西王母這樣的神話器皿。
站在這座石洞前,我更傾向于將西王母看成一個母系氏族社會的女性首領形象,這也讓我很快將西王母和青海省大通縣上孫家寨村發掘出土的五女牽手舞蹈彩陶盆聯系了起來,那尊陶盆上的女性形象是虎齒豹尾,是西王母時代圖騰的標志,其創制年代與內地人通過神話創作西王母的時代吻合。
關于西王母留在這里的文化證據,在西王母室里一點也看不到,反而是洞內過往的僧人題寫的經文、繪畫,讓這里暗暗流淌著文明的信息。
翻過青海南山,就進入到青海湖邊,那尊白色的西王母立像,是現代人打造的另一幅神話作品,她讓我看到一位年輕、端莊的女性形象:背靠青海湖,面對游人走來的方向;衣著樸素,雙臂向左右展開,手心向上,十指自然屈伸。這也讓我很容易想起青海湖東側的那尊文成公主雕像來,兩尊女性雕像,像青海湖的兩位守護女神。
在青海高地上,西王母顯然不止是內地道教系統內尊奉的一個神話人物,而是從真實歷史中緩緩走出的女性領袖,這片高地上的人對母系首領的敬重,分布在昆侖山的積雪和青海湖的碧水之間的廣袤大地上,這片土地,是母性光芒籠罩的神殿,不是雄性亮肌肉的戰場!
這種人神一體的關系譜寫,不是消遣無聊時光的游牧生活中的閑談與空想,是通過神來溝通人類與未知空間搭建的一條看不見的公路,是青藏腹地和內地的先民在毫無溝通的條件下不約而同地對歷史記憶和幻象記憶賦予的想象力體現。我們的先民用這樣一種處理神與人關系的態度,它構成了一種中國式的民族文化系統。
曾聽朋友說過,青海省曾經以昆侖文化為背景,以西王母神話為講述對象,創作并出臺過一部音畫詩史《秘境青海》,用現代精神和國際視聽語言重新詮釋了遠古昆侖神話,禮贊西王母的神奇再生;也曾聽朋友說過,青海省方面曾在昆侖山下海拔4300多米的地方,舉辦過“圣殿般的雪山:獻給東方最偉大的山脈昆侖山交響音樂會”。一個誕生史詩般的神話之地,應該具有史詩般傳承的力量并把它彰顯出去,我雖然沒能欣賞到這兩件史詩般的作品,但我相信它們的光芒,是兩條巨大的哈達敬獻給了那或許存在、或許虛幻的西王母,那更是獻給創作出這巨大神話的先民。這些光芒,能照見不準那樣的盜墓者怎樣的面色呢?
青海湖邊的西王母像,并不是順著昆侖山走向的西王母之河的最后一座碼頭。離開青海湖,翻過日月山,繼續向東,西寧市湟源縣的宗家溝石室也被青海人津津樂道為西王母石室。和這座石室相對應的,是河湟地區流傳的《王母經》《王母新詩論》《王母降下佛壇經》等與西王母信仰有關的寶卷,從時間上看,這三部寶卷在形制和內容上與內地的寶卷一致,是明清西王母寶卷的一部分。
這應該是青海西王母崇拜印記的最后地點了吧!不,在從蘭州至青海的路上,有一處西王母洞窟,這才是西王母文化烙印在青海的最后句號。
昆侖山,一座背負著中國神話之重的山,西王母是它的文化胎記,又西王母衍生出的文化現象,就像一道美麗的紋身,已經刻繪在昆侖山的肌膚上。
六
昆侖山上的積雪,就像一頂頂銀冠戴在一頂頂頭顱;由昆侖山衍生出的詩歌,則是一條條比雪還潔白、還高遠的袈裟。
周天子和遙遠而神秘的西王母的一場浪漫邂逅,揭開了后人洞窺昆侖山的一道簾布。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對那場具有神話色彩的邂逅有著很多描寫,可惜的是后人的眼光多停留在一種以中原為中心的帝王西游,忽略了承接那場浪漫的昆侖山。
古代著名詩人誦昆侖山的詩句中,我獨喜歡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那首《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這是個沒去過青海的人,也就是說連昆侖山是什么樣都沒見過,但卻寫出了“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的詩句,這是一座山提供給一個優秀詩人的想象舞臺。唐代詩人李賀在他的《瑤花樂》中也以“施紅點翠照虞泉,曳云拖玉下昆山”描寫這場浪漫,還是靠想象來完成,其實,直到現代交通工具及公路開通后前,中國古代的哪一位不是靠想象來描寫昆侖山的?昆侖山的巍峨與遙遠,成就了中國詩人的想象力和詩意的落地,就連皇帝也不甘落后地來湊份子,宋太宗寫出了《緣識》一詩:“昆侖山上玉樓前。五色祥光混紫煙。景物不同人世界,群仙時醉臥花眠。”和岑參這樣的詩人相比,兩者在昆侖山這一題材前就顯出了高下。
昆侖山無疑是詩情的發酵器,連奉命修筑青藏公路的慕生忠將軍,在修路途中也寫下了和昆侖山有關的詩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毅沿著這條路行進時,同樣留下了書寫昆侖山的詩句。在當代中國詩人創作的有關昆侖山的詩句中,從知名度到氣度而言,排在首位的無疑是毛澤東的那首句“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在詩人毛澤東的筆下,昆侖山既是一個巍峨的男兒聳立全峰之上,又像個懂得審美的賞花女子,閱讀的是人間春色。毛澤東是1935年冬天創作的這首《念奴嬌·昆侖》。那時,中央紅軍走完了長征最后一段行程,即將進入甘肅,前途應該如毛澤東登上的岷山峰頂白雪一樣迷茫。偉人的眼光常常能洞穿現實的迷霧,偉人的胸襟也常常能容納云海山河。那天,毛澤東頭朝西望去,遠望青海一帶蒼茫的昆侖山脈,一個“莽”字,讓一位偉人和一座偉山連在一起。“飛起玉龍三百萬”抒發了作為詩人和軍事家的毛澤東的樂觀情緒,“環球同此涼熱”又將昆侖山放在了全球視野下。
唐榮堯 詩人、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32屆高研班學員,銀川市作家協會主席,銀川文學院院長。出版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滅:為西夏帝國叫魂》《西夏帝國傳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寧夏之書》《青海之書》《西夏陵》《大河遠上》《青海湖》《中國新天府》《賀蘭山,一部立著的史詩》《消失的帝國》《西夏史》《中國回族》《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間的信仰》等20多部人文專著。目前,在賀蘭山下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