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鑫(云南民族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龍梆企

佤族村子,晚上年輕人跟老人學奏樂器
一首《阿佤人民唱新歌》讓很多人對佤族印象深刻。
佤族總人口429709 人(2010 年數據),是云南15 個特有少數民族之一。佤族人民有悠久的愛國主義傳統和中華民族一家親的意識。
云南少數民族,可以說的話題很多,但他們守護國門的功勞與壯舉,無論如何不能不提。從那些故事里,我們不僅看到云南4060 公里的邊境線上各個民族的英勇和犧牲,還看到他們的團結與智慧。
1936 年,西盟。我們說的第一個故事從這里開始。
這年的春節,在勐梭,節日的氣氛非比尋常。西盟當時屬于瀾滄縣第七區,代理區長張石庵和一些進步人士商定,要在這里邀請全區各族群眾“歡度春節”,向剛抵達這里不久的英國人表示一下西盟各族人民的態度。
1935 年12 月上旬,中國國民政府、英緬政府和當時號稱中立的“國聯”三方代表抵達勐梭,開始了歷史上著名的滇緬南段未定界的中英之間的第二次會勘。會勘期間,英國人為了侵吞中國領土,手段頻出,相當下作。
比如,到中國境內偷拍照片、測繪地圖、偷移界碑,甚至把勐梭土司送的小禮物解釋為向英緬歸屬的信物。與此同時,會談中的中方代表不僅怯懦無能,還收受英方賄賂。所以,為了表達西盟各民族的聲音,愛國進步的張石庵,以及從國民黨政府的監獄越獄后逃亡至此的中共地下黨員李曉村等人,與西盟各族同胞團結起來展開了針對性的系列斗爭,并且一一取得勝利。
“歡度春節”的活動,明面上是向會勘大員們“拜年”,并和他們舉行“各族民眾”聯歡會,看上去有禮有節,實際則是“示威抗議”,傳遞的正是西盟各族人民捍衛國家疆土的強烈愿望。
據張石庵的兒子張興華介紹,經過一番宣傳、動員,活動在大年初四舉行。現場來了15000 多名佤族、傣族、拉祜族等各族群眾,“有的肩扛土槍、身背長刀,手提大弩、長矛、敲鑼打鼓、吹著蘆笙小號、手持國旗、彩色橫直幅標語,按各民族習俗,載歌載舞,從四面八方涌入會場。”
“勐梭壩頓時人山人海,土槍土炮隆然,鑼鼓號聲震耳欲聾”,“整個壩子遍布中國國旗”,“各族群眾邊唱邊呼口號,‘洋戛拉滾出去!滾過南卡江,再滾到薩爾溫江那邊去’‘這里歷來是中國土地,還來勘什么界’”。
會勘大員們顯然被各族群眾的力量震撼了。英國方面“驚慌失措地慌忙退席,返回營地急令英國處于臨戰狀態”,中國代表則“氣急敗壞大聲責罵,掃興退出會場”,倒是“國聯”代表堅持參加了大會,接受了群眾的“拜年”,見證了西盟各民族在“反帝保國的共同目標下”,“曠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大聯歡、大團結。(張興華:《回憶先父張石庵》,《瀾滄文史資料》第二輯)

瀾滄縣編撰的這本文史資料,記錄了很多佤族抗英抗日的故事

隋嘎展示“司崗里”被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西盟佤族等各民族的反帝愛國斗爭,不僅有勇還有謀。當時中方代表無能,西盟地方精英和各民族代表決定動用現代政治手段表達他們的決心和意志。
他們先是把界務真相,以及英國人吞并我領土的野心和行為寫成《抗議書》,請“國聯”代表電告“國聯”,向全世界公布。接著又刻印了幾百份《快郵代電》,列舉了中方代表的賣國和收受英國賄賂的事實,郵寄了幾百份給國民黨中央和各部、院,各省政府及大專院校、各報館、法團。
兩份代表民意的文件,有兩百多個簽名,除了代理區長張石庵、地下黨員李曉村、進步青年尹溯濤(后來犧牲了)等發起人外,還有西盟區各鄉鄉長、西盟各土司、代辦、民族頭人、民族代表,以及瀾滄縣各界士紳代表。
在當時交通不便、很多村寨還有民族隔閡和矛盾的條件下,這份沉甸甸的簽名來之不易,不僅反映了他們對抗英國殖民者的決心,也反映了隨著民族危機加深,隨著內地與邊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程度越來越深,中華民族的各個組成部分——漢族、佤族、傣族、拉祜族等有了更進一步的團結與合作。而且,在這樣的文化互動中,他們已經掌握了現代政治抗爭的技巧,表現出了極高的聰明才智。(張興華:《回憶先父張石庵》,《瀾滄文史資料》第二輯)
說到這里,有必要介紹下此前發生在滄源的抗英斗爭。以“班洪事件”而聞名史冊的那次斗爭,是這次勘界的導火索,一樣反映了佤族和其他各民族團結對外,有勇有謀的生動形象。
1934 年1 月20 日,英國殖民軍先頭部隊250 余人侵占了中國班洪地區的爐房、金廠壩、戶箕等地,構筑工事,修建營房。班洪事件爆發。
這次抗英事件有幾個階段,先是班洪王胡玉山第二(胡玉山兒子,繼承其總管職務,與父同名)向政府報告、求助,并緊急動員阿佤山十幾個部落武裝近千人進行抵抗。
隨后,鎮康縣、瀾滄縣政府(滄源屬瀾滄縣第八區)和民眾火速組織支援。瀾滄縣人民組成了民眾救國分會,昆明組織了云南民眾外交后援會。昆明和南京等地報紙、媒體聚焦班洪事件,全國聲援。
對奪取斗爭勝利推動最大的是景谷縣首富李占賢,他效仿在東北抗日的馬占山,變賣家產,5 月15 日組織了西南邊防民眾義勇軍。隊伍2000 多人,有漢、傣、佤、彝、拉祜、布朗等各族子弟。
5 月30 日,收復班洪戰斗打響,6 月6 日,各族聯合軍隊攻破由英軍主力千余人固守的英軍指揮所所在地爐房礦山,并收復了班老附近的佤族村寨。
英國戰敗后,把責任推給中國國民政府。最后責令云南政府解散西南邊防民眾義勇軍,并在“國聯”調停下開始了持續幾年的中緬邊界第二次會勘。會勘的“結果”,是1937 年4 月在日本侵華戰爭陰云密布之下,英國以種種威脅,把中國的爐房等領土劃給英方。
圍繞班洪、班老的斗爭,跟西盟勘界時的斗爭有很多相似,在保衛國土的目標下,各民族團結一致,這個團結,不僅是佤族內部的團結、邊疆各民族的團結,也是云南各民族、中國各民族的團結。
另外,班洪班老的斗爭中,也同樣善于運用現代斗爭技巧。1937 年,得知國土被分裂,以班洪王為首的17 個佤族部落首領聯名致信勘界委員會主席伊斯林(此前西盟方面也給此人寫過類似的信),說“卡瓦山地為中國土地,卡瓦山民為中華民族之一部分”,“倘(英人)入我藩籬,窺我堂奧,奴隸我人民,強占我土地,則卡瓦山民族雖愚,亦必竭其智能,為正當之防衛,與英人抗”。
(1963 年4 月,經國務院批準,“佧佤族”改稱“佤族”)同時他們也發出了《告全國同胞書》,宣誓:“與我祖國同胞相求相助”,“寧血流成河,斷不做英帝國之奴隸!”(《云南大學生省情讀本》,第21-23 頁)
“班洪事件”和勘界事件中,佤族民眾表達出來的愛國情感,不僅團結了內部,也教育了全國人民。這是云南近代史上在保衛邊疆,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方面寶貴的精神財富。
1935 年底至1936 年初,年輕學者方國瑜也因為勘界事務到佤山考察。在這里他采訪到了班老、班洪的幾位政治領袖,他們的話語提供了更多感人細節。
“班老王”胡玉祿告訴他,“爐房銀山,為中國所開,我祖宗受中國大恩,世世相傳,為中國保護銀山,失之洋人,何以對我祖宗?何以對我中國?
故我不顧一切,與英抗戰;軍火不利而至失敗,避居于此,然心中甚樂,雖死亦無恨焉。”(《方國瑜文集(第四輯)》,第519-520 頁)班老的“困剛”(大頭目,歷史上是爐房山的主要管理者)名叫錫龍散猛,他聽說方國瑜來,專門去找他聊。他告訴方國瑜:之前英國人來賄賂他,以便占據爐房,“然我為中國保廠,以小利而背大義,非我祖宗之志也”。他多次嚴詞拒絕英國人的收買(收買不成,后來才武力進犯),說,“今我老且病,即為此山,為此山而死,我亦不辭。”(《方國瑜文集(第四輯)》,第522 頁)
守護爐房是班洪、班老地方頭人心心念念的祖宗職責、國家義務,但奈何外交失敗,最終落入敵手。
1942 年后,隨著日本侵略軍的到來,當初給跨境而居的佤族人民許下許多諾言的英國人還是跑了。但佤山英雄們沒有退縮,張石庵、李曉村、尹溯濤等等,以及西盟、滄源等邊境線上的各民族,組建了各種抗日游擊隊,一如既往地保衛祖國的疆土。(參見李曉村:《憶阿佤山抗日游擊隊》,《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五輯)》)

西盟佤族自治縣新縣城一角
近代歷史上,佤族同胞勇敢、團結、愛國,其對民族大義認知清醒,而且非常有高度。為什么會如此?有沒有什么文化根基?
1951 年1 月1 日,普洱專區26 個民族代表在3000 多群眾見證下舉行民族團結盟誓大會。大會上,剛從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回來的西盟佤族代表拉勐負責剽牛,剽牛前有一個祝頌的環節至關重要。其內容恰好被滄源佤族青年代表肖子生記下:
“我們的山神山主喲,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各民族都是出自一個‘司崗里’
(佤族傳說‘司崗里’是人類的發源地)的人,都是親人、兄弟,今天在共產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更是如一串芭蕉一樣,不分你和我,團結一條心。
這次我們去北京,看到皇宮寶地,現在我們又回到了普洱,河水改道,地方換主,我們聽毛主席的話,擁護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我們要剽殺你,為的是看好卦、預祥兆,你就讓我們心滿意足,預知前程吧!”(肖子生:《憶參加國慶一周年典禮和普洱區民族代表會》,《臨滄文史資料選輯(第3 輯)》)剽牛顯示吉兇,所有與會的人都為這個儀式捏了一把冷汗。結果當然很好。現場都很激動,歡呼聲四起,連地委書記張鈞“也高興地和大家一起打滾兒”。(《親歷與見證:民族團結誓詞碑口述實錄》,第59 頁)
肖子生的回憶,讓我們了解民族團結故事的背后,是兩種文化傳統的“并接”,對“司崗里”故事深信不疑的佤族,有自己的民族觀,這個民族觀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民族觀,并接在一起,于是佤族的文化傳統,就被用來理解新的民族關系,并表現出極高的領悟能力。
“司崗里”的意思并不復雜:佤語“司崗”意為石洞,“里”意為出來。所以,合起來意思就是“人是從石洞里出來的”。(《佤族簡志》,第17 頁)
據1957 年整理的簡短的《佤族歷史故事“司崗里”的傳說》,人類最初生活在洞穴,在動物幫助下,走出洞穴時,佤族第一個勇敢走出,接著是漢族、其次是拉祜族、傣族,最后是散族(具體指什么族不詳)。
這大概就是拉勐頌詞中那個“司崗里”,也是肖子生所熟知的“司崗里”——肖子生讀過初中,1945 年前后,相信“司崗里”的他,曾經被新的地理歷史知識深深震撼。
“老師還展開地圖,讓我們找五大洲、四大洋,找中國、找云南,再找自己家鄉所在的地方。
老師講歷史時,我就想到佤族創世神話《司崗里》,想象佤族與大中國之間的關系,也讓我知道了佤族自古就是中國的一個民族,我自己也是中國人。
”(《親歷與見證:民族團結誓詞碑口述實錄》,第17 頁)后來,西盟佤族另一位青年隋嘎,1954 年到昆明時,也再度體驗“司崗里”和現實中國這兩個世界的轉換。“到達昆明的那天已經是傍晚,只見昆明市一片燈火輝煌,街道兩旁的路燈閃閃發光。我仿佛看到了佤族神話司崗里傳說中俚神在天上放的星星一樣。高大的房屋,整潔的街道,身著整齊服裝的男女在路燈下漫游。一切都那么陌生,猶如夢幻世界。”
很多年后,2009 年,隋嘎早已從西盟縣長任上退下,他用一本書對佤族的“司崗里”世界進行了深度詮釋。這本書叫《司崗里:佤族創世史詩》。在這本書里,他匯聚了各地司崗里的故事,講述了佤族與其他各民族在更廣闊的時空中的互動。
比如,佤族跟彝族等民族,都是司崗里的兄弟。而佤族的足跡散布在滇池、洱海,以及勐梭龍潭之間,除了發展生產,還忙著搞民族團結,調停其他兄弟民族間的糾紛,堪稱完美的民族團結進步的“先進集體”。(《司崗里:佤族創世史詩》)
“阿佤的路和阿佤的理,
全部都在《司崗里》里面。
千秋萬代啊萬代千秋,
我們都要歌唱《司崗里》”
正如這本最全面的《司崗里:佤族創世史詩》“引子”部分唱誦的,佤族的許多道理——理性的和感性的道理,都在《司崗里》中保存。我們這里就不再展開了。
2011 年,《司崗里》被列入國家級“非遺”項目,司崗里文化已作為中華優秀文化正在被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