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童鈴

我年輕時經歷過一次失敗的戀愛。我對象犯了事兒，我本想等他出獄，但父親是學校的教導主任，最重視人的道德品質，無法接受這樣的女婿。我鬧了好多回，父親卻咬緊牙關不松口。我搞“非暴力不合作”，不談戀愛、不結婚，拖到了28歲，在那個年代就算大齡青年了。父母急得不行，三天兩頭給我介紹男朋友，直到我遇到現在的老公。

我老公來自農村，從小父母雙亡，由哥哥嫂嫂帶大，論條件差我一大截。父親說他人老實，靠得住，違法亂紀的事他干不出來。我倆相處幾個月后，他提出結婚，我點了頭。不是因為愛，而是真的煩了，反正也不可能嫁給最愛的人，那就隨便吧。可結婚前我收拾東西，看到和前男友的合影、攢下的電影票票根，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想，人為什么非要結婚呢？嫁給不愛的人真的會幸福嗎？我對父親說，這婚要不就別結了。父親以為我瘋了，他說，悔婚對男方的傷害有多大，你知道嗎？咱家絕不允許發生這樣不仁不義的事！

我就這么嫁了。剛結婚那幾年我嘗試著接受生活，嘗試著告訴自己眼下平靜的日子正是我想要的。女兒一歲的時候，前男友出獄了，跑來找我，我說我不恨你，只希望這輩子別再見面。

我心里早就放下他了，但他的到來讓我重新思考起婚姻這件事。

父親是教音樂的，我聽著名曲長大，熱愛藝術，熱愛文學，還會拉二胡。我老公讀書不多，只知道好好過日子，我們倆完全聊不到一塊兒去。我突然意識到，我永遠無法說服自己愛上他。

婚姻不應該只是搭伴過日子，離婚意味著放手讓他去找愛他的女人，這是好事。我把想法悄悄告訴了母親，母親一下子火了。她質問我，女兒已經出生，為什么我的心還這么野？離了婚，女兒怎么辦？社會上的人又會怎么看離異女性？我特別失望，母親當初為了愛情都敢和娘家決裂，怎么到我的婚姻問題上，她又不講愛情了呢？

我老公還想著好好過日子，他知道我喜歡吃焦圈和豆汁兒，天天起大早去買。我對他這類示好行為從無正面回饋，還人前人后地嫌他土，搞得他特沒勁兒。我倆的話越來越少，到后來，平均每天說的話不超過三句，有時候甚至一句都不說，彼此都沒有表達欲。

我38歲那年，父親得了胰腺癌。他把我倆叫去談話，說夫妻之間不一定要有愛情，但長久的陪伴會產生深厚的感情，直到有一天成為對方的依靠。他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如果我們離了婚，他泉下有知，也會傷心的。聽他說話的時候，我的心一直往下沉。

父親在四姐妹中最疼我。我十幾歲時去郊區農村插隊，給家里寫信說晚上總有奇怪的聲音，鬧得我整宿睡不著。那時公交車不像現在這樣四通八達，父親也不會騎自行車，愣是走了30多里地來看我。那一天父親滿屋子追老鼠，最后打死了十幾只，又走了30多里地回去。那天夜里屋子里安靜極了，我一覺睡到大天亮。可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到家后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女兒剛出生時，我在一家小廠當會計，收入微薄，我老公掙的也不多。我們雇人照看孩子，每月的工資得花掉一半。父親看我過得艱辛，讓母親退休后立刻把我女兒接過去。這一帶就是6年，管吃管住管上學，沒有收過我一分錢。我這才能游刃有余地安排時間去準備考試，直到拿到大專文憑，又成為一名公務員。

一個人之所以有勇氣在叢林世界里披荊斬棘，完全是因為父母在后方源源不斷地補給愛的能量。每當想起曾經為了前男友而說過的那些傷父親心的狠話，我就無比后悔。我女兒長大后常常怪姥爺糊涂，不拿自家孩子的命運當回事，也連累她無法擁有快樂的童年。但她不明白，父親活著，我才有福氣享受到世上最豐盛、最飽滿的愛。父親死了，再也沒有人如此愛我了。

父親的話判定了我將畢生茍活于無愛的婚姻中，可我怎么能違背他的遺愿呢？他的愛太重了啊！

父親去世后，我對生活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我嚴苛地要求女兒。考試沒考好，罵；不經同意吃掉桌上的零食，罵；她用攢的零花錢買了件心儀的襯衫，罵；有一次她忍不住頂撞我，我甩手給她個大嘴巴；每當她說起學校的事，我都冷嘲熱諷一番；她喜歡收集明信片，攢了滿滿兩大本，有一天我趁她不在，把她的明信片全給沒收了……我就是見不得她高興，我活得這么痛苦，她憑什么快樂？漸漸地，她也不說話了，整個家除了我的罵聲，什么聲音都沒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自己的人生，我滿是悲傷—一個女人，明明對愛有所期待，卻得不到愛，也無法給予愛。

為了演好女兒這個角色，我耗盡了全部的能量，以至于無力成為好妻子和好母親。

女兒19歲時參加高考，我希望她報北京的學校，她偷偷報了上海的。送她上學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聲色俱厲地訓了她一頓，她麻木地聽著，面無表情，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女兒走了之后，整整一個月沒有打來一通電話。那個時候大學宿舍的電話并不普及，手機更屬于奢侈品，我沒法兒主動聯系她，心里慌得很，一會兒猜測她是不是生病了，一會兒又擔心她出事，想多了就整晚睡不著，只得委托上海的朋友去她寢室看一眼，讓她打個電話回來。她只說了三句話，“是我”“我還好”“再見”。我聽到她的聲音，心頓時安定下來。我才發現血緣關系原來這么奇妙。那時母親也已去世，姐妹們各自成家，世上還有誰和我血脈相連呢？只剩這唯一的親生骨肉了。母雞對小雞疼愛有加，母貓對小貓也會傾全力保護，為什么我這個母親心里只有恨意？

那一剎那的覺醒猶如火柴劃過，黑暗中頓時出現了亮光。父母去世，意味著我作為女兒這個角色的終結；而女兒才剛成年，尚需要母親的扶持。

我不再罵她，在經濟上給她更多的支持。她喜歡電影，喜歡古典音樂，不用她開口，我主動給她銀行賬戶打錢。寒假到來之前，我把沒收的那兩大本明信片悄悄放回她房間里，她回來后看到了，一句話都沒說。我有點兒失望，但既然積怨是這么多年造成的，我就不能指望破冰在一朝一夕內完成。

經過近一年的努力，女兒終于愿意和我多說幾句了，偶爾也聊聊寢室的同學。但她說話很沖。有一回，她說起有個同學在做生意，我擔心她也學著做生意，耽誤學習，又不愿意再增加母女之間的沖突，就讓我妹去找她說這事。后來才得知，她只是閑聊罷了，壓根兒沒那個想法，是我過度緊張了。這下我可捅了馬蜂窩，她沖我嚷嚷，說我神經病，腦回路不正常，聽風就是雨！我氣得夠嗆，哪兒有這么跟媽說話的？可我只能告訴自己，她從小沒聽過幾句柔軟的話，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學會正確地表達呢？我這不也在學習嗎？

她大四的時候面臨擇業，我盼她回北京。之前沒有好好珍惜母女緣分，我想好好補償，但她堅決要留在上海。我急壞了，陌生的大城市是個叢林，危機四伏，她舉目無親，被同事欺負了怎么辦？生病了怎么辦？父母又不在身邊。在北京就不一樣了，找工作我可以托關系，住家里她不用出房租，甚至家用我都不要她交，我就愿意養著她。可我磨破了嘴皮子都沒用，她說她只想在上海待著。我心里的挫敗感可嚴重了。

我給她打了錢。老公說不要給錢，錢花完了她自然就回來了，我做不出來。她是個女孩子，又很倔，如果為了錢而做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那我得后悔死。好在她投了幾百份簡歷后，總算找到了工作，聽起來公司的同事還不錯，我放心多了。

退休后，生活失去了重心，我不知道該干嗎，電視劇看多了也沒勁兒，以前的人際關系都沉淀下去了。我一天發好多條短信問女兒在干嗎，需不需要我去上海陪她，把她給煩得喲。剛開始她還耐著性子回復幾個字，后來就問我，還有完沒完了，能不能找點事干？

以前一個同事拉我去老年大學上課，說那兒可好了，人多，熱鬧，大家還志趣相投。我選了二胡課，小時候就會這個，幾十年不練了，興趣還是在的。我去買了把上好的二胡，又挑了幾本參考資料，想著要么不學，要學就學好。我心里那股勁兒又升騰起來了。

上了老年大學之后，我充實了很多。一個班20多個同學，拉了個微信群，時不時地交流心得。我會用電腦，拉二胡又有底子，老師讓我當班長。我幫她整理資料、督促大家練習，學校安排演出，我也上臺湊個熱鬧，聽聽觀眾們的掌聲。

我特別喜歡來你們咖啡館坐坐，這里年輕人真多，看著你們一個個都生龍活虎的，就想著我那遠在上海的女兒也過得這么快樂。以前對她有過怨氣，我不忍讓父母傷心，她倒好，扔下我們不管，跑那么遠。不過現在我也想通了，她不是故意躲著我，而是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康復。我的婚姻里受傷的不止我一個人。現在她的性格柔和多了，我也能聽到她的笑聲了，所以我想呀，也許在異地生活不是壞事，只要她高興就好。

人這一生中最重要的角色是自己。年輕的時候，我熱衷于演好女兒這個角色，卻忘了我自己，沒有順從自己的意愿，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堅持去愛自己選擇的人。但我女兒有勇氣去探索世界，有勇氣成為她想成為的那種人，我為她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