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湯川學

美國航天員斯科特·凱利在國際空間站
人體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精密儀器,大自然給予了我們無與倫比的大腦,讓我們可以通過智慧去突破自身肉體的限制,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發達的汗腺讓我們可以進行長時間奔跑;靈活的雙手是我們主宰地球最有力的工具,這些都是大自然對于人類的偉大塑造,但人類自己卻是不屬于太空的生物。
從遠古的猿人到今天的我們,我們的演化之路一直在g值為9.8米/秒的環境中進行。當人類利用智慧脫離大氣層與重力的桎梏來到太空中,準備在浩瀚的宇宙中一展拳腳的時候,我們不但要面臨科學技術上的阻礙,我們自己的身體還要與殘酷的宇宙環境進行斗爭,而這些并不比開發出能進行星際航行的飛船要來的簡單。
“在我上一次飛往空間站執行159 天的任務中,我的骨量流失,肌肉萎縮,血液在體內重新分布,這些使我的心壁緊張和收縮。更令人不安的是,我的視力出現問題,就像許多其他航天員一樣。我所接觸的輻射是地球上一個人的 30 多倍,相當于每天大約接受了10 次胸部 X 光檢查,這種暴露會增加我在余生中患致命癌癥的風險。”
這是美國宇航局航天員斯科特·凱利向媒體講述太空旅行對他身體造成的影響。
我們在地球上時,判斷一個東西是上還是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拋擲一個物體,它掉下來的方向就是下,另一邊就是上,一般不會有人對這個事情進行細究。而在空間站里,由于航天員們處在微重力環境,他們無法通過拋擲物品來分辨“上”與“下”,空間站中的“上”與“下”的概念更多地是人為劃分,從而讓航天員們可以進行區分與描述的。
“Space adaptation syndrome”,簡稱SAS,它是一種發生在太空中的暈動癥(motion sickness),或者說是發生在太空中的“暈車”。
重力在我們的空間定位中起著重要作用。重力的變化,例如在太空航行期間向失重狀態的轉變,會影響我們的空間方向感,并需要我們身體的平衡系統在其中發揮作用。只要這種適應不完整,就會導致暈車(惡心)、視覺錯覺和迷失方向。
格爾曼·斯捷潘諾維奇·季托夫是蘇聯第二個進入太空的航天員,也是第一個在太空中因為嚴重的暈動癥而嘔吐的人,被認為是第一個SAS患者。而目前已知的最嚴重SAS患者為美國載荷專家杰克·加恩。他在1985年執行航天飛機STS-51的飛行任務中遭遇了極其嚴重的SAS癥狀,以至于后來美國宇航局開玩笑地使用叫做“加恩量表”來衡量航天員遭遇SAS的嚴重程度。
美國航天員加恩在太空執行任務期間,幾乎完全無法適應微重力環境,肌肉在太空中無法協調,前庭系統無法正常工作,無法判斷前方物體與自身的距離,在閉眼的情況下無法確定自己該往哪個地方飛行,飛多久才能觸碰到目標物體,眼睛對物體的距離的判斷能力變差……訓練有素的航天員基本上不會達到這種程度,并且這些現象往往會在3天之內隨著身體的逐步適應而逐漸消失。
但是這里需要澄清一點,加恩在飛行時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健康,并非是因為身體健康問題導致的SAS,他在微重力模擬飛機上進行演練時也沒有出現任何癥狀。
荷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的蘇珊娜·努基對SAS現象進行了研究。她使用戰斗機飛行員訓練時使用的離心機,發現長時間在人體離心機中的高重力下的人會出現 SAS 癥狀。要體驗這一點,人們必須在離心機中度過一個多小時,并承受比地球高出3倍的重力。旋轉本身并不會令人十分難受,但在離開離心機踏上正常地面后,大約一半的測試對象會出現與SAS相同的癥狀。事實證明,在太空飛行期間患有太空病的航天員在地球上長時間旋轉后也會出現這些癥狀。這意味著這些癥狀其實并不是由失重本身引起,而是由于人體的平衡系統不適應不同的重力環境引起的。

蘇聯第二個進入太空的航天員格爾曼·季托夫

美國航天員杰克·加恩
努基將她的研究重點放在了人體中用于感受平衡的器官上。它位于內耳中,包括對旋轉敏感的半規管和對線性加速度敏感的耳石。以前有人提出,左、右耳石功能之間的差異會導致航天員更容易生病。努基測試了這個耳石功能不對稱假設,對 15 名已知易患太空病的受試者測量了兩側的耳石和半規管功能。那些在旋轉后患有太空病的人被證明具有高度的耳石不對稱性和更敏感的耳石和耳道系統。不能僅根據這種不對稱性將這些人歸類為敏感或不敏感,而是可以根據各種耳石和耳道特征的組合來分類。這表明整個平衡器官都與太空病有關,并且它可能需要平衡器官各個部分之間的復雜相互作用。

即將前往國際空間站的日本富商前澤友作
當一個人處于暈動癥狀態時,由于對空間距離的不明晰,在進行精密的科學儀器操作時很有可能出現誤操作,導致機器損毀或者更嚴重的人員受傷的情況,這也是航天員一般要從有著較長的飛行時長的飛行員中選拔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一個職業航天員,比如世界上第一個通過商業手段進入太空的人日本TBS記者秋山豐寬,并未進行什么訓練就進入和平號空間站,在太空第一天就遭受了嚴重的太空病。一個普通人如果貿然進入太空,有可能還沒來得及欣賞我們地球的美景就已經暈在睡袋里了。
眼下又有一位利用商業手段將要進入太空的日本人——前澤友作。他正在俄羅斯加加林航天員訓練中心訓練,今年12月將前往國際空間站。也許今后人類進入太空的門檻會隨著商業航天的發展逐漸降低,但是除非是只在太空待那么一小會兒的短程旅游,否則扎實的太空基礎訓練還是必不可少的。
經過幾十年太空生理實驗的積累,我們目前最好的防止太空病的方法就是服用茶苯海明、使用茶苯海明貼片(Draminate)或者類似可以抑制平衡系統活動的藥物。在航天員進行艙外活動時,可以將它貼在自己的皮膚上。茶苯海明逐漸釋放進血液中,抑制平衡系統的活動,能很大程度上減輕SAS的癥狀。

俄羅斯加加林航天員訓練中心
在我們的身體中,破骨細胞與成骨細胞互相作用,互相輔助,維持著人體骨密度的平衡健康,但是到了太空之中,本應承受身體重量的骨頭、骨骼肌與背部肌肉不再進行作用。

中國航天員在天和號核心艙準備鍛煉

美國女航天員蘇妮塔·威廉姆斯在國際空間站使用帶有振動隔離穩定系統的跑步機進行鍛煉
在地球上,骨骼通過一個平衡良好的系統不斷脫落和再生,相互之間存在耦合關系。當骨骼被分解時,新形成的骨層就會取代被分解的骨層,在我們的身體中形成動態平衡。然而在太空中,由于微重力,破骨細胞活動增加導致破骨細胞的活躍度快于成骨細胞,骨骼不再需要為運動甚至保持身體姿勢提供支撐,結果造成很少或沒有應力施加到骨骼系統,長期居住在太空的人會出現漸進性骨質流失。在地面上,長期臥床的病人們也會因為骨骼受力不足而患上骨質疏松癥。
這種破骨細胞活性增加的作用在重力作用下承載最大負荷的區域,如骨盆、脛骨、足部區域表現得尤為明顯,而從骨頭中流失的鈣會進入體液循環,而身體中的血漿在經過腎小球時鈣離子會逐漸沉積在腎臟,腎結石的風險大大提升。
而關于肌肉,在太空中所減少的肌肉,美國宇航局的文件中把它們稱為“antigravity muscles”,即對抗重力的肌肉,比如小腿肌肉、四頭肌、背部和頸部的肌肉,這些肌肉在地球上支撐著我們站立,而由于沒有了重力,這些肌肉在太空中幾乎不會收縮,沒有定期的鍛煉,這些肌肉就會變得衰弱和退化。這是一個萎縮的過程。
研究表明,航天員在持續5天~11天的太空飛行中肌肉會減少20%。這對航天員來說是十分危險的,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可能無法對抗返回地球時所面臨的地球引力的作用。盡管航天員返回地球后肌肉質量和力量可以恢復,但在太空中保持肌肉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尤其是在長期太空任務中。在太空中減少肌肉萎縮的唯一方法是高強度的運動,特別是力量訓練,并結合適當的飲食。
由于骨量逐漸減少而導致骨骼變弱是延長太空飛行的一個嚴重隱患。對在和平號空間站度過數月航天員的研究表明,太空旅行者每個月可能會損失 1% 到 2% 的骨量,當然,并非沒有辦法來緩解,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服用維生素D、雙膦酸鹽、鈣片,并在空間站里進行鍛煉。對在太空中無法受力的肌肉與骨骼進行刺激,比如太空自行車與跑步機、拉力帶、阻力器等等,這些手段被證實是十分有效的。國際空間站上的航天員每天花兩個半小時鍛煉,以對抗肌肉萎縮的影響。

天空實驗室第四組航天員使用了太空跑步機進行鍛煉,其效果十分顯著
在太空中待了上百天的航天員回到地面后還會出現嚴重無法適應重力的情況。他們剛返回地面時,會被人抬著進行移動。
在重力的作用下,血液和其他體液被拉向下半身。在太空中,當重力消失時,血液往往會聚集在上半身,導致面部和上半身的浮腫等,而身體會進行適配,使身體的狀態達成一種新的平衡。這時候你會發現,航天員們在太空中總是呈現浮腫。

中國航天員王亞平在地面上和在空間站的對比圖片
航天員在回到地球后,血液再次開始在下肢聚集,導致體位性低血壓,有點類似于你早上起床時突然一起身,或者蹲久了突然站起來的感覺,但是身體會慢慢恢復正常。在太空中,航天員的血液量也會減少,血液量減少使得心臟跳動力度低下,并誘發低血壓。航天員在進入太空時不會感到體位性低血壓,但在重返大氣層和著陸后,會明顯感覺到血液回流到下半身,頭部的血壓突然降低,于是頭暈目眩,一時之間無法適應直立行走。
人類腿部就像一顆小“心臟”,會把下肢的血液向上輸送至心臟,從而維持血壓,而下肢肌肉收縮是促使靜脈血液向心臟流動的重要條件,所以,下肢靜脈又被稱為“第二心臟”。但是在太空中沒有可以刺激下肢靜脈的活動,因此靜脈中的那些微小肌肉很少使用。重新返回地表后,這些肌肉再次被調動起來,但它們暫時“忘記”了如何收縮,即它們暫時無法將血液推回心臟和大腦。在長時間的太空飛行后,這種影響更加嚴重。而這個現象也是因人而異的,一些航天員幾乎沒有受到影響,而另一些人則感到頭非常暈。大約20%的短期太空旅行者和83%的長期太空旅行者在重新進入或著陸后會出現癥狀。不過并不會有后遺癥,在著陸后進行康復治療即可恢復正常。

腿部的血管十分密集,為了將靜脈血重新泵回上半身,下肢靜脈也需要發力
人類大約在25歲之后,因為脊柱中椎骨之間的海綿狀椎間盤收縮,導致骨骼靠得更近,人的身高會逐漸降低;40歲以后,背部開始向前彎曲。從20歲到70歲,女性可能會縮小約5厘米,而男性可能會減少約2厘米。在地球上,我們的脊椎骨之間由于重力的壓縮,之間貼合得十分緊密,而在太空中,因為不再有重量向下推壓脊柱,每對椎骨之間的間距略有增加,導致脊柱更長,從而使航天員“長個兒”。在過去的美國太空飛行中,超過三分之二的航天員報告背部疼痛。這種背痛可能與脊柱的伸展有關。在過去的太空任務中,進行脊柱測量,發現航天員的身高比地球上的身高最多能增加6~8厘米,并且正常的脊柱曲線變平。

在不同重力條件下的脊柱間伸展情況示意圖

脊椎之間的間隔變大導致肌肉受到拉扯導致航天員出現背痛
這種疼痛,美國航天員克萊頓·安德森把它形容為一種類似于肌肉拉傷的疼痛。他的做法是通過手撐著“天花板”,腳踩著“地板”來雙向受力,努力讓脊柱恢復地面上的狀態,緩解因為肌肉拉伸帶來的背痛。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疼痛可以使得航天員們可以在睡夢中醒來。
味覺的改變就像每個人對食物的品味不同一樣,無法具體描述出來這種變化。一個航天員本來在地面上很愛喝咖啡和茶,但是在太空里嘗起來完全是另外一個味道,導致他返回地球之后對這個東西有了心理陰影,不想再去碰它,哪怕他的味覺又恢復到了正常。
航天員在太空中味覺會發生變化的主要理論依據之一是許多航天員在太空中會感受到“頭悶”。在微重力環境下,通常聚集在腿部的血液會均勻地分布在全身,這會導致航天員覺得他們感冒了。這種鼻塞感會影響航天員的味覺。當你感冒的時候,可以稍微留意一下,感冒前所喜歡的食物的味道會否因為感冒而發生變化,如果有的話那應該和一些航天員的感受相似。
根據美國宇航局贊助的一項研究,持續6個月或更長時間的太空飛行會導致航天員的眼睛和視力發生變化。該研究深入檢查了7名航天員,發現他們所有人的眼睛結構和視力都出現異常。最常見的結構變化是眼球后部變平,視網膜、眼睛后部的感光區域和視神經也發生了變化,并且一些航天員在返回地球后,這些變化仍然存在了很長時間。
一種理論認為,在7名航天員身上發現的異常是由于長時間生活在微重力條件下而導致的液體向頭部移動造成的。根據美國眼科學會的專家學者的研究,航天員們視神經和眼部變化可能是長時間暴露在微重力下引起的頭側液體轉移所致。因為體液的重新分布,體液在頭部聚集,引起顱內壓升高,壓迫了航天員的視神經。根據該學會在2011年10月發布在其雜志《眼科》的論文,其中總結了航天員們填寫的300 份的視力調查記錄,分別有大約 30%執行短期任務的航天員和60%執行長期任務的航天員出現視力下降,前庭眼反射出現變化。其中一些視力變化在飛行多年后仍未解決。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空間站中的灰塵、金屬碎屑、塑料碎片,甚至航天員自己的頭皮屑和皮膚碎屑等并不會“掉在地上”,而會漂浮在空中,有時會直接碰到航天員的眼睛,造成眼部感染。
以上這些不良反應都是由失重環境帶來的,但這些還只是人體在失重環境中面臨的挑戰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宇宙輻射所帶來的癌癥風險也是不可預料且無法計算的風險。
航天員是值得尊敬的。他們作為人類的先行者進入宇宙,用身軀探索未知,將勇氣與堅毅銘刻于星空之上。在此文最后,讓我們向航天員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