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夜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我到嬸子家借噴霧器。一進門，嬸子在拆毛線，拆好的毛線彎彎繞繞，團成一圈放在報紙上。嬸子把開水倒在臉盆里，用一根竹枝挑著毛線團，在開水里一點點燙直。

我瞅了一眼，水盆里的水在慢慢地變紅，又看到線團騰出的地方赫然露出“人民日報”這幾個大字。我歪著頭接著看下去，又有幾個字了露出來——“哦，香雪”，好吸引人的題目呀！我挪了挪剩下的線團兒，看到了作者是鐵凝。我就手把線團遞給嬸子，迅速地抓起了報紙。

幾個字讀下去，我就忘了嬸子在燙毛線的事兒，一門心思地看起報紙。這幾張報紙就是舊了點兒，但是小說里的字一個不少，連載的小說，我從頭到尾仔細讀了個遍。然后，我問嬸子：“能不能把這幾張舊報紙給我？我還想多讀幾遍呢。”

嬸子一揮手，很大度地說：“都拿走，嬸子也不識字，就稀罕你們這些識字的。”我寶貝一樣捧著《人民日報》回了家，竟然忘記了到嬸子家是來借噴霧器的。

回家后，媽媽哭笑不得，她說：“你魔怔了啊？直勾勾地看那報紙，噴霧器呢？”我一拍腦袋，只好乖乖地又回嬸子家，借了一趟噴霧器。

我之所以這么迷戀《哦，香雪》，是因為我從小說中看到香雪走三十里夜路的困窘，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困窘。

我家也住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山村，有點像小說里的臺兒溝。小山村與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十里盤山路，那時還沒有通車。村里的學生要念初中，每天早上得走十里山路，到鎮上去念書，晚上再走十里山路回家。村里就幾十戶人家，生源少，有幾個上了初中的學生堅持不下來，中途退學了。

那個夏天，我也面臨著抉擇：每天走十里山路去念書，還是在家里打豬草？

因為交通不便，我們的小山村是很貧窮的。山下的小販來賣東西就提高價格，誰讓這地勢這么陡呢？而山村的人到山下賣山貨，又賣不上價格，那些販子猴精猴精的，這么陡的山路，你不賣，還能再爬坡挑回去嗎？他們會合起伙來壓低價格。我一想到這兒，心里就沉甸甸的。我可不能在家里打豬草啊！如果那樣，這日子還有什么盼頭呢？

我細細地看小說，一遍又一遍。人家香雪為了一個鉛筆盒，一個女孩子走三十里的夜路都堅持下來了。她是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不就是走十里山路嗎？有什么怕的呢？

那個夏天，我的精神頭很足。我對媽媽說：“我要到山下念初中。”

媽媽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看了我半天，說：“閨女，認幾個字就得了，天天來回跑，我的心得天天懸著，你要是有個伴兒，還好說。”

我說：“怕啥，人家香雪走三十里夜路都不怕，我不就走十里山路嗎？多大點事！”媽媽不知道香雪是誰，但她從我的神情里看到了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勁頭，她知道這閨女又犯倔了，八成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了，也就依了我。

那時，我每天早上5點起來，5點半出發，十里山路，走得快也得一個小時才能到山下。每天早上，媽媽還要給我準備飯盒，那可是我的午飯呢。天一冷的時候，菜里的豬油就凝固成白白的油脂了，油脂就油脂吧，吃起來還是蠻香的。

這樣的日子我堅持了3年，終于考上了中專。我是那個小山村里第一個考上中專的學生，在小山村兒成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自那以后，村里到鎮上念初中的學生多了起來。

我記著村里大人經常說，人家老宮家的閨女一個人走十里山路，一走就是3年，考上中專，吃上皇糧了。她都不怕十里山路，我們家的娃也不怕！

村里人也是吃夠了窮的苦頭，鉚足了勁兒，想讓下一代走出大山。幾年后，我們小山村陸續走出了好幾個中專生和大學生。

想起那三年的時光，我也有怕的時候，特別是冬天，天黑得早，山路崎嶇，偶爾會有風從山頭吹過來，打劫一樣。那時的我，心里的確是害怕的。但是，香雪走那三十里夜路的心理描寫，成了我心里的火種，一直在燃燒著，鼓舞著我走完這十里山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心中有一個信念，香雪是那群女孩子中唯一的初中生，我也要做村里唯一的初中生，香雪是我的榜樣，我要像香雪一樣，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風景。

幾年以后，我中專畢業，如愿走出了小山村。

小山村依然在我心里，它是我的故鄉。《哦，香雪》這篇小說是在故鄉與我巧遇的，它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在城里，我工作之余大量閱讀，拾起了筆，寫了不少散文、小說和童話，這些作品大多發表了。我喜歡上了文字，做起了文學夢，以文字打發業余時光，讓我的生活又多姿多彩起來。

我常想，香雪那三十里夜路走下去，就是黎明。

宮佳：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多家報刊，部分作品入選中高考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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