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穎
在決定休假的那天晚上,我給老板發了一條微信:頸椎病,需要休假。想想,又加了一句:假條等上班后一并帶去。而后我發了一條“閉關”的朋友圈,附圖是前幾年在南方拍的一張歪脖子樹。其實我并沒有關機,而是將手機設定成了飛行模式。雖然被設定后的手機沒有了接聽電話和網絡服務的功能,但是我依舊不想關了它。關了它,我就像一條孤獨的魚游在漆黑的深水里。
打開洗浴龍頭,往浴房里噴灑了些香水,不一會兒,曖昧的香氣就隨著騰騰霧氣彌散開來。褪去身上的衣物,我把身體完全打開。香水的味道隨著水霧慢慢滲進我的毛孔,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奶油冰激凌快要融化開來。
我已經訂好了明天中午十二點的機票。飛行三個小時后,我就會出現在中國地圖所示的東北部。后天,那里將會有一場降雪,也是全中國的第一場雪。彼時的我會坐在一座民房的熱炕上喝著甜米酒,拉開半垂著的紅底綠花的土布窗簾,看外面的雪下得紛紛揚揚。
我對著鏡子用浴巾擦拭濕漉漉的頭發,鏡子里的我因為熱氣的熏蒸皮膚顯得格外紅潤細膩。我的頭發很濃密、烏黑,閃著金屬般的光澤。這年頭,好頭發不多見了,抬眼看去到處都是脫發、謝頂、高發際線的男女。我家小區樓道口的門把手上塞滿了生發水、植發、專治禿頂的廣告。幸好,我遺傳了母親濃密的黑發。可能是物以稀為貴,我的頭發讓很多人羨慕,也吸引了我的老板,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想象著那個喜歡穿一身正裝的老男人看到我的微信后憤怒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回去,盡管我并沒打算回去。那個鴿子籠一樣的寫字樓對于我來說是一塊雞肋。
跟大多數的老板一樣,他喜歡喝酒,酒后,那些粗話就像熱鍋里的豆子,在他的嘴里蹦來蹦去。那個時候他的臉是紫紅色的,連耳朵都閃著紅光。有次我坐在他的旁邊,意外地發現他的耳垂背后有兩個肉痦子,那兩個肉痦子也是紅紅的。童姐說,男人嘛,說點粗話正常,不說粗話的男人就是沒熟透的桃子,毛沒褪完,青澀無味。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這讓我嗅到了一絲肉欲的氣味。
很快,我就聽到了關于童姐與老板之間的一些傳聞,這些傳聞并沒有影響我對童姐的看法,倒是這個男人對我有了一些特殊的舉動后,童姐開始將我視作了仇敵。我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我上心的。我只能用上心這個詞,因為我至今還無法用其他更準確的詞語來表達,盡管,我除了是這個公司的專業文職,還另有一個“作家”的身份。老板其實并不老,長得也不算難看,更不像這個年齡的大多數男人一樣腆著啤酒肚,童姐說他身材老好了,年輕的時候全身找不到一塊贅肉。
老板的身材完全可以用高大這個詞來形容,這與他的聲音很不相稱。他的音線很窄,聲音有些細,也有些干癟,給人一種局促小氣的感覺。我從小是聽廣播劇長大的,天生對聲音敏感,我不喜歡這樣的聲音,我甚至會用猥瑣這個詞來形容它。
我記得那天去他的辦公室是因為一份文件,他打電話來說要稍微改動一下。公文講究嚴肅工整,不需要帶任何感情色彩,而我的文字里總會透出那么一點文學性,這不符合公文的規范。我去的時候是忐忑不安的,我寫過幾百萬的文字,自信完全可以勝任這項工作,當初他們也是沖著我簡歷上的文字功夫把我招來的,一紙公文都寫不好,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他的辦公室在最里面,獨立單間。厚重的木門、垂掛的窗簾、鍍金的門牌號,處處透著公司老板的威嚴。我敲門聲音很輕,里面立刻就傳出他細長卻帶著一點亢奮的聲音,請進!
我被指定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隔著一張辦公桌面對面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我低垂著眼簾,手上抓著資料夾,這樣就不至于手足無措。這是我上小學時的經驗,我從小學開始就經常參加各類演講、朗誦比賽,那時沒有演講臺,我人就站在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麥克風前面,因為要脫稿,所以常常覺得手腳無處安放。
喝杯茶,朋友剛寄來的正山小種。女人嘛,喝紅茶好。他把茶杯推到我的面前。
我發現桌子上有一杯泡好的紅茶,我知道那是給我泡的,因為他面前是一杯早已沒有了顏色的綠茶。
哦,不,下午我不喝茶。
怕睡不著覺?紅茶不要緊,你這個年齡嘛,應該正是能睡的時候。他哈哈笑起來。
我睡眠不好。話一出口,我就恨自己,怎么就說到睡眠的事情了。跟一個男人。
哦,工作有壓力?那只白白的大手將茶杯又向我面前推了推。
解總,我知道這個文章有點問題,我今天晚上再改一改。
不著急。這樣吧,你改好,直接發給我,不用再通過仇主任了。我通過就行了,也省了你的時間。我知道你要搞創作,你的時間很寶貴。哦,我們還沒微信是不是?
我的臉剎那間紅了,我利用上班時間偷偷寫文章的事情一定是讓他知道了。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將手機遞到了我的面前。其實我們是加過微信的,那是我剛進公司的時候,主管將我拖進了單位員工群,沒過幾天,他就在群里加了我,只是后來一直沒有互動過。他幾乎不發朋友圈,偶爾為之,也都是發些與工作有關的動態,或是轉發一些關乎時政的帖子。可惜我從沒關注過更不要說點贊,我每天關注的是菜市場的肉價、兒子的學期成績、今年的考核工資、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病,還有自己的體重和出版社的合同,這些讓我無暇顧及其他。我沒有能交心的朋友,除了工作、寫作,發動態就是我生活的唯一樂趣,也是我記錄生活的一種方式。解總也從未給我點過贊,我不知道他是看過故意不點,還是從來就不看,或者就像我屏蔽了很多人一樣屏蔽了我。我竭力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掏出手機,對著那張黑白方格堆砌起來的二維碼掃了掃,于是我們再次成為了好友。
吹干頭發,我開始整理行李。我不想帶很多的衣物,我害怕沉重,它們會把我壓得透不過氣來。我一個人出行,沒有可以為我背包的人。我老公此刻正在小房間里打坐。我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時候才可以打通任督二脈,打通小周天大周天;我更不知道打通這些經脈后,他會達到一個什么樣的至高境界。他說很快了,已經感覺到有一股三寸的氣流正穿過他的肚臍眼。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癟癟的,像一條“參魚”。過去,我的肚皮是鼓鼓的,我的母親那時候還沒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她總說我是一條小“虎頭鯊”,渾身上下肉乎乎的。后來我跟老公奉子成婚,結婚那天,我穿著白色的婚紗,腳上蹬著大紅的平跟鞋,圓溜溜的肚子凸顯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滑稽而又喜氣。剛結婚那會兒,我老公喜歡打球,后來慢慢開始喜歡打牌,再后來又改成打太極拳,直到現在迷戀上了打坐。我記不起我們什么時候“打架”的了,這里說的“打架”是我們夫妻間親密行為的代指。他很多時候在小房間打坐后就不再回我們的臥室,有幾次我推開門進去,發現他半臥或半倚在床背上,看上去已經睡著了。但他卻一直否認,說那是入定,說這跟睡著了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他讓我不要去看他,如果受了驚擾會走火入魔,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也習慣了一個人獨眠,一張大床任由我翻來覆去,可以從這一邊滾到那一邊。
你這個年齡正是能睡的時候。我又想起老板的話,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年齡,還是在夸我比同齡人顯得年輕?我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除了一頭茂密的長發,還有一張光潔的額頭,其他倒沒看出來到底年輕在哪里。男人隨口那么一說,我竟然當真了。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牙很白,也很整齊。
收拾好衣物已經很晚了。一口行李箱,一只雙肩包。我檢查了一下身份證機票充電寶是否帶好,然后就縮進了被子里。到底是抵不過誘惑,睡著之前我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恢復了正常狀態,我看到了很多延時信息,都是老板發來的。
除了熱切的詢問就是火熱的擁抱和紅唇,自從那次單獨加過微信后,他就頻頻給我發信息,內容五花八門;再后來逐漸升級,言語變得曖昧,有時候堪稱露骨。我當然知道這些意味著什么,我想象過他給我發信息時的模樣,蜷在沙發里或者就在床上,臉上像喝過酒一樣泛著紅光。
在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工作之前,我不想得罪他,我深知斷了他的念想就等于斷了自己的后路,因為我迫切需要這樣一份工作,有相對穩定的收入和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屬于我的時間太少了,除去工作,我每天還得整理家務、做飯、操心我那個正處于叛逆期的兒子;我每天還要去看望我的母親,一個年逾八旬、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她那個不足六十平米、充滿著臭味與霉味的屋子里忍受她對我歇斯底里的責罵;我還得跟在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保姆后面說好話,我害怕她用手掐著我母親的脖子灌藥,或者在我母親狂躁不安的時候用被單捂住她的臉;另外,每個周末我還要驅車去看望遠在郊區的父親,帶上他喜歡吃的老面饅頭、水果和換洗的衣物。父親和幾十個差不多年紀的老人住在一家叫做“綠楊人家”的養老機構。父親患有慢性病,但是生活還能夠自理,每次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母親可否問起他?而每次我的回答都會令他無比失望。除了這些,我還要碼字,盡管它并不能給我帶來所謂的經濟效益——我的同學們對此評價很直白,你碼一夜的字,不抵人家擺一晚上的地攤。
但是我很快就要有錢了,我跟某家出版社的合作有了意向性的發展,這對于我是個極好的消息。此外,正月里我去寺廟里算過一卦,說我今年命走太陰,流年大吉。種種跡象告訴我,堅持住,屬于我的時運即將到來。對于這筆還在天上飛著的錢,我已經做了若干次的規劃:母親的保姆費、父親的醫藥費、兒子的補課費、房貸等等,每一次規劃的比例都不一樣,但我還是樂此不疲。出版社催我拿出十萬字的樣稿,我至今才完成三萬字,還差七萬字,我必須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如果逾期,我的那些規劃就會變成夜空中劃過的流星。
所以,在沒有和出版社簽署合同之前,我必須老老實實地在這里呆下去,不敢辭職。所以,面對老板越來越火熱的暗示,我既不能裝作視而不見,也不能順著他的意思。一時間,我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迷茫狀態。
我下定決心出去主要是因為查出了乳腺病變。醫生說是壓力過大的緣故,幸好發現早,如果采取手術剝離,基本可以痊愈。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檢查過身體了,這個不算太大的腫塊究竟是什么時候存在于我的身體里的,我毫無知覺,如果不是那個早晨,也許我至今都不會知道。那是個悶熱的早上,我在狹小的廚房里做好早餐后渾身濕漉漉的,于是上班前沖了一把熱水澡。匆忙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我的頭發還滴著水。我依舊是第一個早到的人,在飲水機前接水時,我腦子里還在思索著昨晚那篇小說的結尾,沒有注意到我的老板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后。我轉過頭來,他盯了我幾秒鐘,然后突然伸出手,想要把我抱住,我一側身,他的手臂正好劃過我左側的乳房,一陣尖銳的刺痛襲過我的全身,讓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低沉的呻吟。那天晚上我洗澡的時間特別長,我的手反復在那只被襲擊的乳房上撫摸著,慢慢地,我摸到了一個不太規則的腫塊,摁上去,有尖銳的痛感。我沒有把這個腫塊告訴我的老公,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撫摸過我了。我的身體在自己的撫摸中漸漸有了別樣的感覺,那種久違了的感覺像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牽引著我慢慢升向云端,就像吃了靈丹的嫦娥一般,輕盈地向上升騰,奔向云端之上的那輪圓月……
我還沒有最終確定是選擇手術還是保守治療,從內心講,我不想做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在沒有確定這個腫物的性質之前,我不敢把它告訴給我老公,他是一個膽小的人,他會因此每天變得惴惴不安,工作時不能集中思想,打坐時不能入定。我不想他再出現任何問題,這個家庭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的風雨了。醫生說不能拖,變異細胞繁殖擴散的速度比宇宙飛船還要快。
這個冬天陰冷潮濕,但就是不下雪。我父母都是北方人,我小時候隨他們去過北方,一年之中有兩百多天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我喜歡那種壯麗和蒼涼,它會讓你的內心升騰起一股說不出的豪邁與激情。我一直不能適應南方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有時候也會下雪,但是下得羞羞答答,地面上、屋檐上只有薄薄的一層,就像北方人搟面條時撒的一層面粉。南方的雪化得也快,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一把把鐵鍬和掃帚鏟掃殆盡。每到冬天,父母就會說想回去看看,可每一年都有回不去的理由。現在的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飛機沖上云端的瞬間,我感覺自己脫離了某種牽絆,有一種無比輕松的自由感。就在這一刻,我對李商隱的詩產生了懷疑,嫦娥一定不會后悔自己偷吃了靈藥,從而離開紅塵俗世,做了月宮中的仙子。我閉上眼睛,用所有的意念想象著嫦娥奔月的景象,我看到她升空時飄動的衣帶,聽到風過處環佩叮咚的聲音。那一輪滿月靜靜地掛在天際之間,清輝之下一片圣潔,嫦娥圓潤如月的臉龐清晰可見。
我是在強烈的氣流顛簸中驚醒的,黎波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他一直坐在我身后,看起來很干凈的樣子,開口說話時露出一排整齊潔凈的牙齒。我聯想到他刷牙時的樣子,一定跟我一樣,弄得滿嘴泡沫,而且很講究,除了牙膏牙刷,還有牙縫刷、牙縫線、漱口水。他在跟某些不安的旅客解釋什么是氣流顛簸,我聽出他跟我母親一樣的北方口音。轉過頭的時候,我們相視一笑,好像是同行的熟人一般。
取行李時,我們有意站在了一起。看著各色各樣的行李箱跟隨著輸送帶緩緩地轉圈,我與黎波開始了此次旅途的第一次接觸。他的聲音真好聽,有很強的穿透力,就像在領口上別了一只耳麥。他跟我一樣,也是來看雪的。他還沒有預定酒店,因為今晚他會住進大學同學的家里,他說他同學的老婆孩子幾年前去了大洋彼岸,留下一座空蕩蕩的別墅和一個整日游蕩的孤魂。同學知道他要來,興奮得幾天沒有睡好。末了他說,同學開車來接他,順便也可以送我去酒店。我想拒絕,卻沒有開口。
走出機場,天空已經飄起零星的雪花,雪花在城市的霓虹中飛舞。黎波走在我前面,不時回頭看我,下一個高臺階的時候,他很自然地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我們一前一后地走下臺階,他將行李箱拎得高高的。
同學是開著奔馳來的,引擎蓋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他們一定好多年沒見了,因為我注意到,他們見面的時候彼此都愣了幾秒,然后才叫出對方的名字。同學看到黎波身后的我,嘴巴張成了O型,眼鏡后的瞇縫眼閃了閃。我很認真地盯著他圓圓的腦袋看了幾眼,他的瞇縫眼充滿了喜感,謝了頭發的前頂就像他汽車的前燈一樣明亮。
北方的城市不像南方那樣擁堵,車道也寬闊了許多。很快就到了酒店,黎波先下車,幫我拿行李,陪我走到吧臺,等我辦好入住手續后,又提著我的行李,一直將我送到房間門口。離開時,他說明天上午九點來接我,我們一起上北山。
我是被白花花的亮光刺醒的,我知道雪下來了,很大。拉開窗簾,一片銀白的世界。昨晚在黑暗中看見的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筑、樹木、管道、電線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朝遠處望去,銀色的道路無限伸展,一眼千里。北山一定積了雪,那些大大小小的瀑布早已變成凝固不動的冰川,火山石冒著裊裊青煙。
九點鐘,黎波準時到了酒店,坐在大廳的沙發里等我。雪還在下,我們都知道今天肯定上不了山,他是來接我去同學家的。那是一座帶有三個大露臺的別墅,坐在其中一間密封的露臺上看雪,也是不錯的選擇。我突然開始后悔沒有多帶幾件衣服,除了兩件秋裝小棉服,就只有一件長及腳踝的羽絨大衣,連一雙高跟鞋都沒有。雖然沒什么挑選的余地,我還是在衛生間里磨蹭了一番,一件豆沙綠的小棉服,搭配一條灰駝色的羊毛圍巾。圍巾很大,很柔軟,脫下外套之后,可以當披肩。
我下樓的時候黎波正在吧臺的禮賓部研究那些包裝精美的禮品:鹿茸、雪蛤、人參。服務生正在跟他做產品宣傳。黎波看得很仔細,也聽得很認真。我在黎波身后輕輕咳嗽了一聲,他轉過臉來。臨走時,他沒有忘記跟禮賓部的小姑娘要了供貨商的電話。
同學的別墅很大,暖氣開得也足,但是室內卻很凌亂,尤其是廚房,冰鍋冷灶,抹布被暖氣烘得干硬,像腌魚一樣直挺挺地掛在墻壁上。此情此景,竟讓我本能地從心底滋生出了女主人的情愫,于是開始扎辮子、系圍裙、燒水、擦拭屋內那些積聚了多日的灰塵。我發現餐桌上有一只水晶花瓶,里面還有淺淺的一層水,水面所及之處是一圈有些微微發綠的水垢。我將花瓶里的殘水倒盡,用瓶刷將花瓶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花瓶立即光亮了許多,在燈光下閃著熠熠的光。黎波正與他的同學在露臺上聊天,他過一會兒就會站在樓梯上方看我一眼,然后道一聲辛苦,好像這是他的房子一樣。
就在我將插著臘梅的花瓶擺放在餐桌一角的時候,同學從樓上疾步走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門響了,一個女人裹挾著風雪進了屋內。站在門廳的她與站在餐桌后的我對視了一眼,我立刻讀出了她眼里的疑問和不屑。這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女人,只可惜身上帶了些許風塵的味道,倒不是因為她的狐貍眼和水蛇腰,更不是因為那雙黑絲長襪和露膝的皮裙,而是我在空氣中嗅到了一種氣息。我本來是打算做一頓午餐的,我想向黎波展示一下廚藝,可這個女人的到來,讓我突然失去了興致。
中午,四個人坐在露臺上吃飯,準確地說是喝酒。因為沒有米飯,也沒有饅頭、面條、水餃,桌上除了兩瓶我叫不出名字的洋酒,就是幾盒從附近一家酒店叫來的葷菜。這令我多少有點失望,我喜歡在廚房里生火做飯的感覺,那些蔥姜與油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讓我感到踏實。我最向往的就是吃水餃,北方的水餃。我母親和父親身體尚好的時候,每個星期天,都會做一頓手工水餃。父親負責發面、揉面、搟面;母親負責和餡,冬天蘿卜大蔥餡,夏天豇豆芹菜餡兒;我負責剝蒜,并將香醋和香油調在一起。餃子盛在一只大竹匾里,這只竹匾至今還在我家陽臺上倒掛著。那時候母親經常叫我跟著學,她說他們不能給我包一輩子餃子,我卻不以為然,然而突然之間,他們就真的不能再給我包餃子了,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心理準備。我想到他們,心里涌上一陣凄涼,隨即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家里發來的信息或者未接的電話。這是我的另外一部手機,只負責與父母家人聯系。這些年我越來越怕聽到這只手機的鈴聲,只要鈴聲響起,我的心就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尤其是半夜,我會在睡夢中被鈴聲驚醒,有時是做夢,有時是真的。但不管是做夢還是真的,那一夜我注定將睜著眼睛到天亮。
我吃安眠藥已經好幾年了。醫生說失眠是萬病之源,在這之前,我試過很多方法,吃過各種褪黑素,甚至去美容院做一種叫做安神養宮的保健,都沒有起到效果。醫生頭也不抬地問我,是否有遺傳史?工作壓力是否太大?性生活是否正常?當聽完我的回答后,醫生一臉嚴肅,我看得出來那是情況很糟糕的意思。
露臺是封閉的,其實就是樓頂的陽光房,只是更大,更寬敞。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外面飛舞的雪花。桌上的菜動得很少,酒倒是下得挺快。黎波與我對面而坐,不時用高腳杯與我碰杯,我顧忌著身上的那個腫塊,只能象征性地抿一抿。同學與女人喝得很盡興,看得出來,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而且非常熟悉彼此的酒量和口味。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氣、時政、股市,我在一旁做無聊的聽眾,沒有插話的機會。
天色越來越暗,不到四點鐘,已是暮色昏沉。北方的冬夜來得早。我被安排到公主房休息,房間朝南,藍色的墻面,原木的家具,由于很久沒人住,屋子里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霉腥味。我躺在床上,看著壁頂上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和墻壁上的照片。照片里多是溫馨的一家三口,那時候的同學還很年輕,頭發濃密,肚子也沒有現在這樣凸,每一張照片上他都是同一個姿勢,一手摟著滿頭卷發的妻子,一手拉著穿花裙子的女兒,滿臉是笑。我突然想起我的一家三口,我們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合過影了?
我做了一個很難為情的夢,夢見兩只狗在野地里交歡,然后就聽到隔壁主臥女人的叫聲。我大腦中的海馬體和杏仁核肯定早就接受到了聲音的信息,于是才有了那個不堪言說的夢境。我將頭縮進被子里,想借此減弱自己的聽覺,可是毫無用處。這讓我感到既難堪又不安,我閉上眼睛,蒙眬中,身體里竟也有了漲潮的感覺,剛剛邂逅的黎波、每日打坐的老公、還有手臂掃過我乳房的老板都重疊在了一起,波濤一樣在沙灘上隱晦地流淌……我離開這座別墅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天上有一輪明月。
我住進了網約的民宿,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天。民宿的老板娘用討好的口氣告訴我,她為了我回掉了其他的客人。我知道這是生意人慣用的伎倆,但還是說了謝謝。我要她給我做一頓地道的東北亂燉,還要吃一頓正宗的手工餃子。房間不大,炕燒得很熱,衛生間通風良好,被褥也還干凈。這些年,我開始喜歡逼仄的空間,太大的地方,會讓我感到不安。
黎波說好第二天晚上趕來,我給他預定了房間。老板娘在登記的時候,用手推了推鼻間那用白色膠布纏綁著一條腿的老花鏡,問我,不住一起?見我沒有吭聲,又加了一句,放心,安全的。我沒搭話,只催促她趕緊登記。她翻了翻有些泛黃的賬本,又拉開抽屜,在掛滿房牌的鑰匙堆里扒拉了半天,找出了一個。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村落,不大,很多屋子還保存著過去的模樣。雪剛停,地上還是厚厚的一層,很干燥,也不甚滑,踩上去咯吱作響。各家的屋檐都是白的,檐下掛著成串的蒜頭、玉米、紅辣椒,門前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招牌:客房、住宿、吃飯……好多人家已經開始凍豆包,竹匾、大缸都被白雪蓋得嚴嚴實實。我從南向北,沿著一條窄路走過去,漸漸就把人煙扔到了身后。后面有一座小山包,可能因為矮,很多人都上去過,所以朝南的積雪并不多,臺階也不是很陡。我沿著臺階往上,兩邊的樹木也不高大,我間或用手去捋一把枝葉上的積雪,雪就成片地落下來。很快我就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座涼亭、幾個石凳,幾棵叫不出名的樹枝上掛著一些紅布帶,給這座空山平添了幾許生動。偶爾有雪花飄下,落在我的脖子里,涼沁沁的。我朝山下望去,已經有炊煙升起,這樣的人間煙火讓我掛念起了千里之外的事情,回去后怎么面對我的老板?出版社那邊如果順利的話,我是不是需要辭職?如果辭了職,我適合做什么樣的工作?我的老公最怕我提辭職這兩個字,每次提及,他都會驚跳起來,好像踩到了蛇一般。
黎波來的時候,我正在村口,我們相互微笑與問候,就像老同學一樣熟稔。到了住的地方,剛放下行李,老板娘就叫開飯,五彩大拉皮、尖椒豆腐干、酸菜燉大骨頭、東北地三鮮,還有一瓶高粱酒。我沒再顧忌那個腫塊,陪著黎波一起喝,高粱酒的度數有點高,落喉的時候火辣辣的。黎波喝酒很慢,跟我父親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還要讓酒在口腔中稍作停頓。我們頻頻碰杯,漸漸地,我的眼睛里有了掩飾不住的渴望。
喝完酒,我帶著他去了村后的那座小山。我們并肩前行,偶爾我的身體會搖晃一下,他會很自然地扶住我的肩頭。很快,我們就到了山頂,夜空是深藍色的,月亮也很圓,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著幽幽的藍光。因為四周沒有比這座山更高的建筑,月亮就掛在我們的頭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我坐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上,仰起臉看著那輪明月,我看見了月亮上嫦娥的影子,嫦娥正在那棵桂花樹下輕歌曼舞。
我夢囈般地問黎波,有沒有看見月亮里的嫦娥?黎波面對著我說,你就是嫦娥。毫無征兆地,兩張唇就這樣黏在了一起。可能是酒精的緣故,我感覺自己居然是那么迫不及待,黎波好像比我理智一些,或者說酒精并沒有將他麻醉,面對我火辣辣的身體,他僅僅只是安撫,或者說,更像是出于某種恩賜。回來時,黎波好像有點內疚,主動提出說到他的房間喝點茶解酒。我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茶泡得很濃,我們坐在炕頭,以茶當酒。黎波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臉,讓我一陣陣臉紅心跳。我試探著將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反過來捉住。暖氣與酒氣氤氳開來,空氣里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我們情不自禁地擁吻,直到我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他的呼吸在我耳邊就像六月的楊梅酒一般甜膩而又醉人,就在他試圖將我拉入懷抱的時候,放在炕桌上的手機驟然響起,我瞄了一眼,手機屏幕上赫然閃過“寶貝來電”四個字……黎波丟下我,神色慌張地看著手機,遲遲不接。我扭過頭去,不想讓他難堪。他抓起電話,四處張望,好像要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除了衛生間,別無去處,他像小偷一樣慌忙躲了進去,而且沒有忘記掩上門。
就在我剛剛走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我最害怕響起的那部手機,也響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我離開這部手機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兒子在學校跟同學打架,失手打脫了對方的視網膜;母親走丟了,保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父親的心臟病手術定在本月中旬……這些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讓我想不到的是財務科小雪發來的短信:我的老板因為涉嫌辦公室騷擾被公安機關傳訊,舉報他的竟然是童姐。
我離開村口的時候,天還沒亮,路燈下的積雪已經凍了厚厚的一層,行李箱拖行在冰凍的雪地上吱吱作響。北山還沒來得及爬,很多風景還沒來得及看,一切就這么結束了。沒想到這么兩三天的時間,就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當真是山中一日人間一年。我抬眼望了一眼天空,月亮還在,但是已經沒有了昨夜的清輝,朦朦朧朧的,也看不見嫦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