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奇高
1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丁華生發現身高兩米一七的兒子流起了鼻血,這鼻血流得異常。
起初幾天他以為是天干物燥的緣故,囑咐兒子多喝點兒綠豆湯,但兒子的鼻血像是忘記關掉的水龍頭,狂流不止,床頭的垃圾桶里丟滿了血淋淋的紙巾。
去了省人民醫院,醫生在儀器里看到孩子鼻腔內的毛細血管多處破裂,如同以色列農田里正在滴灌的地下水網,鼻子里的血液就是這樣滲出來的。
回到家,兒子平躺在特制的超級大床上,他渾身難受,不時發出病獸一般的呻吟。
妻子徹夜難眠,守著兒子哭哭啼啼。
兒子體溫升高,出了很多虛汗,床單能擰出水來。
兩天后,兒子的身體出現了萎縮和早衰現象。身高縮到了一米九,體重降到了六十公斤,原本青澀的臉上出現了四十歲男人才會有的皺紋。兒子說話的聲音也顯得蒼老,白發從發根處生長出來。
丁華生心急如焚。
從醫院回來后,兒子已經有五天沒有去潁川縣體育場打籃球了。十八歲的兒子身材高大,愛打籃球,兩年前曾經邀請美國籃球明星來省體育場打過一場比賽,轟動一時。
丁華生對兒子說,你得好好休息,先在家里走走,等過一段時間再出門。丁華生和妻子悄悄把家里的鏡子都遮掩了起來,不讓兒子看到。
客廳里發出一陣拖拖拉拉的聲音,兒子的腳套在不合腳的鞋子里,就像沒有裝滿的水箱在路上晃蕩。
妻子在臥室里埋怨丁華生,要他趕緊想想辦法。
2
丁華生的兒子丁成龍從小天賦異稟,他出生那天更是天降異象,當時空中連打了幾個炸雷,幾條閃電幻化成金龍在丁華生家的屋頂上空盤旋。
丁成龍出生兩個月就學會了叫爸爸媽媽,丁華生至今還記得當時他和妻子眼淚縱橫的場景。
當同齡的小朋友說話還不流利時,兩歲半的兒子已將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
兒子尤其喜歡學英語,再復雜的單詞一聽就能記住。
兒子四歲那年,丁華生和妻子帶著他去北京上輔導班,他們在天安門廣場遇到一個美國人,丁華生懷里的兒子和那個美國人用英語對話,兒子的嘴里不時吐出復雜冷僻的高級詞匯;兒子十一歲那年高中畢業后去了美國求學,如今已經是一所名校的建筑學在讀博士。
3
丁華生曾用名“丁花生”。他一九七零年生于潁川縣的偏遠農村,中考落榜了三次,退學后不愛種地也不去打工,在家鄉晃蕩了幾年。后來漸漸癡迷上了醫學,自己在家里搗鼓藥物,時常被毒個半死。
他被人看做是不務正業的人,二十八歲連個媳婦都找不到,眼看要打一輩子光棍了,轉機發生在他三十歲那年。那一年,他結識了一個游街串巷的土郎中。土郎中的主要業務是給牲口治病,土郎中走后,丁華生自稱從土郎中那里得了真傳。
丁華生在鄉下給牲畜治病,出了一次嚴重的醫療事故。他治死了一頭懷孕五個月的母牛,導致自己在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他獨自一人到了省城,花錢上了兩年的成人醫專,弄了一紙大專文憑。他又托關系弄了一張醫師資格證,在省城開了個“華生診所”,成了正規的醫療從業者。
到省城后的幾年,他從在農村給牲口看病的實踐中悟出了給人看病的道理,解決了不少棘手的疑難雜癥。這令他聲名鵲起,不少患者慕名而來。
但真正讓他蒙上一層神秘色彩的還是他那出類拔萃的兒子丁成龍。
4
生命早衰、身體萎縮開始以后,兒子一連幾天嗜睡,剛叫醒幾分鐘就又睡著了。
看著躺在大床上、日漸消瘦衰老的兒子,丁華生的眼角落了幾滴淚珠。見妻子正悄悄從身后走來,他趕緊戴上金邊眼鏡,隱藏了淚水。
兒子可能正在做夢。丁華生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妻子不要出聲。
丁成龍的眼角生出了皺紋,蒼老正在一步步侵占他的身體。
兒子在一個下午睜開了眼睛,眼神里帶著濃重的哀傷和迷茫。看到父親丁華生和母親李雪娥都站在床頭,兒子默不作聲,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
兒子用右手揉揉眼,坐了起來,他的動作很緩慢,就像一位年邁的老人。兒子對這種變化并非渾然不覺。
丁華生和妻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兒子下了床。兒子現在身高一米七,原本比丁華生高半個身子,如今和他差不多。兒子似乎發現了什么,眼睛里有了一點光,可很快又消失了,就像是墨汁流進了黑夜,剩下的是無邊無際的空洞。
扶兒子坐到沙發上后,丁華生寸步不離。妻子從廚房取來了兒子愛吃的牛排,兒子一直吃八分熟的牛排,考慮到兒子的牙口可能不好,丁華生事先特意交代妻子將牛排做嫩一點兒。兒子右手顫顫巍巍地握住刀,左手拿住叉子,在盤子里劃拉了幾下,牛排依舊完好無損。丁華生從兒子手中接過刀叉,油光锃亮的刀面映出了兒子的臉龐,兒子的目光停頓了一下。丁華生將盤子里的牛排切成了長條形的小塊,用叉子叉起一塊送到兒子嘴邊,兒子雙唇張開的一剎那,他看到了兒子老化的牙齒,有一顆最里面的槽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脫落,留下了一個空隙。一天后丁華生在兒子的床頭發現了那顆牙齒。
將牛排送進兒子嘴里的那一刻起丁華生就后悔了,因為兒子再也嚼不動牛排了。牛排在兒子的口腔里停留著,就像是尸體停放在太平間里。丁華生看到兒子的喉結動了幾下,兒子把牛排整個吞咽了下去。
妻子緊張地端來一杯牛奶,喂兒子喝下去。也許是喝得太猛,兒子老化的腸胃接受不了,“哇嘔”一聲,將喝進去的牛奶全吐了出來,乳白色的液體噴灑在丁華生顫抖的雙手上。
妻子忙放下勺子,端來垃圾桶,然后輕拍兒子的后背。丁華生像是一具木偶,呆立著。兒子又吐了一會兒,鼻涕和眼淚沾滿了臉頰,直到吐出了黃褐色的膽汁才結束了嘔吐。這一陣消耗了兒子太多的能量,他氣喘吁吁地靠在沙發上,妻子將其攬入懷中。可憐的孩子啊!妻子心痛無比。
攙扶起兒子后,丁華生發現沙發上濕乎乎臭烘烘的。
兒子大小便失禁了。
他把兒子扶到大床上,如今這大床顯得過于大,兒子蜷縮著身體躺在上面,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兒子很快睡著了。他和妻子給兒子換了干凈的衣物,又用酒精擦拭了兒子的身體。
僅僅過去了兩周,卻仿佛過去了半年,時間變得漫長而恍惚。
妻子拉著丁華生走出房間,妻子對丁華生說,要不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兒子?丁華生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他覺得還有辦法,也許兒子在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就好了。
5
兒子是天才,因此沒有在幼兒園里浪費時間,三歲那年直接上了小學二年級,六歲那年跳級到了六年級,后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省一中。上到初二他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省立高中。以兒子的成績參加高考,兒子本可以考上國內的任何一所名校,但最終夫妻兩人選擇了送兒子去美國讀建筑學。兒子獲得了常春藤名校的高額獎學金,一直讀到博士。
兒子生活簡樸,獎學金花不完就給爸媽寄回來。兒子剛去了美國最著名的建筑設計公司實習。
6
兒子從小就聽話懂事,從不惹別人生氣,兒子善解人意,經常幫助別人。
兒子的青春期比同齡人早來了三四年,從九歲起就開始迅速發育,十一歲出國前身高就達到了兩米。兒子成績極其優異,學什么都是一看就會。出國那天,兒子哭了,丁華生和李雪娥也哭了。兒子在美國學習的幾年,身高長到了兩米一七。兒子取得的輝煌成績是丁華生夫妻的驕傲。
極速衰老過程中的兒子食欲嚴重下降,吃不進食物,妻子就用嘴嚼碎了喂兒子。僅僅過了兩天,兒子就開始咽一口吐一口。兒子的嘴巴緊閉著,任憑食物在嘴邊流淌。
兒子的身體愈發萎縮消瘦,相比之前精神也更加萎靡不振。
丁華生打開了醫療箱,取出一瓶生理鹽水,他拿出針管,要為兒子掛水。
妻子是醫學院的護理專業出身,對扎針得心應手。她拉起兒子的右臂,兒子右臂上的幾塊老年斑十分刺眼,松弛、干癟的靜脈沿著紋路靜躺著,顯得暮氣沉沉。李雪娥一連扎了七下都沒有扎上,她揉揉眼睛,兒子小臂上的七個針眼證實這是真的。
丁華生制止了妻子,他從醫療箱里取出了更細一號的針頭,夫妻兩人又費力地扎了十幾下。兒子的靜脈血管已經萎縮,如同曬干的蚯蚓。最后,丁華生從兒子的腳上扎了進去。
生理鹽水緩緩注進體內,兒子有了一點兒精神,夫妻兩人高興異常,抱著兒子淚流滿面。丁華生心里想,只要能阻止兒子的急速衰老,即使打一輩子的生理鹽水也值得。
但衰老無法阻止。
妻子燉了雞湯,用的是純正的農家散養雞,特意從老家買來的。兒子勉強喝了兩口,就再也不喝了。怕兒子再吐,妻子沒有勉強。兒子不吃,丁華生和妻子吃起來索然無味。
兒子要吃棒棒糖,其蒼老的發音有些含糊不清,帶著類似孩子氣的哭腔。
家里多少年沒有吃過棒棒糖了,丁華生急忙下樓去附近的購物中心買,走時丁華生看到兒子眼里發出了一道兇惡的紅光。他剛走到超市,妻子的電話打過來了,要他趕緊回來。他拿了棒棒糖,急急忙忙跑回家里。一進門,就看到妻子滿臉是血,趴在客廳的地上。
兒子瘋了似的亂跑亂跳,現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丁華生給妻子做了包扎后找了一圈兒,發現兒子蜷縮在衣帽間的柜子里,正瑟瑟發抖。兒子的身體又萎縮了,不到一米六,看起來更瘦小也更加衰老,頭發全白了,凌亂地貼在頭皮上,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他拉出了兒子,兒子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佝僂著身子,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兒子的腳底板在流血,血液很粘稠,一片花瓶碎片扎進了兒子的腳底板。
丁華生把兒子抱到客廳的沙發上,兒子的身體很輕,他抱在手里就像抱著個洋娃娃。他用鉗子為兒子取出花瓶碎片,拿棉簽為兒子消毒。兒子眼角的余光瞟到了掉在地上的棒棒糖,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變成了絲線。丁華生把一根棒棒糖給了兒子,兒子含在嘴里,口水又流了出來。丁華生想為兒子擦擦口水,兒子的頭左右轉動,不配合了。
妻子從臥室走到客廳,兒子突然像發瘋了似的從沙發上跳下來推妻子,丁華生打了他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打兒子,打得很重,兒子嘴里的棒棒糖飛了出去,撞在客廳的墻上,飛出去的還有兒子的幾顆鈣化了的牙齒。兒子的嘴巴張著,露出了牙床上的豁口,過了一會兒,哭聲才從喉嚨里飄出來。
7
妻子拉住丁華生,不讓他打兒子。
妻子悄悄在他耳邊問,兒子到底怎么了?
What's your matter?兒子像是聽不懂英語了。
丁華生急忙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兒子的高考試題,讓兒子做。兒子拿著試卷,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翻過去,就是不看試卷上的字,黑色的碳素筆竟然也拿反了。夫妻兩人傻了眼,呆坐在沙發上。兒子也呆坐在沙發上,眼角傾斜,不時盯著墻角的那根棒棒糖。
丁華生撿起一個未打開的棒棒糖,剝掉了塑料紙塞進兒子的嘴里。兒子嘿嘿一笑,再一次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
夫妻二人將兒子送進屋里,放到大床上,蓋上了被子。兒子睡著后,兩人走出了臥室。收拾凌亂的地面時,丁華生發現了幾顆黑乎乎的東西,又是兒子的牙齒,他小心翼翼地用紙巾包了起來。然后他叫來妻子,在燈光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顆牙齒,只輕輕用了一下力,黑色的牙齒碎成了粉末。
深夜,丁華生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和妻子一起搜索相關信息,想從網絡的海洋里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他們一無所獲。妻子抱著丁華生說,也許是在做夢,明天醒來就會好的。但他知道,明早醒來兒子只會更加衰老。
丁華生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妻子躺在旁邊,正在熟睡之中。妻子剛四十,比他小十六歲,是他上成人醫專時認識的。四十歲的女人正是有風韻的年齡,但短短半個月,妻子臉上寫滿了焦慮。想想自從兒子急速衰老以來,診所已經半個月沒有開門了。
妻子起了床,去做早餐,丁華生去看兒子。
兒子還沒有睡醒。他拉開兒子身上的被子,屎尿味撲面而來,他捏住鼻子給兒子清理了床鋪,兒子的身體縮成了一米四,空留一副骨架了。兒子睜開了眼,以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妻子走進來,看到這一切她哭出了聲。
丁華生和妻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兒子注射了小劑量的生理鹽水,但兒子眼神里的那種亮光沒有了。丁華生再次給兒子做了檢查,兒子的生理指標已經衰老到了八十歲,過不了多久,兒子就要死了。想到這里,丁華生心里一陣疼痛。
當夫妻兩人在臥室里商量對策時,兒子走出了自己的臥室,邁著蒼老的步伐穿過客廳,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后,裹上了掛在門口的白大褂。白大褂是丁華生的,白大褂通身圍在兒子的身上,只露出兩只光腳。兒子出了門,進了電梯。
兒子沒有走大門,而是從欄桿的縫隙里鉆了出去。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那特異的裝束引起了路人的關注。
兒子蒼白的頭發約有十來厘米,稀疏、凌亂地粘在頭皮上。他穿過了幾條大街,又走過幾條小巷,枯瘦的腳底板磨成了黑紫色,那是血和灰塵的混合物。他走的過程中依舊在萎縮衰老,白大褂變得更大了,墜到了地上,像是拖地裙。
8
兒子不見了。門虛掩著,丁華生和妻子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之后他們在小區的監控里看到兒子裹著白大褂進了電梯,兒子出電梯后沿著一條小路向圍欄走去,之后便消失在了圍欄外。
丁華生和妻子穿行在大街小巷尋找兒子的蹤跡。
很快就有人提供了線索,時間大概是三十分鐘前,那人看到一個裹著白大褂的瘦子出現在體育場附近。丁華生急忙打車去了體育場。
丁成龍確實去過體育場,他在籃球場外抓著鐵絲網看幾個年輕人打籃球。后來他從路邊撿起了一個別人丟棄的礦泉水瓶子,瓶子里有小半瓶水,他喝了幾口,夾在腋窩里。他走出了體育場,在大街上漫游。
兒子大小便失禁,把白大褂洇濕了。
下午五點,兒子走到省立高中的大門口停下了腳步。一個戴帽子的保安看到他,大聲驅趕他。一輛白色小轎車開過來,保安打開了遙控門,大老遠就開始敬禮,兒子跟著小轎車走進了校園。這是兒子之前就讀的學校。大門里面,懸掛著一張尚未褪色的大照片,那是他的。兒子到了教學樓前面,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在一間教室外的走廊里,兒子徘徊了一陣,里面在上晚自習,兒子的身高不到一米一了,踮著腳才能看到教室里的學生和老師。第五排坐著的一個女生他認識,那是他的小學同學,今年十八歲,如今剛剛步入高三,再過十個月就該高考了。一個女老師坐在講桌前,聚精會神地批改作業,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走進了教室,沿著過道走向了那位小學女同學。
兒子的突然出現,嚇了女同學一跳。
兒子站在課桌旁,身量和課桌差不多高。他呆呆地看著他的小學女同學,課桌上堆積如山的書籍被受驚嚇的女同學在慌亂中推倒,教室里頓時亂作一團。
兒子被兩個膽大的男生抓住胳膊,在這個過程中兒子的白大褂剝落,露出了赤裸衰老的身體。
他是一個縮小版的老人。有女生說。
確實如此。其他人附和道。
兒子被扔出了學校。此時大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照著他老化的身體。他的胃里很難受,他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吐出了一攤子黃色的液體。
9
丁華生緊趕慢趕,追尋著兒子的蹤跡。
他們相距并不是太遠,很快丁華生看到了蹲在地上嘔吐的兒子。
他蹲下輕輕拍著兒子的后背,兒子沒有看他,吐著吐著直接睡著了。他擦干凈兒子嘴角的黏液。兒子像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他給妻子打了電話,讓妻子開車來接他們。回到了家,他把兒子放在大床上,又幫兒子擦拭了身體,給兒子戴上兒童智能手表,以防兒子再次走失。兒子睡得很熟,口水從布滿褶皺的嘴里流出來。他和妻子仔細檢查了客廳的門。
夜又深了。
記得兒子七歲那年,身高已經一米四七,一頓飯能吃一只大燒雞,一口氣能喝掉一大罐可樂,那時兒子已經會背誦一萬首古詩,記住了牛津高階英漢詞典上所有的單詞,得了全國青少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一等獎……想到這些,丁華生和妻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凌晨兩點零三分,丁華生從床上猛然驚醒,他拉起妻子,又去看兒子。兒子身高約有七十厘米,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風干的大嬰兒。兒子的下巴長出了幾根白色的胡須,臉上的老年斑也愈發多了。他包裹起熟睡的兒子,和妻子一塊兒出了遠門。
他不想就此放棄,他要給兒子看病。但丁華生不知道哪家醫院能治療,先去了省人民醫院。他和妻子給兒子掛了急診,這真是一例奇怪的病,這里無藥可治。他們又輾轉去了首都,結果還是令人失望。
在首都的一家醫院門口,妻子求丁華生不要再徒勞了,兒子是治不好的,帶兒子回去好不好?
丁華生抱著襁褓里的兒子,看著妻子,突然覺得妻子很陌生。
他抱起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妻子,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
這幾天兒子的呼吸變得困難,氣息經常斷斷續續。
丁華生從火車上下來時,已是滿頭白發了。
他的眼神黯淡無光,懷里塞著一個包裹。
兒子是幾個小時前在火車上離開的。離開前,兒子突然睜開了眼,注視著丁華生。兒子那時徹底成了一個嬰兒,一個極度衰老的嬰兒,三十二厘米長,一點九公斤重,老掉的皮膚包著鈣化的骨頭,枯樹枝一樣的小手向丁華生伸過去。他立刻握住了那只小手,兒子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像是一條快要渴死的魚,那嘴唇試了很多次總算張開了一條縫,但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之后,兒子落下一滴淚,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丁華生一直抓著那只逐漸冰冷的小手。
他抱著僵硬的兒子,朝著潁川縣老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