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小咪把家搬到麻城,是為了兒子張曉。
張曉一考上高中,小咪就做了決定,到麻城去住。張大國癱瘓了五年了,只能躺在床上。為這,公婆猶疑不定,在院子里轉磨,眼巴巴望著小咪的屋門不敢說話。小咪開門說,二老放心,你們照顧好你們的兒子,我照顧好我們的兒子;你們留張曉是自私,我帶他出去,是愛。公婆聽不懂這話,像被踢了屁股的狗,嘟噥著回頭轉身,挪回自己屋里,慢慢悄無聲息。小咪個子不高,鼻子有點趴,小眼睛很亮。對一個鄉下女人來說,皮膚不應該那么白,衣服也不應該總是那么干凈緊身。一說話像小聲喊,又不容人不同意。
小咪的對象張大國說,去就去吧,不就是個三年。他躺在床上,對著窗戶往外喊。
就這么的,小咪的家搬到了城里,在高中學校南邊的小區,兩室一廳。為了停放賣菜的三輪車,租了個一樓,租金多了三千,一年一萬二。小咪差點把嘴咧到耳朵,對著同學任紅喊,我一年弄蘋果才七八千,要不是平時攢下幾個錢,在城里租房都不夠,別吃飯了。任紅說你在村里是當官啊。小咪說狗屁官啊,整天累死累活的,還要被村委那幾把老骨頭蹭奶子。
每個早上,伺候了張曉早飯,看他一步一步向學校去,然后小咪騎三輪車出去,在小區門口等娘家哥。娘家哥種菜,青椒西紅柿土豆茄子,裝滿三輪車斗,到早市上去賣。小咪轉了幾個早上,早就盤算好了,在攤位上賣菜,要交費,自己騎車去早市,一早上就賣完,省了攤子費,還不用一天都守攤,耽誤中午給張曉做飯。
小咪賣菜是這么喊的:來看看,沂河邊上的青菜,人尿豬屎漚肥,不打農藥,無污染無毒害,不新鮮不要錢,要是騙你我就不得好死啊。大清早的,整個早市就沒這么喊的。大家都笑了,笑完了,都圍過來了。小咪對她初中同學任紅說,一早上能掙七八十塊錢,好的時候一百多。任紅說比在家干婦女主任強吧?小咪說別提,提起來眼淚嘩嘩的。
小咪讓任紅再介紹個活,不然,一上午,一下午,就在家憋著,憋不起,得時時刻刻都掙錢。任紅也沒有正經工作,她比小咪強一點,讀完了初中,還上了技校,在技校里學的是廚師,掂了兩年大勺,切斷半根手指,畢業后去了麻城紡織廠,廠子改革輪流上崗,就停薪留職,現在在一個叫陽光大姐的家政公司干活。也不是天天有活干,一旦有活,就會干一個月倆月,甚至半年一年。她們就是干月嫂,幫人家看孩子,還有伺候老人、植物人、癱瘓的,遇到能生活自理的,就算是好的了。一個月能掙三千五千,有時候還會更多。
小咪求任紅給說說,去陽光大姐。只要掙錢,咱就能干,不就是伺候人嘛,我在村里也伺候過老人。
陽光大姐的老板,是一個矮女人,卻很圓,臉圓,胸圓,屁股圓,像一二三四個圓球掛在身上。臉上肉也多,笑起來卻很親切。任紅說叫馬姐。小咪去的時候,馬姐正在吃午飯,一個豬蹄,一條炸魚,一碗豆沫。左手半杯酒。馬姐是個左撇子。小咪聞到酒味很烈。馬姐說,干家政得先去濟南培訓。伺候人也得拿到合格證,一次學半個月,一年去兩次,兩年就結業了。小咪說,俺來麻城是為了給兒子做飯,晚上盯著他看書。馬姐說那你的活就糙點了,比如打掃衛生捅下水道修油煙機修暖氣管道換閥門,臨時性的活,只要你能做,啥時候有活啥時候叫你。
這些活,小咪還是第一次聽到。但她不怕,有一個人可以幫她。小咪找阮勝。阮勝是小咪小學同學,五年級那年秋天,在村南的樹林里,阮勝拉過小咪的手,還試圖把手伸進小咪的衣服里。阮勝讀了初中,倆人就斷了。后來阮勝和張大國在一個工地上打工。
阮勝個子不高,身子壯得像趴虎,臉紅紅的。跟著他叔干建筑。在建筑工地上,阮勝是一個小工,小工就是打雜的,哪兒需要人了,哪兒一喊:阮勝。阮勝就得跑哪兒去。搬磚,往小車上搬,往吊車上搬;推水泥,大車來了,大車兜子掀起來,拉屎一樣卸下一堆水泥,這一大堆水泥,就是阮勝自己搬到這兒,或者那兒,哪兒需要阮勝就搬到哪兒去。可以這么說,阮勝是工地上最累的一個。因為阮勝是小工。大工子不干這樣的活,壘墻的、灌水泥的、綁鋼筋的,各干各的活,只要按進度干就行,唯有阮勝的活,不定哪會兒就得干,時間不定,地點不定。一天下來,阮勝累得端著大碗,嘴里叼半拉饅頭,也能呼呼大睡。張大國和阮勝一塊兒干過工地,是個鋼筋工。
就是這么累,阮勝在外面還有零活。那都是小咪給他找的。小咪干了段時間,明白這一行,也不是那么死巴,也有些活是有固定時間的。比如看嬰孩,有的是一整晚上,有的是白天上班時間,下午孩子爸媽下班回來,就不用你了。這些小咪都能干。只有伺候老人,小咪還不能干,那是需要全天的,晚上要睡在人家家里。小咪聽了這個臉紅,馬姐說,老人兒女都在外,要是不住在那,老人死了都沒人知道。還有客戶打電話來,指明找男的,去家里捅下水道,清洗油煙機,焊暖氣管道。馬姐就找小咪。小咪就給阮勝打電話。馬姐說,這些零碎活你干了就是你自己的,公司不提你的錢。小咪跟阮勝說,零工的錢給我一半,發到我微信上,我給你拉的活兒嘛。阮勝沒搭腔。
過了半拉月時間,小咪再打電話的時候,阮勝語氣就有點懶,有時候大半天不接電話。小咪聽著不是味,問你怎么回事?是不是錢掙多了,吊大勁兒了是吧?那邊,阮勝像在搬石頭,吭哧吭哧半天,說等這邊的事完了再說。電話就掛了。馬姐敲敲桌子,說小咪啊,你是不是太過分啊,拿阮勝當苦力嘛。小咪在填一張資料表,是準備去一家打掃衛生,一周兩次。這時候,頭也沒抬說,他睡我啊。馬姐張嘴愣住了,看了看小咪的腰身,呆了半晌說,是啊小咪,我要是男的,我也想睡你,哈哈哈。說完了,卻又嘆一口氣。小咪就一連串哈哈。
小咪填好了表,給馬姐看一眼,蓋個章,拿著走了。表上還需要雇主簽字。干家政的都是散兵,平時不見面,有了活,老板就會電話聯系。這個家政公司有三十多人,全部是女人,五十以上的居多。去濟南培訓過的,做活做到五星級的,已經有十幾個了,月工資都在七八千以上。這對一個家庭婦女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了。她們也很滿足,即使拿到三千多的,也都很快樂。但家政并不好干,伺候老人,尤其是不能動的老人,稍不留意,就會出大問題。所以,在培訓上,馬姐一點也不怠慢,去濟南,到張店,一個一個輪著去,公司出培訓費車船費食宿費。按照培訓和工作,慢慢升級,根據個人專長和級別,安排給業主。
小咪還不是星。伺候嬰孩和老人的活,業主都是要帶星的。小咪也不急,她現在是伺候張曉考學,一個月能掙三千多就不錯了。有一單生意,小咪還差點出了國。出國干家政,雖遠離親人,卻是一個美差。中國人住在外國的,一般都是有錢人,遇到生孩子,或者照顧老人,還是愿意從國內找農村女人來照顧,國內的人對生活習慣熟,不用教。一般一年下來,能掙到十萬以上。所以,大部分家政嫂都愿意出國。小咪年輕,四十多一點,也耐看,手腳干凈利索,業主一看就相中了,且業主不管幾星,只要求一點,要懂一點點英語,哪怕是日常的幾個用語呢,這個小咪就傻眼了。她沒上初中就下學了,因為弟弟出生了。不然,哪怕是上完初中,也會用個“thank you”之類的吧。真要能去了,小咪也打算好了,讓公婆和張大國都來城,也不過一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錢可是掙來了。
小咪零打碎敲干了一年了。在掙錢這一點上,沒有誰比她更堅決更明確更兇狠。只要是能掙到錢,小咪可以變成覓食的惡狼。有一個業主給馬姐打電話,要求換人,說小咪太可怕了,不等馬姐問怎么回事,業主說小咪自己取消了午餐,而要求業主給錢。這讓馬姐也吃驚。馬姐電話叫來小咪,只說了一句,錢是掙不完的。小咪說,我不是想把世上的錢掙完,我只想掙夠自己急用的錢。一句話把馬姐嗆得沒話了。業主當然拒絕小咪的要求。小咪似乎也不再堅持,說了一句,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吵吵叭叭的干嗎?挪到門外給阮勝打電話,幾秒鐘就喊起來:“娘的,你想睡我時,比狼竄得還快。這三家的下水道,明天捅利索。”
小咪進城第二年的秋天,公司搞了一個培訓會,省里來的老師,正在上課。小咪推門進來,汗水淋漓,馬姐說怎么回事,上門的培訓還晚了?小咪顧不上馬姐,邊往后走,邊說完了完了。馬姐一把拉住,拉扯著她出門。馬姐說我知道你來晚了,怎么回事?小咪說不是晚了,是我們家完了。小咪說婆家的村拆遷,公婆和張大國來城了,家里滿了,滿滿的了。馬姐說那不更好,省下你一趟趟往村里跑。
兩室一廳怎么住得下?張曉怎么看書?小咪一嘆氣,使勁擠著眼,一臉疙瘩。馬姐無話可勸。
小咪給任紅打電話借錢,借錢的目的是要換大房子,還得是一樓,換三室一廳。任紅說,你們現在就挺好,干嗎要換大的房子,三室一廳,你要干嗎?留著一間,自己用來掙外快嗎?小咪把眼一瞪,放臭屁啊你,張曉明年沖刺高考,得自己一間,公婆一間,我和張大國還要一間呢。任紅說,你可以去別的小區租房,你那兒租金一年一漲,太貴。小咪說這不行,在那兒住,離學校近,離學校遠了,我們不放心。任紅說一米八的男孩子,你還不放心,哪個女孩子能騙了他?小咪說,那不行,離學校近安全啊,不用騎車,不用坐車,走走就到學校了。小咪咕咚咽了一口水,說不就借你點錢,你看你這些事,能麻利點不?任紅說年底了瞎折騰。騙上電動車,說去青島一木總店,那兒有個取款機。小咪喊我家小區外就有。任紅說那是你家嗎?那是你租的房子。那兒的取款機是農行的,我只有建行卡,只能去青島一木東邊的取款機。
五千啊,我只借給你五千。任紅對著小咪的臉說。小咪把頭一偏說走吧。路上行人漸多,倆人一前一后。不覺中,小雪花飄起來。
小咪拿上錢。任紅說不得打個條啊。小咪喊,啊呀,你看你,就這五千塊,還要我打條,你值當啊你?你忘了那年晚上看電影,是我救了你了?任紅說啊呀,成了你救了我了,要不是你耍流氓,怎么會招來麻煩的?把小咪笑得啊啊啊,只會啊啊啊喊,不會說話了。惹得旁邊取款機前的人,都伸出頭看。小咪說那晚看的啥電影,你還知道吧?任紅說《紅樓夢》啊,本來在村里看了的,你非要去安樂村再看一遍,看完了你就和我耍流氓,結果讓安樂村的幾個男人看到了。小咪說我哪里是耍流氓,那一晚上我就覺得奶子那兒怪脹得慌,我想摸摸你的奶子脹不脹,就被那幾個流氓看到了。任紅趕緊捂住小咪的嘴,把錢拍到小咪手里。
在人行道上,小咪噘著嘴,說我是不是太累啊?我這么累,我兒子要是考不上好大學怎么辦?任紅說我不管,明年出了正月還錢。小咪說,我要是還不上你的錢,我把張大國送給你吧?俺們家張大國還挺英俊的。任紅說滾,還能用嗎?小咪說啊呀,也就是張大國現在不行了,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么棒!任紅說真是呢,我知道張大國很棒,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小咪氣得攥拳捶她。
小咪說,阮勝瞞著我不和我說,張大國出事時和他在一個工地,有人說恰好阮勝也在,我們張大國怎么就一下子歪倒了?而且,是往后仰倒的,就那么巧,鋼筋就穿進張大國的腰里了?他們都說是張大國喝多了酒,自己站不住,摔倒了。我怎么就是不信呢?我也沒啥辦法。這個死阮勝,他肯定知道,就是不肯告訴我,阮勝只說是有很多人,圍著老板要工錢,沒看到是怎么回事。看著吧,不管到哪朝哪代,我得把俺家張大國這事,小蔥拌豆腐一樣,給鱉兒們弄清亮。說完,嘆一口氣。任紅說,我和你去做做背或者卵巢保養吧,洗個腳也行,天天這么累,會壞掉身子的。小咪喊了一聲,燒包啊你,錢花不完了啊?騙腿上了三輪,走了。
為了答謝客戶,元旦前公司要搞個聚餐,租下盛元大酒店的一個廳,三十幾個娘們,加上二十幾個優質客戶,坐了十幾桌。小咪帶兒子張曉來了。小咪一進大廳,就對大伙解釋,兒子大休兒子大休,來湊個熱鬧湊個熱鬧。任紅是一個嘴皮薄舌頭快的人,且和小咪是同學,說話就不管酸辣,她說小咪啊,這才周幾啊就大休,你家兒子獨一份是吧?小咪臉不紅腿不彎,回戧一句,我兒子讓學校攆回家了,在家反省呢。任紅問怎么了?小咪說談戀愛呢,學校不準談戀愛,就回家反省,反省一周。一米八的張曉,臉上滿是青春的疙瘩,紅了臉只是笑,一邊笑一邊摸后腦勺。會餐的時候,一桌人都笑小咪,小咪也不怕,大大咧咧的。中途兒子要走,實際上是他覺得難看,是啊,一米八的男孩子,在一堆老女人中間,不難受才怪。小咪把眼一瞪,不準走,你還有任務呢!
大家心知肚明。果然,聚餐一結束,小咪把手臂一伸,像展翅欲飛的大鵬鳥,喊一聲誰也別動,讓我們家張曉來。一群老娘們不理她,紛紛拿食品袋,打包剩下的雞鴨魚。小咪一把拉住要走的張曉,使勁抬抬腿,照腚一腳,像踢毽子的那個上挑的動作,高跟鞋尖踢在兒子腚溝子上。張曉一咧嘴,忙去找食品袋。幾分鐘,小咪的指頭已鉤滿食品袋,晃晃悠悠地,像提著一個個圓溜溜的腦袋。小咪把手里的袋子塞給兒子,喊一聲拿著,又問一句,笨小子吃飽了嗎?兒子一腳跨進三輪車里,小咪一騙腿上了車,慢悠悠蹬著車子。遠遠地了,又傳回來她尖銳的笑聲。
隔一日,小咪跑公司找馬姐。馬姐正在接電話,聽著是有人找鐘點工。放下電話,馬姐剛要張嘴,小咪擺擺手,說馬姐年前我不接活了,我還是去早市賣菜吧,娘家哥的菜不好賣,想給他們搭把手;還有一個就是,公婆來了,癱子張大國也來了,還有上高二的張曉,一天三頓飯,都得我去伺候,實在沒法再去伺候別人了,但有一點,小咪豎起一個指頭說,馬姐,只要有捅下水道清洗油煙機這樣的零碎活,你一定給我電話,娘的阮勝不干不行。馬姐樂了,說小咪你真夠可以的,接著又說,那你就先去賣菜吧,這幾天我這事也多,等公司放了假去看你。小咪趕緊擺手,兩只手掌交叉擺動,像動畫片里的木偶,馬姐可是不用,我夠給你添麻煩的了。
其實,小咪娘家哥只種了芹菜,是老笨芹菜,個兒矮,青稈碎葉,直愣愣的。愛吃芹菜的愿意買,老芹菜味大,包水餃,芹菜羊肉,饞死舌頭。小咪家要解饞,就靠水餃,十幾根芹菜,一斤羊肉,把張曉爺爺奶奶撐得直哼哼。每一次吃水餃,小咪先煮熟一碗,端到張曉的書桌上,故意大聲說,先嘗嘗咸淡跟媽說一聲。等張曉吃完,再開始煮水餃,熟了后,大聲喊張曉出來吃飯。阮勝的老婆,也賣青菜,在地攤上賣。小咪跟蹤了一回,找到了給阮勝老婆批菜的販子,每天去那里批甘藍萵苣西紅柿絲瓜青椒,結賬的時候,小咪說阮勝介紹的,下一次再結賬。販子說沒這個道理。小咪說,我以后天天來批你的菜,一年得給你賣多少?你光看眼前,做不了大買賣,你要結賬也行,明天阮勝的老婆也不來批菜了。說完,推車就走。
任紅來找小咪。小咪正在路邊擺攤,三輪車里是剩下的幾樣菜,已經不新鮮了。小咪一見她就喊,這才幾天,你來要那五千塊啊。任紅說你別喊了行吧?我說要錢了嗎?任紅放好電動車,拿起小咪車上的水蘿卜,用手抹了一下,吭哧咬去一截,又吐在地上,說怎么是苦的?任紅說阮勝去找她了,而且是去的陽光大姐公司。是阮勝委托她來找小咪,一是批菜的事,怎么可以打著阮勝的旗號不支錢?二是以后不再去干零碎工了,時間太緊,跑來顛去的,身子受不了。小咪喊沒門。菜錢我沒說不支,我是說下一次支,沒有他阮勝,販子也不要我第一次批菜的錢,這是規矩。任紅說菜販子是你老情人啊,你來麻城幾天啊,就立了規矩了?小咪說菜販子樂意。任紅說你別再使喚阮勝了,他說他老婆要知道了。小咪說那也可以,張大國是怎么癱瘓的?他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他們合伙害了張大國,占了我便宜,就這么罷手了?害怕老婆知道?你去問他,去年我去工地找他,問張大國的事,大熱天的,他把我弄到一個臟不拉唧的小旅館,他干了什么?你去問問他。任紅一扒拉小咪的胳膊,你別喊了行吧?
任紅這么一扒拉,小咪眼圈子紅了,嘆口氣說,我這也是沒法。我們張大國是跟阮勝出去干活的,不明不白的,就這么成了癱子,只會吃喝拉撒,半毛錢賠償都沒見,還找俺們一腚不是,我有啥辦法?我是真沒辦法了。我想著要是張曉考了大學,我回村去照顧公婆和張大國,好吧?現在好了,村子拆遷,新樓房暫時不能住,老老少少擠在一起,我也是受夠了。他阮勝好手好腳的,幫幫我怎么了?我不賴他,他是個男人,就該幫我一把。
倒弄得任紅無話可說了,只好一個勁地啃蘿卜。小咪走到任紅的電動車前,抓過任紅的包,“哧啦”拉開了拉鏈,手插進去,掏出幾片衛生巾,塞進自己口袋里。任紅咬著蘿卜,氣得腮幫子鼓出一個大包。小咪看也不再看任紅一眼,騙上三輪車,右腿使勁往下一蹬,兩腿交叉蹬了幾圈,消失在紅紅綠綠的人群里。
任紅學著小咪罵了一聲娘的,聲音很小,只讓自己聽見。把手里的蘿卜使勁扔向右手邊的一個偏道,沒想到,恰好砸在一個黑轎車頂上,“嗵”的一聲。幾秒鐘時間,一個光頭男人鉆出來,露著黑胸毛,一邊扣腰帶上的皮扣,四下里看了看,張口就罵:“娘的,誰?”任紅裝作系鞋帶,低頭蹲了會兒。那邊沒了動靜,才站起來,騎了電動車,沿著人行道飛跑。腿還打著顫。
到了年底,陽光大姐公司慰問職工,第一站就是到小咪家。任紅在小咪的家外,給小咪打電話,那邊吵得厲害,像是一群人圍住了小咪,在向小咪要飯吃要錢花。任紅使勁喂喂了幾聲,問怎么了怎么了?小咪說沒事沒事,我在家呢,你們進來吧。任紅和馬姐提著花生油、十斤的面粉袋,還有一塊豬肉,進了小咪的家。一股海鮮市場的味道迎面沖過來,里面有臭魚爛蝦、打魚漢子腳丫子的味道,還有海鹽的味道,像一陣炮彈氣浪,把馬姐和任紅沖了一個趔趄。待她倆適應了樓里的亮度,才看清小咪站在一邊,一只手使勁搓著另一只手,臉上紅紅的,很對不起馬姐和任紅的樣子。張大國和張曉不在,估計在某個房間里。客廳里有五位老人,男的,女的。黑臉,瘦臉,胖臉。白頭發,灰白頭發。都帶著一臉對不起別人的笑容。
小咪說沒辦法啊,我干婦女主任的時候,就照看著他們。他們就都奔著我來了。年后一開春,就好了,就能住進新樓了。再說,在我這里擠半年,他們的臨時安家費也就省下了。
小咪回頭朝里喊:“你們都往里邊點,把沙發讓出來,沒看到我公司領導拜年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