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賦評是由批語和賦篇共同而成,是批評與文體并存的文學形態。其中批語作為評點文學的主要構成要素,是漸趨發展完善的過程,雖多是感性的只言片語,甚至缺少濃重的理論色彩,但卻能在真知灼見的感悟中歸結評點者的識見志趣。賦學評點中的批語不僅對賦篇中的鑒賞、釋讀、提點等方面起到輔助功用,而且藉此可以通曉評點者的評價機制和賦學觀念,尤其在解析時代的學術風貌與鑒賞標準上不無裨益。今據賦學評點文獻及批語所處天頭、行間、文后等不同位置,釐定出七種較有代表性的批語形態,以窺其形態、功能、價值之精髓。
[關鍵詞]賦評;批語;評點形態;批評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1)04-0108-08
[收稿日期]2021-05-10
[基金項目]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十四五”規劃2021年共建課題“嶺南賦話整理與研究”(2021GZGJ239);華南師范大學青年教師培育基金項目“賦話研究”(19SK17)
[作者簡介]黃志立,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特聘副研究員,文學博士,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賦評是評點文學重要構成元素,也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的主要組成部分。目前學界對詩文、小說、戲曲等文體的評點形態及其功能的研討較為深入,論著頗多,然對賦這一綿延久遠的文體探究則涉足較少,回歸賦學評點研究的文本,觀覘其豐富多元的價值,特別是評點自身的演進值得關注。在諸多賦學評點中,尤以清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方廷珪等人《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洪若皋集評《昭明文選越裁》等中的評賦為其范例。如賦評的批語形態由明代習見的總批、尾批、眉批,在此基礎上至清出現了夾批、旁批、刪注批、題下批等形態,評語也由單一朝著多元嬗遞,形式由評注相兼向著評考并論過渡。尤其批語形態的逐漸增設、豐富,是清人在評點觀念上的融通與宏闊的有力表現。藉此,為窺探賦學批語的形態、功能、意蘊等提供新的探索范式和關注焦點。
一、賦學評點中的“眉批”
眉批指在文本的天頭處撰寫的批語。古人讀書尤擅眉批,一般在書頁的上端空白處以精煉的蠅頭小字加以評論。就批語的字數多寡而論,因受空間所限,批語較短小精悍,即是隨手批點的偶感之論,卻能發人深省,益于賞讀。就批語評論范圍而言,所評論的中心或是賦篇主旨、或是賦中語辭、或是賦中句段,批語凝練精要,寥寥數字,已能啟人心智。就批語的功能來看,多數具有指引、警示、總結等功用。眉批之語不僅能表現個人的審美情趣,更見評家的獨特識力。
眉批多是隨著賦篇或人物對話、或情節發展、或敘事描寫等內容而隨時標列,所以其“外形”也略顯隨意、靈活。有的片語只言,有的則洋洋灑灑,或贊敘事描摹之奇,或嘆人物對話之妙,或評描寫詞句之佳,或夸情節之曲,或敘章法之巧等。總之,眉批以言簡意賅、短小靈活見長。如鄒思明在《文選尤》[1](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批點《西都賦》“漢之西都”數句,眉批“先敘西都山水之勝”;“其宮室也”數句,眉批“此敘宮室之制”;“后宮則有掖庭椒房”數句,眉批“此至‘蓋以百數,又極擬后宮之盛”;“左右庭中”數句,眉批“此至‘各有典司,敘人才之盛”;“周廬千列”數句,眉批“此至‘所寧又極言宮室之侈”;“于是天子登屬玉之館”數句,眉批“此至‘舉烽命爵,言田獵既畢,而論宴飲”;“遂乃風舉云搖至結尾”數句,眉評“此下總言以結”。再如鄒思明批點江淹《別賦》,開篇眉批:“先言離別之可悲,‘萬族以下則分言別之不一。”接著從“富而別”“俠士報仇而別”“從軍而別”“出使而別”“新婚而別”“學似而別”“婦送夫而別”論起,最后總的眉批為:“‘別方以下總言別緒多端,難以形狀。”鄒思明指出此篇在結構上以“總—分—總”方式次第展開。眉批首先總論離別之悲,其次逐一評述七種不同的別離,最后以“別緒多端,難以形狀”作結,評論條理清晰,既契合賦文主旨,又揭示篇章風格。猶如串講,初看似淺,細看則深,給人以淺中見深、深入淺出的感覺。正因其評點淺近通俗,公允穩妥,遂被后世如方廷珪《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評賦所引用。
眉批最能凸顯評論家的審美特性,這主要體現在對賦文的風格特征、藝術手法等的批語中。覽觀批語,雖長短不一,然能發其言外之意,非深于賦者莫能道。如鄒思明評論《子虛賦》“于是鄭女曼姬”數句,眉評:“插入美人一段,此文之奇幻變化處,復入游清池,而歌謳齊發,水石皆鳴。誠為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愈出愈奇愈靈愈怪。”再如批評《文賦》“或寄辭于瘁音”數句,眉批“此冗長之文”;“或讬言于短韻”數句,眉批“此簡短之文”;“務嘈囋而妖冶”數句,眉批“此淫艷之文”;“每除煩而去濫”數句,眉批“此樸實之文”;“徒尋虛而逐微”數句,眉評“此虛浮之文”。簡言之,《文選尤》對“文”的冗長、簡短、淫艷、樸實、虛浮等體性逐一給予論評,以眉批的形式來闡述“文”的藝術風格,評語據賦文而來,可謂深入淺出,頗有見地。藉此可知,鄒思明的賦學審美理念。
二、賦學評點中的“題下批”
題下批,即在題目下方的留白處所進行的評論。是類批點最早出現明代,明孫鑛《孫月峰先生評文選》、郭正域評點《選賦》等賦評中已有發端。清代以降,題下批點繁盛。今以清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2](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中的評賦為對象,就題下批點的論討如下。
簡明撰作緣故與賦題之意。此類針對賦文的創作環境、動機、目的、賦題內涵等給予精要評述,以助讀者全面探尋賦文背后的創作風貌與賦題旨趣。如《文賦》題下批:“并序。《晉書》:‘機,妙解情理,心識文體,故作《文賦》。何曰:注臧榮緒《晉書》曰:‘機少襲領父兵,為牙門軍將,年二十而吳滅。退臨舊里,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被征為太子冼馬,與弟云俱入洛。按此,則此賦殆入洛之前所作,老杜云:‘二十作《文賦》,于臧書稍疎也。”借助題下批語,不僅能得知賦篇的撰述時代年限、地點、因由等,而且就陸機的人生履歷、家世概況、品格性情等作進一步的領略。關鍵的是于光華依據陸機的身世,考證《文賦》是其入洛前所撰。再一是對含蓄、抽象的賦題作進一步揭示。如《赭白馬賦》題下批:“并序。劉芳《毛詩義證》曰:彤,白雜毛曰駮。彤,赤也,即赭白也。”觀知,該類批語在疏解賦題方面,有取便初學之能效。綜言之,這種評考相兼、化難為易給賞讀帶來便當的形態,容易引起時人的興趣。
闡釋藝術風格與創作主旨。是類批點既能映射評點者的審美情趣,又憑借批語直接闡明賦作的藝術特色與創作意旨。如《恨賦》題下批:“意謂古人不稱其情,皆飲恨而死也。”《吳都賦》題下批:“何義門曰:蜀是矜其險,吳是詡其繁華,用意微別,吳折蜀處,全在境之廣狹上著想,故務以曼衍為工。”于光華此處援引何焯之語,征引評語精到準確,能展現賦文的藝術特色,是同時代人所公認的。從蔣維鈞《義門讀書記》所作《凡例》云:“義門讀書,丹、黃并下。隨有所得,即記于書之上下方以及旁行側理。”[3](P4)可見,于氏并不是隨意征引,而是在力求準確的規則下展開的。
除上述之外,另有對賦篇中疑誤之處予以考證注疏,對同類題材賦篇異同優劣的評價,對賦篇中的宗法祖述情況進行源流追溯等。尤其后者,對于研究賦作文學發展史有很大幫助。如《藉田賦》題下批,不僅疏解字句,而且就相同題材的內容進行異同優劣的較量,于光華評曰:“藉,借也。借人力理田,以奉宗廟,示天下先也。《漢書注》:藉,蹈藉之也。祝氏曰:臧榮緒《晉書》以為《藉田頌》,《文選》以為《藉田賦》,要之篇末雖是頌而篇中全是賦,賦多頌義少,當為賦也。馬揚之賦終以風,班潘之賦終以頌,非異也。《田獵》禱祠涉于淫樂,故不可以不風;奠都藉田國家大事,則不可以不頌,所施各有攸當故也。何曰:祝說非。古人賦、頌通為一名,馬融廣成所言者《田獵》,然何嘗不題曰頌耶?強生區別,即杜撰也。若云風頌異施,揚之《羽獵》亦有遂作頌曰之文。按,不歌而頌謂之賦,故亦名頌。王褒《洞簫賦》,《漢書》謂之頌。”評點者不僅對“藉”字進行疏解申論,而且對《藉田賦》是“賦”體還是“頌”體予以申辯,進而延伸出兩方面內容:一是對同類題材的作品《田獵賦》、《羽獵賦》的辨析;二是對相關賦家風格的比勘,認為馬融、揚雄之賦以諷而終,班固、潘岳之賦以頌而終,因所賦對象的差異,則或諷或頌,二者在本質并非不同。這種內容翔實、觀點明確的題下批點,大大提升了讀者對賦篇的整體理解。
又《子虛賦》題下批語,既有考量之實又兼溯源之意。于光華評曰:“祝氏云:此賦雖是兩篇,實則一篇。賦之問答體,其源自《卜居》、《漁父》篇來,厥后宋玉輩述之,至漢而盛,此兩賦及《兩都》、《二京》、《三都》等作皆然。首尾是文,中間是賦,世傳既久,變而又變。其中間之賦以鋪張為靡而專于詞者,則流為齊梁唐初之俳體;其首尾之文以議論為便而專于理者,則流為唐末及宋之文體。性情益遠,六義澌盡,體制逐失矣。首尾雖以議論問答,然‘車馬千乘等句,即以賦齊王之獵;后半‘齊東陼巨海等句,即是賦齊國游獵之地,則亦未嘗非賦也。后人無鋪張之才,純以議論為便,于是乖體物之本矣。”這一段以賦作的“問答體”為綱,涉及三個問題。其一,評點者對于“問答體”的考源。于光華認為,“問答體”源于《卜居》、《漁父》篇,漢及以后的《兩都》、《二京》、《三都》等京都賦類都是問答體的流變。其二,考察了賦作“問”與“答”的不同發展走向,開頭的“問”與結尾的“曲終奏雅”逐漸演變成對某一問題的敘述和論證,這就是“以議論為便而專于理”;而中間的“答”則極盡鋪陳描寫之能事,這就是“鋪張為靡而專于詞”。前者至齊梁唐初變為“俳體”,后者唐末及兩宋之際變為“文體”。其三,強調賦作的本色是鋪張揚厲,曲盡物色人情,后人為追求文的議論之便,卻失去賦的鋪陳之美,于光華認為此舉違背了賦的體物之根本。批語簡短,卻富含理論的張力。評點者倘若無深厚的賦學涵養,這種內在細微的嬗遞一般不易察覺。這為研究賦作在不同時期的流變,提供了一個良好的視角與契機。
三、賦學評點中的“夾批”
夾批一般在賦文的緊要、轉折、句眼等處,略作品評的一種批點形態。今檢賦篇批點文獻,以明郭正域評《選賦》[4](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中的夾批最具典范。《選賦》中的夾批形態多是規仿唐李善、五臣等注賦形式而來,尚未完全脫離注賦的藩籬。清代是夾批形態的最為繁盛時期,特別是清方廷珪《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的評賦為時人稱譽。
明人對賦作的夾批,在一定程度上還處在模擬與探索階段。其中多有評論,但總體仍以疏解字詞、注音、校勘等為重心。如郭正域《選賦》中批點張衡《西京賦》“人惎之謀”句,“惎”字旁紅色夾批:“音忌。”再如《東京賦》“度堂以筵”句,“度”字旁紅色夾批:“上聲。”“而乃九賓重臚人列”句,在“重”字旁施小紅圈“○”,然后紅色夾批:“平聲。”此類在《選賦》中頗多,雖缺少評論,實則對閱讀裨益良多。郭正域對個別字、詞與五臣本作比勘,是該批語的又一特色。如《西京賦》“奮隼歸鳧”句,在“隼”字旁紅色夾批:“五臣作‘集。”“奎踽盤桓”句,在“奎”字旁施以紅圈“○”,然后紅色夾批:“五臣作‘。”另一夾批具有帶有注解的作用,如“狀嵬峩以岌嶪”一句,紅色夾批:“形容壯麗。”
郭正域對某些字詞的脫衍、訛誤等也有查考。如《寡婦賦》“樂安任子咸有韜世之量”句,在“咸”字旁施紅色頓點“ヽ”,然后紅色夾批:“五臣本咸下有‘者字。”“其妻又吾姨”句,在“姨”字旁先施紅色頓點“ヽ”,然后紅色夾批:“五臣‘姨下有也字。”勘訂衍字,《文賦》“余每觀才士之所作”句,在“所”字旁施紅色夾批:“五臣無‘所字。”“竊有以得其用心”句,在“用”字旁紅色夾批:“五臣無‘用字。”勘訂誤字,《子虛賦》“王車駕千乘”句,“車駕”旁紅色夾批:“五臣作‘駕車。”《長楊賦》“校武票禽”句,在“票”字旁紅色夾批:“五臣作‘彯。”此類夾批篇篇皆有,不贅言。
夾批與夾注雖有形式上的相似處,然二者又有迥異,夾批重評點,夾注貴疏解。就明清賦文的夾批而言,明人多偏重注解,清人雖含有注釋成分,但整體上以批點為中心。明清賦作夾批的不同,正是窺探賦文由注疏走向批評的突破口。今選擇賦篇句段,就夾批與夾注的異同,相較如下:
《三都賦序》:“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夾批:“凡此四者,皆非《西京》所有也。顏師古《漢書注》:玉樹者,武帝所作,集眾寶為之用供神仙也。而左思不曉其意,以為非本土所出失之矣。何曰:李上交近事會元云,《唐傳記》云:云陽界多漢離宮故地,至唐有樹似槐而葉細,土人謂之玉樹,玉樹青蔥左思賦有之,或非其語過。蓋不知此樹也。按上交又誤,此序乃太沖譏子云之語。”李善注《文選》注:“凡此四者,皆非《西京》所有也。”五臣注《文選》注:“銑曰:潤其文章,使有光色。”
通過三家的比較,首先,可以看出夾批力求精煉,因受空間所限,內容適當,評語整體不多,與五臣注解體例相似。其次,夾批有些借鑒李善注而來,但比李善注更加凝練,少了李善注的繁富征引,多了評點者自己的判斷。復次,夾批可以補充李善、五臣注之不足。此即受后人垂青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賦學評點中的“旁批”
旁批指在賦文的行右的批語。《史記評林·凡例》對其有精要概述:“一篇中,虛實主客分合根枝,與夫提掇照應總結及單辭剩語,批評所不能載者,悉注于旁。”[5](P121)可見,旁批不僅是其它批語形態的補充部分,而且是評點者對行文中的語辭句段因感悟而產生的獨到見解。評點者欲作強調與警示,遂批下數語,以引起讀者之側重。
旁批最注重賦篇中的字句之法、篇章結構、起結照應等內容,另據賦篇的文本內容,評點者一般在綱目處施注不同顏色的符號,以示警策、關鍵之處。同樣因受限于空間,旁批同夾批一樣,多為三言兩語。如論起筆,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評《景福殿賦》開篇“大哉惟魏,世有哲圣”二句,旁批:“起筆開闊,振動全文。”論收筆與起收照應,如于光華評《游天臺山賦》“姿語樂以終日,竺寂默于不言”倒數第二句,旁批:“總收。”“渾萬象以
觀,兀同體于自然”尾句,旁批:“起結自然呼應。”論綱目要領,如清方廷珪《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評《東征賦》“聽天命之所歸”句,在“天命”二字,旁批:“眼目。”論篇章結構,《南都賦》“于顯樂都”句,旁批:“直起為總綱。”論奇言警句者,如鄒思明《文選尤》批點《洛神賦》“忽不悟其所舍”句,旁批:“忽然滅沒,妙!妙!”如此等等,旁批皆有涉及。
今以清方廷珪等《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6](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文賦》為例,闡發旁批在清代評點文學中功用。抄錄全文旁批如下:“因論作文之厲害所由”句,其后四字先施以實心圓點“.”,再旁批:“此句著眼。”“至于操斧伐柯”句,旁批:“言作文有法。”“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句,除“若夫”二字外,其余先施以黑點“.”,后旁批:“言巧不可傳。”“佇中區以元覽”句,旁批:“冒起全意。”“心懍懍以懷霜”句,旁批:“此文章之本。”“聊宣之乎斯文”句,旁批:“點題。”“皆收視反聽”句,先逐一施以小圈“○”,后旁批:“運思次第。”“于是沈辭怫悅”句,旁批:“頂其始。”“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句,先逐一施以小圈“○”,然后旁批:“形容絕妙。”“若翰鳥纓繳”句,先施以一大一小的或并列或上下不規則的圓圈,然后旁批:“頂其終。”“謝朝花于已披”句,先施以一大一小的或并列或上下不規則的圓圈,然后旁批:“語妙。”“觀古今之須臾”句,先逐字施以小圓圈“○”,然后旁批:“二句與末段照應。”“然后選義按部”句,此句施點較密,前五字先施頓點“ヽ”,“然后”二字又施頓點“ヽ”,以示先后順序,“選義”二字再施以實心圓點“.”,“部”字施一大一小的不規則連圈,然后旁批:“下筆作文。”“抱景者咸叩”句,旁批:“一語喻取精之多。”
以上撇開圈點符號不論,就旁批中以“此……”“言……”“二句……”“四句……”“六句……”“一語……”“二語……”“數語……”“以下四段言……”“以下五段言……”“某云(如引孫月峰云)……”“以……為結”等句式來批點文意,可以看出這些是旁批常用的句式。從“語妙”“字未煉妙”“句拙”“數語結上起下意”“若有神助”等富于文學批評性質的用語中,得知評點者為文之用心。評語一般簡潔,能切中要處,使人信服。旁批以少而精的評述見長,即使將一篇文章的全部評語加起來,少則十幾字多則亦不過百字,倘若將這些旁批分開或單獨羅列出來,一般來說無實際意義。然將這些批語有機地結合起來,再回歸賦篇文本,能直觀察覺這時的旁批已將全文的旨歸與藝術風格明顯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受益匪淺。同時夾批在內容與形式的分析上相對完善,表明賦文評析由最初重注疏,走向了對注疏與評點的雙重正視,是賦作評點漸趨成熟的重要體現。
五、賦學評點中的“刪注批”
刪批是一種特殊的評點形態,以重新編選、刪改和評論為主。明鄒思明《文選尤》和清洪若皋輯評《昭明文選越裁》[7](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之中較為多見。前者主要對《文選》中的賦類進行調整與刪減,既有對賦篇原有分類的調整,又有整篇刪除以及篇章部分的刪改,這種體例的編撰最能體現評點者的文體意識與評判標準。
評點者首先進行了重新取舍與編錄。卷數上重新劃分三卷,另外皆無分類標目;類目順序上將“宮殿”“論文”兩類冠于“畋獵”前,“紀行”類置于“志”后;類目編選上將“耕藉”“江海”二類刪除。刪改后共設三卷,第一卷:班固《兩都賦二首并序》,揚雄《甘泉賦》,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陸機《文賦》。第二卷: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揚雄《長楊賦》,王粲《登樓賦》,孫綽《游天臺山賦》,鮑照《蕪城賦》《舞鶴賦》,謝惠連《雪賦》,謝莊《月賦》,賈誼《鵩鳥賦》,禰衡《鸚鵡賦》,張華《鷦鷯賦》。第三卷:張衡《思玄賦》,班彪《北征賦》,司馬相如《長門賦》,江淹《別賦》,嵇康《琴賦》,傅毅《舞賦》,成公綏《嘯賦》,宋玉《高唐賦》《神女賦》,曹植《洛神賦》。
《昭明文選越裁》體例及其批評形態,大體和《文選尤》相同。洪若皋在自序中對“越裁”之名予以解釋:“志,始也,裁者何?志刪也,越者何?志地也,亦志僭也。”僅從“裁”字上可知,評點者對《文選》進行了刪減與修改。總的來看,“越裁”屬于評點中一種方式。洪若皋用這種方法,體現了他對賦等各類文體的編選、刪改、評判的標準。該書在刪改方面主要體現兩種形式:一是全篇皆刪;二是部分刪改。其《凡例》已有詳盡明示。
闡述全篇皆刪。《凡例》條一:“孟堅《東都》詞義平淡,強弩之末,有平子《東京》足稱后勁,與收《西征》而《北征》、《東征》俱在可略同指,余仿此。”條二:“平子《南都》縟而無制,且非關大義,與《景福》、《靈光》味同爵蠟者皆在必棄,余仿此。”條四:“安仁《藉田》、興公《天臺》、延年《白馬》神理不足無資性靈,不以專篇而姑留,余仿此。”條五:“《洞簫》、《琴》、《笙》效尤可厭,僅《登》、《長笛》使腐者皆新,余仿此。”
洪若皋標榜自己刪除全文的標準是“詞義平淡者”“縟而無制者”“味同爵蠟者”“神理不足無性靈者”“效尤可厭者”。這樣《文選》十九卷賦、五十六篇文章,刪減后僅剩三卷、三十一篇,具體分布情況如卷一:班固《西都賦》,張衡《西京賦》《東京賦》,左思《蜀都賦》《吳都賦》;卷二:左思《魏都賦》,揚雄《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潘岳《西征賦》,王粲《登樓賦》,鮑照《蕪城賦》;卷三:木華《海賦》,潘岳《秋興賦》《閑居賦》,謝惠連《雪賦》,謝莊《月賦》,張華《鷦鷯賦》,鮑照《舞鶴賦》,班固《幽通賦》,張衡《思玄賦》,司馬相如《長門賦》,江淹《恨賦》《別賦》,陸機《文賦》,傅毅《舞賦》,馬融《長笛賦》,宋玉《神女賦》,曹植《洛神賦》。足見刪減力度之大,篇目幾乎去半,不虛“越裁”之名。且不論這幾條標準之間有無自相矛盾和含混不清之處,單就被刪除的具體篇目來看,洪氏的標準就存有問題。洪氏不僅刪除了自己認為價值偏低的篇目,也刪除了《魯靈光殿賦》這樣有影響力、文學價值頗高的賦篇,于此流露出評點者盲目混亂且無章法的“越裁”標準。在這樣的標準下,“有幸”存留下的賦篇,就其總體價值而言也是值得斟酌的。誠然,留下的三十一篇賦確實多為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但這很難說明洪氏對此有什么明確的看法,更有可能是人云亦云罷了。
考核部分刪批。《凡例》云:“《二京》、《三都》、《子虛》、《上林》、《羽獵》、《長楊》等篇,鳥獸草木、宮室臺榭、田獵漁弋,附和雷同,刪蕪存要,去彼留此,俾眼光勻而常新,余仿此。”洪若皋對上述所舉的賦篇,認為鳥獸草木、宮室臺榭、田獵漁弋等雷同的部分需大筆刪改,這種做法無疑損壞了賦篇的完整性,致其文學價值明顯削弱。
今就其刪批情況簡作觀察而知,《吳都賦》前幾段中:1.刪除“何則?土壤不足以攝生,山川不足以周衛。公孫國之而破,諸葛家之而滅。茲乃喪亂之丘墟,顛覆之軌轍。安可以儷王公而著風烈也?玩其磧礫而不窺玉淵者,未知驪龍之所蟠也。習其弊邑而不睹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2.刪除“則嵬嶷峣屼,巊冥郁岪。潰渱泮汗,滇淼漫”。3.刪除“鳥則鹍雞鸀鳿”中的“鳥則”二字等。同樣,《上林賦》前幾段中:1.刪除“今齊列為東藩,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于義固未可也”。2.修改“且二君之論”為“今二君之論”。3.刪除“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4.修改“安翔徐回”為“然后安翔徐回”等。
即使洪若皋在開篇序文中簡明刪改對象與刪削標準:“句櫛字比,相盡窮形,篇什素上成童之口,爰用驅除。詞章悉落老生之談,竟為芟削。篇有意同而名異,則錄其一而棄其余。文有理短而詞長,則節其繁而存其要,義深雖艱澀饾饤而亦取。情背即雕章繪采而必遺。”然從刪改賦篇來看,洪氏或刪改個別字詞,或刪其中一句,或刪一段,致使賦篇“改頭換面”,其完整性遭到極大的破壞,呈現支離破碎之狀;同時也背離了大賦鋪采摛文的獨特風格,導致其價值亦隨之驟減。總之,洪若皋《昭明文選越裁》和鄒思明《文選尤》體例相仿,皆是評點者對原書進行刪改與再次編輯,雖體現出評點者的理論主張,但如《越裁》對賦篇編輯過程中所擬定的刪減對象、原則、體例以及具體到刪改的字、句、段的標準,卻表現出隨意性的理念和混雜性的評判準則,此舉或染明人空疏學風所致,亦不足取。與編選、刪改相比,《昭明文選越裁》的評點價值頗為顯著,
從賦篇的評語內容來看,主要強調兩點:其一,“以漢為法”的辨體意識;其二,“華藻氣骨”的評賦標準。
洪若皋評點中的辨體思想,可以在《南沙文集·凡例》[8](文中所引皆據此書,不一一出注)中略見一斑,于具體賦篇之內亦有呈現。《凡例》開宗明義論洪若皋“以漢為法”的辨體觀念,如《子虛》、《上林》、《長楊》諸篇中賓主問答的形式,源自西漢賦家枚乘之《七發》;建安賦篇,雖不及漢,卻依然留存漢賦之聲韻;兩晉之際,惟左思《三都賦》漢賦遺風,其余賦篇皆不及;齊梁盛行小賦,崇尚瀏亮之風,這與漢賦風格相差甚遠;宋以來,賦逐漸與“序”“記”等體相融,并以《秋聲賦》、《赤壁賦》來佐證,因其形制離漢賦越來越遠而“法愈變而氣愈薄”。此為門生概述洪氏對歷代賦作宗漢之法嬗遞情況的考察,實則能反映洪若皋賦學評點中的辨體思想。
洪若皋在評賦標準上遵循“華藻氣骨”的原則。如《別賦》賦末總評:“詞采秀縟,文通本色,描寫離情,點染數百言,終不如唐人《陽關》二十八字之為簡到也(變體字洪若皋分別施以小圈‘○)。求賦于晉宋之間,華藻氣骨,尚得相半,至齊梁則《西京》風力盡矣。若簡文、元禮輩,一味圓美流轉,所謂‘彈丸脫手四字,誤人不少(變體字洪若皋分別施以小圈‘○)。”由此“華藻氣骨,尚得相半”可知,洪氏在評賦原則上既追求華美的詞藻,又兼注重作品的氣勢與骨力。另如《吳都賦》開篇眉批:“起手詞氣,比《蜀都》骎‘骎(因缺筆難辨清,疑為‘骎字)而上矣。”《蜀都賦》開篇眉批:“起手氣清而調爽。”《鷦鷯賦》開篇眉批:“詞意原祖《鸚鵡賦》,而遒勁藻飾,可謂青藍絳蒨者。”從其“詞氣”“氣清”“藻飾”等的批語中,可以發現洪若皋評賦的標準。
六、賦學評點中的“尾批”
尾批大抵是對賦文結尾的提煉與總結。在功能上主要表現:一是對尾段的評論;一是置身結尾,兼備總批之功。
考察文體流變。如《重訂文選集評》中宋玉《高唐賦》尾批引何焯語:“鋪張揚厲,已為賦家大暢宗風,詞尚風華,義歸諷諫,須知賦之本意,義本于詩,而體近于騷,故有屈之《離騷》則有宋之賦,其時荀卿亦以賦著,而荀卿近質,宋賦多文,宜賦家之獨宗宋也。”何焯將《高唐賦》置于文體流變過程進行考察,先述鋪張揚厲、追求辭采華美、旨歸在于諷諫為賦的藝術特征,接著溯源賦“義本于詩、體近乎騷”的流變歷程,最后將荀卿賦與宋玉賦進行對比,認為“荀卿近質,宋賦多文”。然由于宋玉賦多“文”,切近“義本于詩,體近乎騷”之意,故被后世賦家所宗。既說明了賦之文體淵源流變的軌跡,又闡述了宋玉賦的藝術特色及被宗崇的內因。
研討讀書之法。如司馬相如《上林賦》尾末總批曰:“讀過此賦,《二都》等賦,便不難讀。何則?文字不外結構,結構不外層次。雖鍛字造句,彼此面目不同,然以意義息心靜氣求之,則無不同。故讀書必先難而后易,于其難處用一番精神思力,自有以見作者之用心。于此舉而措之,世間豈有難讀之書乎?”何焯據自己的讀書經驗,提出“先難后易”的讀書法來指導后學,于今人而言,仍有現實意義。再如“細讀序文”的方法,顏延年《赭白賦》尾批:“凡讀書須讀序文。古人著一部書,作一篇文,序文則總括其所以立言大意,詳于首簡,提綱挈領,于是乎在。杜預注《左傳》,一部《左傳》盡于一篇序文。范寧注《谷梁》,一部《谷梁》盡于一篇序文。至于趙岐序《孟子》,朱子序《學》、《庸》,皆能道及著述本意。而《學》、《庸》二序,尤能取孔子上繼虞廷心法,別白言之,較他序文尤為吃緊。因此賦篇中及‘亂,翻來覆去,總不出序中大意,故附論之。”方氏以淺近之語,將這一司空見慣的現象加以例證闡述,于初學者而言,其價值與指導意義是顯而易見的。
討論賦題風格。《文選尤》中對《琴賦》尾批:“中散品格超異,妙解音律,阮得琴中趣,復知弦上聲,言言會意,語語傳神,風云吐于行間,珠玉生于字里,奇郁詞峰,光浮筆海。”《別賦》尾末批:“別悰之愁苦,不難摹擬,而別緒之不一難以曲肖。此賦情景逼真,語言如畫,氣色鮮華,音聲秀郎,有霜明月湛之姿,白雪陽春之致。”該評點能啟發、引導讀者對賦文中曼妙精要之語給予重視,修辭手法的運用以及簡要精駭的評論,更是評點家賦兼才學的流露。
尾批雖是附驥于正文的末尾一段,但就末段而論末段的尾批數量不多。換言之,形式上雖是尾批,功能上卻與總批大體相同。因此,對于尾批功能的討論可與“總批”相互參見,二者可互為補充,共同完成批點的“職責”,以此填補評點因受空間限制而言之不足、意猶未盡的缺陷。
七、賦學評點中的“總批”
總批指在篇末或篇首進行總結、歸納的評論。《史記評林·凡例》對此有精當的概括:“間有總論一篇大旨者,錄于篇之首尾,事提其要,文鉤其玄,庶其大備耳。”[5](P119)評點者在賦作的首尾處,以總論其大要,來闡明賦作的章法結構、主題意旨、優劣異同、風格特色等特點。總批相較其它批評形態,批語內容不單單是評點者自己獨立承擔,有時或引證時人、或援引前人等批語加以評論,所以批語相對繁富,有助于讀者閱讀研習。
總批所評內容眾多,表現不一。評論賦文之格調,如《西都賦》尾末鄒思明總批:“此賦雄矯不羈,猶鯤運鵬摶。桓桓然有廻山倒海之勢,精詳綺麗似琳宮蘂闕;煌煌然具流丹積翠之文,光芒注射,疑璧合珠聯;燦燦然有電激星飛之象,奇而雅秀,而莊震古彪。今詞壇宗匠。”批語精彩工穩,灑脫流麗,其中運用的比喻生動而靈秀,所呈現的論點卓然別裁,常能一語中的。評論賦文之章法,如《孫月峰先生評文選》[9]中評賦中《蜀都賦》總批:“畦徑分明,文謹密工麗,太約祖《子虛》、《南都》,精神翕聚,逐句玩絕有味。”此外,還有因文而慨,又兼對賦篇風格特色做出的評點,如鄒思明批點《文選尤》中《鵩鳥賦》尾末總批:“說盡人物生化之理,勘破人物生化之機,可以同死生齊物我,真知天人之際者也。奇偉卓朗爽爽有神,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評點者由賦文切入,生發出對人生的追問,接著對匠心獨運的賦文稍作闡幽,認為其藝術品格可以睥睨天地之間,問中代答,將賦文與評點融于一體,正是臻于至境之舉。
清代總批以援引他人評語而稱盛,清余光華《重訂文選集評》、方廷珪《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是其代表。而其中的征引又分兩種情況,一則評點者會在對應處上方標一方框,內注“增補”二字,以辨異同;另一則評點者按照批語所處時代的先后順序依次排列。今以于光華評《上林賦》為例,對不同時代評點者所評內容略作簡析。
⒈孫月峰曰:“《子虛》已不遺余力,此篇復欲出其上,可謂極其鋪張揚厲。然宏肆有之,精工終讓《子虛》,大抵文各有極,既振其蒙矣,又何加焉。”評點者就《上林賦》的藝術風格與《子虛賦》進行比勘,述評二者之間的異同軒輊。
⒉陸雨侯曰:“讀前賦其為憤懣饾饤,艱澀猶夫人耳;后段則如搏虎制象,全力畢具,觀者震聳,猶勝諫獵書。”二者藝術章法前后對比,并作形象比喻。
⒊孫執升曰:“相如以新進小臣,遇喜功好大之主,直諫不可。故因勢而利導之,然始以游獵動帝之聽,終以道德閑帝之心,可謂奇而法,正而葩。”從章法上進行闡釋,評贊相如為做到勸百諷一而因勢利導,孫執升為表述這一雅正思想,引韓愈《進學解》中“《易》奇而法,《詩》正而葩”[10](P46)來輔證。
⒋何義門曰:“此賦以四大段立格,雙撇齊楚,提出上林是起,次序上林之地,是承,中言校獵之事是轉,末言天子之悔過以示諷諫,是結,文之局極開,文之法極細。○意在諷諫,而先若盛稱其美者,政欲于熱鬧場中,下一轉語,使之回心易慮,此所以為諷耳。”何焯評點分而論之,前者既探討了《上林賦》的起承轉合的創作技巧,又針對《上林賦》中開闊的格局、細膩的文法予以總結。后者旨在揭示賦文的勸諫之法。
⒌邵子湘曰:“如此長篇,卻與《子虛賦》無一語略同,何等變化。且合二賦觀之,仍有淵涵不盡之致,所以不可及。”看似論述《上林賦》與《子虛賦》,雖體制相似而無一語同,然旨在闡幽司馬相如為文敘述手法的豐富與多變性。
以上批語根據評點者所處時代,依次匯輯見仁見智的評論,內容涉足廣泛,批點視域豐贍,有從章法結構,有從藝術風格,有從主旨思想,有從表現手法等,大大拓展了總批的綜合功能。另外,總批不僅局限對賦家創作水評的評論,同時也關涉賦家人品、賦品的評騭,可以說這種具有雙重批點的形態,是一項拓展性的闡揚。寥寥數語的總批,能將賦篇之精髓躍然于紙上,在秉承前人批點的基礎上,又有所突破,彰顯出評點者較高的審美視野與理論涵養。概之,總批以評論賦文的藝術準則為主,以權衡賦文軒輊異同為輔,正得益于此,使后人在研習賦篇時才具備更加高邁的識見。
考察上述賦學評點中的眉批、題下批、夾批、旁批、刪注批、尾批、總批七種“基本構成形態”[11](P80-83),其“出場”的先后順序,大體切合在賦篇評點中的“職位”。批語形態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擔任的評點功能亦有迥異。如眉批可“身兼多職”,既是開篇的評論,又兼總批的功用。題下批因置文本的題目下方,能獨自發揮闡釋賦題、論評賦家、簡明創作起因等效力,自主性較強。夾批與旁批的位置相同,均處文本的內部,是融注釋、疏證、指引、提點等作用于一身而成為最好的輔助功能。這些批語形態也有互為協調使用的時候,如居于文本之上的眉批,因受頁面空間范圍的制約,評點字數及內容往往有限,此時可憑借內部的尾批或總批等形態進行相互彌補,進而以構成內外銜接、首尾照應且具有雙向維系的綜合型評點形態。倘若這些批語在結合形態各異、顏色不同的圈點符號,評點的內涵與意義則會更加多彩豐富。對此馮其庸論曰:“我認為我國歷史上創造的評點派的這種方式并加上一套符號配合使用,這實在是文藝批評的方法的一個創造性的發展。這種方式靈活便利,生動活潑,它既不排斥長篇大論,又發展了單刀直入,一針見血的短論,若再輔之以圈點,對讀者和作者更能起到一種鼓舞、提醒的作用,當然同時也可以起到批評的作用。特別應該注意到,這種短小精悍的評批方式,是容不得空話連篇的,它必定要求評批者的鞭辟人里,如畫龍點睛,能給人啟發或引人入勝。”[12]正是基于以上功能有別、形態差異的批語方式,并綰合種類不同的評點符號,才共同構成了絢麗多彩而又歷久彌新的賦學批語形態。
賦學評點是由評論和作品組成,且共生并存的特殊現象,同時具有批評和文學的雙重涵義。綜觀這些各具形態的批語,大多是評點者的主觀感受,依憑直覺即興發揮,邊閱邊批,雖缺乏一定的條理性與系統性,但因其言簡意賅、生動活潑,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且帶有鑒賞性的評判,而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重要組成部分,其文學理論價值不言而喻。張伯偉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闡明:“評點的批評注重細微的分析剖判,從局部著眼衡量,未免‘識小之譏。但放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中看,評點所最為傾心的是文本本身的優劣,它努力挖掘的是文學的美究竟何在以及何以美,它注重對文本的結構、意象、遣詞造句等屬于文學形式方面的分析,同時也不廢義理和內容的考察,盡管這在評點是次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在這一方面的貢獻,是值得我們作進一步抉發的。”[13](P591)誠然,賦作的不同批評形態、獨特的評點價值,不僅給后世賦學帶來了深遠影響,而且也給文學理論特別是文體觀念帶來了重要變化。從普遍的批評形態逐漸轉向為特殊的文體體制,在這一過程中,評點家對作為一般批評形態的文本加以批判與疏解,使其在批評與文體的厘革中前呼后應,促進了賦學批語從一般批評形態向專門的評點學轉型。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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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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