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展中國家到發達國家：韓國的躍升之路

董向榮

2021年7月2日，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貿發會議）正式將韓國的國家地位從發展中國家變更為發達國家。對此，韓國總統文在寅表示，自貿發會議1964年創立以來，韓國是首個國際地位變更的國家，非常值得驕傲;韓國經濟規模排名全球前十，連續兩年受邀參加七國集團峰會，國際地位不斷提高;韓國還為其他國家抗擊新冠疫情樹立了典范。文在寅還表示，作為發達國家，韓國要承擔相應的國際責任，積極發揮作用，沿著發達國家道路繼續前進。

韓國的“發達國家”成色

其實，韓國并不是現在才成為發達國家的。上世紀60年代韓國開始經濟起飛，并保持了長達30多年的高速增長。80年代實現了政治民主化。1986年舉辦亞運會、1988年舉辦奧運會，在國際舞臺上展示了經濟高速增長和政治穩步發展的國家形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已分別于1991年和1996年將韓國變更為高收入國家。1996年，韓國成為經濟合作發展組織（OECD）成員，就已經算是跨過門檻、躋身發達國家行列。根據韓國統計廳的數據，1996年韓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已達1.3萬美元，城市化率已達78.7%。此后歷經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等，韓國發達國家的成色并沒有消褪。2019年韓國變更了自身在世界貿易組織（WTO）中的國家地位，從發展中國家調整為發達國家，不再享有發展中國家的關稅優惠。2020年2月，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取消了包括韓國、中國在內的20多個國家的發展中國家身份。2021年聯合國貿發會議195個成員共同批準韓國提出的變更案，確定了韓國的發達國家地位。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公布的數據，韓國2020年GDP總值為1.55萬億美元，居世界第10位。2020年人均GDP為3.15萬美元，居世界第26位。根據WTO統計，韓國2020年出口額為5125億美元，居世界第7位。更有參考意義的或許是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人類發展指數（HDI）。該指數綜合考慮一國國民的健康長壽、知識水平和有體面的生活水平。根據該署2020年的報告，2019年韓國的出生時預期壽命為83.0歲，高于美國（78.9歲）、俄羅斯（72.6歲）;平均受教育年限為13.4年，預期受教育年限為16.3年，以2017年購買力平價法計算的人均國民收入為43044美元。綜合上述指標計算的HDI為0.916，列有完整數據189個的國家和地區的第23位，超過法國（0.901）、意大利（0.892）、俄羅斯（0.824）等國，屬于具有“極高人類發展水平”的國家。

艱難的躍升

在1910～1945年間，朝鮮半島處于日本的殖民統治之下。二戰接近尾聲之際，美蘇協商同意以三八線為界分區接受日軍投降。在美蘇分區占領期間，三八線南北和相關各方未能就建立統一國家達成一致，致使南北單獨建國：半島南部于1948年8月15日成立大韓民國，屬于美國主導的資本主義體系;北部于1948年9月9日建立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被歸為社會主義陣營。三八線成為亞洲冷戰的前沿。在冷戰中，1950～1953年半島經歷了慘烈的朝鮮戰爭。在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韓國可謂“一貧如洗”，嚴重依賴美國的經濟援助和軍事援助。此時很少有人能看到韓國發展的希望。

韓國發展的變軌出現在1961年5月16日。是日，陸軍少將樸正熙率領250多名將校和3500多名士兵發動軍事政變，掌握國家政權。這是一個合法性存在嚴重缺陷的政府，既需要向美國表達忠誠，又需要向國民證明其執政績效優于被推翻的前任政府。1962年韓國開始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1962～1997年韓國共實施了六個五年計劃和一個五年期的新經濟計劃。根據韓國統計廳的數據，1962年韓國人均國民總收入為91美元，到第七個五年計劃接近尾聲的1996年，已經達到人均GDP1.3萬美元，并成為OECD成員。從一貧如洗到跨過發達國家的最低門檻，韓國用了34年。這個過程被稱為“漢江奇跡”。這個奇跡是如何發生并得以延續的呢？

首先，有強有力的政府。對于后發現代化國家，沒有強有力的政府和外力的推動，是不太可能實現追趕型發展的。在20世紀經濟史研究領域鼎鼎有名也頗具爭議的W.W.羅斯托，曾對韓國有過深入的研究和影響。他重視援助對于冷戰期間美蘇爭奪第三世界的作用，較早洞察到第三世界國家軍人集團在政治發展中可能發揮重要作用。在韓國發生軍事政變后，美國上層對于韓國發展陷入悲觀氣氛中，羅斯托卻獨具慧眼，他認為，基于三個重要因素——有效的經濟和社會計劃，年輕的、野心勃勃的、能干的人入主的新政府，以及與日本關系的逐步改善，完全有理由對韓國的發展做出比較樂觀的預期。他將經濟發展分為“傳統社會階段”“為起飛創造前提階段”“起飛階段”“向成熟推進階段”“高額群眾消費階段”“追求生活質量階段”等。韓國是他的“經濟增長階段論”的極佳個案，他本人則喜歡稱韓國企業界人士為“起飛小子”（take-off boys）。

其次，有從勞動密集型到資本技術密集型的產業政策和發展戰略。美國學者查默斯·約翰遜曾根據日本經驗提煉出“發展型政權”概念，指稱那些在經濟發展中制定產業政策、發揮引導作用的政府。這些政府以私營企業和市場經濟為基礎，通過產業政策的實施，推動國家經濟增長。經濟高速增長期的韓國政府，是典型的“發展型政權”。這個政權依托韓國經濟企劃院等機構，制定連續的經濟計劃，并依托經過選拔的私營企業來予以貫徹實施，有效地推動了韓國的產業升級。在經濟增長和快速城市化的初期，韓國根據自身國情選擇的是紡織、假發、膠合板等勞動密集型產業。隨著發展戰略的調整和勞動力素質的提高，韓國在上世紀70年代開始把重化學工業作為重點領域，推進包括化工、鋼鐵、汽車、電子等相關產業政策。在經濟政策刺激下，韓國一大批“財閥企業”崛起，成為韓國經濟的主要載體，也是韓國國際競爭力的支柱。韓國的產業政策總體而言符合自身國情，也是順應世界發展潮流的。

1979年6月29日，樸正熙在漢城（今首爾）引領到訪的美國總統吉米·卡特乘坐直升機前往非軍事區美軍軍營。樸正熙身后女士是充當第一夫人角色的其女兒樸槿惠，卡特身后女士為美國第一夫人羅莎琳·卡特。四個月后（10月26日）樸正熙遇刺身亡。

再次，融入世界市場，實現貿易立國。韓國國內市場狹小，根本容納不了一個迅速崛起的貿易大國的生產力，必需依賴國際市場。從上世紀60年代，韓國就把鼓勵出口作為國家經濟政策的重要目標。韓國的外交部門在很長時間內叫做“外交通商部”，建立和擴大商務合作是韓國外交部、各駐外機構的重要使命。2020年韓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居世界第26，國內生產總值居世界第10位，但出口額居世界第7位，可見國際市場對韓國經濟的重要性。2021年韓國外交部稱韓國進入發達國家行列是“名副其實”，意味著韓國是踐行“貿易是經濟發展重要手段”這一貿發會議愿景的典范。美國一直是韓國產品的重要市場。1965年，在美國的強力支持下，韓日實現邦交正常化，韓國開始借助日本的技術轉移和市場實現經濟發展。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盧泰愚政府推行北方政策，積極拓展與社會主義國家的關系，與匈牙利、俄羅斯、中國等建交。特別是與中國建交后，雙邊經濟關系迅速發展，中國對韓國走出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走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及走出2020年新冠危機都有重要推動作用。當前，中韓貿易額已經超過韓美貿易、韓日貿易的總和，中國市場對韓國經濟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出生的缺陷與獨立性的不足

盡管韓國已經成為在國際舞臺上有重要影響力的發達國家，但韓國存在的缺陷也很明顯。

首先，韓國“先天不足”。韓國是在美國的扶持下建立起來的國家，朝鮮半島的南北分裂對韓國的國家安全和社會發展造成持續而重大的影響。在國家建立不久后爆發的朝鮮戰爭中，李承晚政府將韓國軍隊的指揮權交給聯合國軍司令麥克阿瑟，至今韓國仍未收回戰時作戰指揮權。一個不是二戰戰敗國的軍隊，指揮權在美國人手中，這種現象舉世罕見。韓國的國家主權是有嚴重缺陷的，是不完整的。無論如何強調其發達國家的地位，都無法掩飾其獨立性不足這一重要短板。

其次，韓國是在日本殖民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美軍占領朝鮮半島南部后依賴的官僚群體，還是當時殖民時期為日本總督府服務的官僚團隊。在沒有對日本殖民勢力進行清算的情況下，這部分權力精英搖身一變，轉為韓國保守勢力的核心層。他們與日本關系密切，表現出親日的外交傾向。而這也是韓國社會對日態度出現分裂、在一系列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和妥協的重要原因。

最后，國家身份的自我認知與國際責任意識滯后。韓國在2019年和2021年提出變更國家地位，有一個很重要的推動因素是美國特朗普政府的施壓。特朗普在擔任總統時一直抨擊美國在世界貿易組織中遭受不公平待遇，強調韓國是發達國家、是富國，美國要與韓國重新談判自由貿易協定，韓國需要承擔更多的駐韓美軍防衛費等。一方面韓國公眾為國家的發展感到自豪，另一方面韓國自然資源稟賦較差，躋身發達國家行列拼的主要是人力資源，社會競爭壓力巨大。受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生活成本高、房價難以承受等現實問題的困擾，普通韓國人對發達國家的優越生活質量體感不足。在國際社會，發達國家要承擔更多的國際援助責任，要在與發展中國家的貿易中給予更多關稅優惠。韓國剛剛經歷從受援國到援助國的轉變，農漁業等領域的從業者對放棄發展中國家優惠安排表示不滿。韓國在發揮發達國家的國際責任方面還需要更積極的意識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