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華
整個歐洲、特別是歐盟對于國際形勢和中歐關系的判斷在不斷發生變化,新冠疫情加速了他們的認知更新。過去我觀察,歐洲對于國際形勢變化的感知總比美國慢半拍,比如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美國知識界很快出現了嚴厲批判新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聲音,但歐洲的政治精英和知識界主流仍覺得“歲月靜好”,認為美國人杞人憂天。直到2016年6月,歐盟出臺了兩項重要的政策文件,一個是《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另一個是《歐盟對華戰略新要素》。這兩個文件的觀點顯示,當時歐盟決策層仍然認為新自由主義代表著國際社會未來的演進方向,全球治理可以順暢地向前推進。
但就在這兩個文件出臺幾天后,英國公投脫歐,2016年底特朗普贏得大選,令歐洲的政治精英們倍感震驚,他們固有的意識形態體系發生嚴重動搖,原來的戰略認知逐漸崩解了。從那時起一直到2020年初新一屆歐盟委員會上臺,歐洲精英們經歷了一段痛苦的自我反思期,調整自己對世界的判斷,調整對歐美、歐中關系戰略定位的認知。2017~2019年容克主導的歐盟委員會又出臺了一系列文件,開始對全球化進行反思。
2021年6月11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英國康沃爾與出席G7峰會的領導人合影。
新冠疫情暴發后,歐盟對世界的認知有哪些具體變化?
首先,他們認為原先新自由主義推動的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遭受重挫,大國權力斗爭主導的傳統地緣政治和權力政治重新回歸,正在塑造未來一段時期的世界走向。歐盟不再對經濟全球化充滿信心,不再堅持認為歐洲的地區一體化路徑代表了世界的演進方向,也就不再高舉自由主義旗幟了。
其次,歐盟認為經濟民族主義已成為世界主要大國處理對外關系的重要政策意向,因而著手實施以“歐洲戰略自主”為核心、包含“歐洲經濟與技術主權”在內的新政策架構,強調要自主掌控尖端技術與前沿產業,強化貿易保護與投資審查,增強自身相對于美國和北約的獨立性。
第三,歐盟意識到自己低估了中國崛起的速度和深度,認為歐洲處于中美戰略競爭的夾縫中,對此倍感焦慮。歐洲人現在承認中國崛起是“地緣政治最大變量”,對歐洲也是“最大挑戰”,感覺自己在美國和中國之間“左右不是人”。
第四,歐盟仍強調意識形態的重要性,強調“價值觀外交”要和“經濟外交”融合推進。
在這些認知變化的基礎上,歐盟決策層對歐中關系進行了“再定位”,把中國稱作“經濟上的競爭者”“制度上的對手”和“全球事務中的談判方”,同時繼續承認中國是歐盟的“戰略伙伴”,這四個定位的出臺意味著歐洲政治精英們對歐中關系的判斷正在發生質的變化。我們可以由此推斷,歐盟和歐洲主要大國不再把中國視為真正的戰略伙伴,而是明確把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其處理對華關系時更加聚焦于競爭性與對抗性,而不是合作性,也就與美國的對華戰略認知形成合流。
過去我們常把經貿合作比作中美關系“壓艙石”,后來發現經貿關系變成了沖突源。實際上在中歐關系當中,這種現象也發生了,經貿摩擦正在增多。不過還有一個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歐洲大國越來越強調“戰略自主”,也就是意識到在中美戰略競爭的新格局當中,歐洲要強化自己的主體性,開始實施區域性的經濟民族主義和自主推進的安全戰略。歐洲人有一句話說得非常明確:“現代歐洲人最擔心什么?就是美國與中國的競爭把歐洲作為一個競技場。歐洲要把自己變成參與中美戰略競爭的競技者,而不是競技場。”這是歐洲政治精英當前難以釋懷的一個執念。
如何判斷未來歐盟對華政策的走向?我認為,首先,歐盟對未來中歐關系競爭性的強調意味著雙方關系發展不會平坦,潛藏很多不可控的因素,需要我們善加管理。其次,歐盟仍將在中美之間秉持兩面下注的機會主義和交易者心態,也就是說,盡可能地不得罪中國,不把自己完全跟美國綁定在一起。他們會同步加強與美國和中國的對話協調。第三,由于歐美之間仍存在戰略上的互不信任,我們推動發展中歐關系仍能找到空間,在促進雙方協調合作方面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