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一個普通工作日,24歲的架子鼓老師麗莎,走出南京西路的一幢商廈,手里多了一捧藍色花束。花束色調偏素雅,有菊花、洋桔梗、白玫瑰、向日葵。乍看,花束并無特別,但即將送予的人卻有些不同。
麗莎紫色頭發,穿著朋克,平時打起鼓來相當有范。一旁的男友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兩人坐定后,報出了目的地:“師傅,麻煩到上海市龍華烈士陵園。”
原來,一個月前,這個剛工作不久的Z世代女孩,被《覺醒年代》里的陳延年、陳喬年圈粉,對著iPad瘋狂飆淚。劇集終了,致敬英烈成了她一直想做的事。
在龍華烈士陵園延喬墓前,麗莎把花束放在綠色草坪上,面積不大的區域擺滿了鮮花和卡片,工作人員每天清理兩三次,至今收取的“時空信件”已達千件。
在一封落款為“中國少年”的信中寫道:“見到你,見到中國少年最好的模樣,俠氣、骨氣、才氣、志氣,皆是你的少年意氣。頌你的歌曲聽了千遍,記你的故事看了百篇,這一場感動該念上幾十年。”
原本存在于歷史教科書和影視作品中的革命先烈,引得百年后的年輕人如此緬懷,甚至在花束和信件叢中,還有一張神舟十二號載人飛船發射成功的照片,這仿佛是來自21世紀新青年對20世紀“新青年”前輩們跨越百年的告慰。
復旦大學政黨建設與國家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鄭長忠在接受采訪時表示,Z世代是富有文化自信的一代,因為在成長過程中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紅利,目睹祖國國力強盛,樂于在網上傳播正能量,為祖國瘋狂打call。
在鄭長忠看來,Z世代作為平視世界的一代人,愛國的方式與“70后”“80后”大不相同,他們不是簡單地靠信念,而是自然而然地熱愛。這種“自然而然”來自于中國經濟飛躍的底氣、代表性歷史事件的影響,以及對比真實中西方國家后的清晰認知。
陳乾生、仲甫、頑石、盛唐山民、熙州仲子、CC生、志孟……安慶陳獨秀紀念館內,一個高個子、扎馬尾的女生在一面墻前長久駐足。這面墻上展示了陳獨秀一生用過的近40個筆名,每一個名字背后都同陳獨秀的人生經歷、思想歷程、感情演變有著直接聯系,都深藏著陳獨秀骨子里追求民主的個性。
女生名叫閆含,1999年出生,江蘇淮安人。讀大二時,閆含和室友從蕪湖乘坐高鐵,專程來到這里。行程的目的是完成中國近代史的課題研究,但事實上,一直喜愛紅色文化的閆含,對陳獨秀革命先烈的故事,頗為感興趣。
紀念館很是偏僻,從火車站下車后,還要接駁公交,再轉出租車才能抵達。雖說安慶經濟不算發達,但館內陳列的影像資料,足以令人沉浸思考,瞻仰肅穆。閆含很熟悉玻璃柜里展出的《金粉淚》五十六首,那是陳獨秀在南京老虎橋監獄中創作的。
“刺身尤未成衰骨,夢里寒霜夜渡遼”,朗誦第一首詩中的字句,仿佛看到了期待革命勝利的場景;《新青年》石雕背后刻有陳獨秀《敬告青年》六言,時至今日,仍然具有現實指導意義。最近追完《覺醒年代》,閆含還準備打卡《新青年》編輯部和陳獨秀舊居,挖掘紅色英雄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
為何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對紅色文化如此癡迷?閆含自小生長在淮安,這里有著天然的紅色資源。20世紀30年代,閆含的曾祖父在戰火紛飛中,一路從鎮江坐火車逃到安徽,記得當時,火車開到一半,一節車廂被日軍炸毀,曾祖父幸存下來,徒步走到了淮安定居。
“曾祖父的故事,我已經聽了好多遍,在淮安,從小受紅色文化熏陶,那種熱愛是與生俱來的。”閆含說,在淮安當地,每個人都會講的故事是淮安大通礦萬人坑。1938年,日軍侵占了大通煤礦,在其后的七年間,侵略者采用打活靶、蹲水牢、站釘籠、裝麻袋等兇殘手段,殺害了無數抗日志士,瘋狂掠奪我國的煤炭資源。
也正因為此,閆含自發主動地去關注紅色文化,打卡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中共一大會址,也特意翻開歷史書籍,了解20世紀30年代發生的故事。作為一個“往事越千年”的古老民族,年輕人對自己的悠久文明、宏大歷史充滿珍視與敬畏,這本身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鄭長忠告訴記者,Z世代是“既有全球性又有深刻民族認同”的一代人,又是“通過互聯網構筑自己生活圈子”的一代人。
以1995年出生的Z世代為例,2000年,他們剛剛進入小學,中國進入互聯網時代第六個年頭。一邊是互聯網快速發展,一邊是加入WTO后中國經濟快速發展。中國改革開放和全球化進一步擴大,此時的Z世代剛好15歲。
Z世代恰恰經歷了中國經濟由量變到質變的高速發展過程。他們不像“70后”“80后”一樣,經受過物質上或精神上的匱乏,高鐵和城市的發展、互聯網應用的便利化、后發優勢等超越西方,讓他們心理上沒有產生太大反差,因此,對祖國也更有歸屬感。
“當他們了解了真實西方和真實中國,就知道那不是想象中的美國,不是想象中的歐洲,特別是那些出國留學的人反而更愛國。”鄭長忠指出,特別在中美貿易沖突、2020年疫情防控等幾輪重大問題上,中西方的應對與態度,也讓Z世代真正看到兩個體制之間的差別,中國共產黨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也看得更清楚。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夢雪也向記者表達了類似觀點,如同“80后”在18歲左右遭遇北約炸館、中美撞機事件,20歲左右遭遇非典疫情一樣,“00后”在他們18歲左右遭遇了中美貿易沖突,20歲左右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這既是對我們國家治理能力的兩場大考,同時也是對當代青年的兩場思想大考”。
當然,Z世代不像“70后”“80后”還有在日記里說悄悄話的習慣,他們在自家客廳少言寡語,但當我們打開社交網絡空間,就會發現他們的內心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豐富,更加精彩。
要想了解當代年輕人,互聯網是最佳的窗口。
王夢雪認為,Z世代幾乎完整經歷了中國互聯網發展的全過程,他們天然生活在互聯網的狀態之下,普遍擁有高度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盡管這一代年輕人對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帶有同樣的迷茫和焦慮,但他們堅定地愛著自己的祖國。
不久前,清華大學圖書館發布了2020年借閱排行榜,《毛澤東選集》連續第二年位列榜首,當代年輕人在網上把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稱作“史上最牛創業團隊”。他們的底色是把自己的角色定位為國家主人翁,愿意多元化地表達和參與進去。
北京大學文化資源研究中心主任張頤武曾對媒體表示,中國青年開始主動了解先輩們的思想與事跡,他們的價值觀也隨著中國的高速發展發生著深刻變化。
“愛不一定用語言表達,有時候是懟,有時候是幽默,有時候是共鳴。”剛滿20歲的王小格告訴記者,2020年,自己對疫情最大的貢獻就是“云監工”,那段時間大家不經常外出,就蹲在火神山建設的直播畫面前,不停地刷彈幕“貴州監工報道”“小黃小綠沖啊”。
試圖通過詼諧的方式“抱團取暖”,也從另一個側面鼓舞大家要有信心。2019年,“留學生海外演唱團”C位出道并迅速破圈,在英國倫敦、愛丁堡街頭高唱改編過的《過火》《世上只有媽媽好》等流行歌曲,來應援祖國,表達愛國愛港的精神。
王夢雪認為,Z世代的小朋友講究個性,“我們應該當作一個平等的朋友來相處,如果過來人硬性灌輸紅色的東西,他們是不接受的,更多是內生性地想要了解和關注”。比如,二次元是中國本土的話語實踐和概念重構的產物,它不再是小眾文化,而是當代中國的大眾文化,且正在積極融入主流。
“萌是萬物皆可萌,燃是激發理想主義的狀態和少年感,二次元里的燃和萌這兩個要素,在Z世代的傳播中都要利用好。”王夢雪表示。
一批引領性的Z世代,也正在用多元化的方式講好中國故事。7月2日零時,“一個都不能少”系列插畫、“長卷尋寶”互動游戲正式上線,觀看和參與互動的網友超過2000萬人次,插畫師們來自上海青年創業團隊——聚變工作室,這群“95后”Z世代年輕人均為活躍在微博、抖音、B站等主流社交平臺的頭部內容創作者。
畫卷始于精準扶貧首倡地湘西苗寨十八洞村,直至冬奧會舉辦地京津冀地區收尾,通過高速、高鐵交通網和美好河山交融聯接,共同構成14億人邁向全面小康的盛世圖景。不僅融合了動圖、視頻、H5互動游戲等融媒體傳播方式,更將匠人手藝和傳統藝術形態與數字網絡的互聯交互,激發出意想不到的“燃點”和“爆點”。
作為“長卷尋寶”粵港澳地區插畫的“寶藏守護者”,B站Up主“涼風”認為, Z世代的腦洞大,從小接觸前沿事物,已經形成一套獨特的話語體系,做好傳播的關鍵在于融入他們并形成共識。他會用Z世代喜歡的語言和方式,去輸出更多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
盡管社會各方面越來越認識到Z世代的戰略價值,Z世代的話語權也大大增強,但有專家也指出,不能從忽視青年走向另外一個極端——迎合青年、吹捧青年。
在“互聯網+”的后喻時代(指的是在當今高科技時代的某種條件下,晚輩由于掌握了一定的新知識新技能,給先輩傳授知識和培養能力的時代),Z世代對社會發展的影響比以往更為直接也更為深刻,但青年見多不一定識廣,青年價值觀尚處于塑造過程之中,青年思想需要紅色IP的正向引導。
閆含說,2018年,為了了解什么叫做“種花家”,開始追番動畫《那年那兔那些事兒》(以下簡稱“那兔”)。這部動漫把近代以來中國的重大歷史事件以動物漫畫的形式展現出來,“每一個兔子都有一個大國夢”“此生無悔入華夏,來生愿在種花家”等彈幕刷屏,在青少年中圈粉無數。
主創林超對紅色題材的傳播也深有體會。他表示,引領Z世代形成正確價值觀,首先要從傳播角度入手,那兔正是在當前網絡亞文化中強調“去中心化”。去中心化的表現是梗,被解構的宏大故事在互聯網上的傳播效力,好過教科書上“幸福來之不易”的老生常談。
同樣,Z世代之所以“堅持不加倍速”追更《覺醒年代》《叛逆者》等劇集,也在于這些作品對于價值觀、理想的表現上摒棄了生硬說教,賦予了豐富情感,更加“輕語態”,讓青年觀眾在情感共鳴中感受到了存于血液中的熱度。
《叛逆者》中男主人公在初入社會經歷跌跌撞撞的無奈后,聽到了“你的信仰不應依附于任何一個人”,贏得“強心針式臺詞”的贊譽。“年輕觀眾從來不會排斥主旋律,他們排斥的是懸浮的、不接地氣的、粗糙的、不嚴謹的作品。”《覺醒年代》導演張永新說。
劇中飽滿的人物塑造和劇情張力,也帶動了Z世代年輕人線下沉浸式追劇打卡。數據顯示,“95后”群體在紅色旅游群體中的占比已經實現連續三年增長。同程旅行調查數據也顯示,以年齡范圍核算,Z世代是對紅色旅游偏好度最高的細分人群,在各類紅色文旅產品的消費用戶中占比接近60%。
在攜程研究院行業分析師方澤茜看來,青年打卡劇中地點,可以深入理解劇情和人物的精神世界。目前,國內紅色旅游在沉浸式場景和體驗上做功課,恰恰戳中Z世代的癢點,而為滿足知識性、教育性的需求,在科技、研學等方面也進行個性化突破。
3月28日,全國首列“熊貓專列”引發了破億級的關注度。一方面,通過“交通+住宿”的差異化專列體驗,吸引年輕游客打卡;另一方面與遵義會議會址、四渡赤水紀念館、百里杜鵑風景名勝區等旅游目的地進行串聯,組合成為紅色旅游新的流量入口。
除此之外,沉浸式演出、劇本殺、主題公園等融入紅色元素,比如《知音號》《風聲》等紅色題材的舞臺劇目,通過打造沉浸式演藝場景,讓觀眾與表演者同處于一個空間,加深游客對紅色精神的感受,也能滿足Z世代對新玩法、創新科技、“詩與遠方”等需求的向往。
方澤茜認為,打卡紅色旅游地也可以看作是當今青年意識覺醒,青年作為國家發展建設的主力軍,在成長的道路上,也逐漸清晰自己所肩負的歷史使命。面對紅色旅游“年輕化”的多重紅利,不能只盯著傳統的自然歷史資源,還要講好中國故事,持續輸出傳統文化之美、革命文化之美,以及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之好。
(文中王小格、閆含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