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的華人在加拿大

許知遠

1858年，當富樂塞河與湯普森河沿岸發現金礦的消息傳到加州后，華人淘金者開始涌入加拿大，他們分散在弗雷塞河谷與卡里布山區。當金礦逐漸枯竭后，修建貫穿大陸的鐵路，成了華工們的主要營生。

圍繞這些華工展開的服務業——他們的食物、藥材、住宿、匯款——也就此展開。唐人街因此興起。

溫哥華的唐人街緣于1886年的一場大火后，市政府把威斯敏斯特大街和佛寺溪（False Creek）北岸的一片林地，租給華僑，租金免交十年，但他們必須開墾它。

唐人街也象征了華人們的生命力與困境。自他們到來時，就面臨著種種敵意。種族主義思想，彌漫在19世紀，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興起，令這一切變本加厲。

“在太平洋沿岸的一種風氣，是想盡辦法去欺凌、虐待中國人……把他們當豬狗對待，一有機會就對他們威嚇嘲弄，拳打腳踢，連他們的名字也成為罵人的粗話”，一位英國旅行家在19世紀80年代左右寫道。他也驚異于中國人的忍耐，“他們沒有表露出打算報復的意思，而是默默干活，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

這也是一個嘲諷的時刻。僅僅兩個世紀前，中國還被視作文明的典范，從儒家思想到蘇州園林，征服了巴黎到倫敦的王公貴族、文人雅士。再上溯三個世紀，甚至整個美洲的發現，都源于對中國的興亡。哥倫布以及一眾追隨者們，都認定中國代表的東方，意味著無盡的財富、雅致的品位。

加拿大同樣充滿了這樣的故事。1634年，一位叫 Jean Nicolet 的人從魁北克出發，到五大湖區解決那里的部落沖突，這些部落以毛皮與歐洲人展開交易。這位法國人海外受命，如果有可能，要航行到西洋，前往中國。當地的土著居民帶他去密歇根湖，確信對岸就是中國。為了給中國人留下良好印象，他特意穿上了一件繡著花鳥的中國錦緞。

此刻，中國卻變成了衰敗、腐朽、甚至罪惡的形象。那些不斷涌來的礦工、苦力，似乎也響應了這一點，他們拖著腦后的長辮，說著不通的語言，只和自己人在一起，他們也將家鄉的惡習，比如吸食鴉片、賭博帶到這里。“在唐人街陰暗的角落，寄居著職業賭徒、抽鴉片者，以及其他不潔者……唐人街成為白人社會希望消除的邪惡勢力的淵弊”，英文媒體經常這樣描述，而這些華人則“是一群離群索居者……由于幾乎不能跨越的種族、膚色、語言和思想的鴻溝，他們不被白人所喜歡……”。

這自然是充滿偏見的描述。“我發現，雇傭的所有華工，工作十分勤奮，誠實可靠，不給我添麻煩”，一位鐵路工程承包商曾說，反之，白人工人“不守信用，不講道德”。

他們的付出，沒獲得對應的尊重。與美國不同，加拿大是一個尚未成型的國家。1867年，各州才結成一個松散的聯盟，它也并非獲得獨立，接受大英帝國的管轄。英國人與法國人漫長的爭奪，也給這個聯盟留下顯著的分裂，魁北克人堅持使用法語。這個移民國家，也有著顯著的種族等級，白人占據上層，黑人、黃種人以及土著印第安人則是被排斥的角色，盡管它的嚴酷性比不上美國，卻深受美國影響。排華法案，也是從美國傳來的。

盡管旅途艱難，他們很多人死在船上、途中，即使抵達，也并未如愿找到金礦、獲得財富。但只要有一部分人成功，就足以給予家鄉人慰藉，激起更狂野的希望。盤根錯節的宗族結構，為這種遷徙提供了最佳的網絡。他們一個帶一個，將整個家族、整個鄉村都搬遷到異鄉。

圍繞在廣州的幾個縣城，是這些移民的主要來源。在1884年到1885年調查中，5千名華僑，五分之三來自四邑地區，其中三分之一來自新寧（臺山）。其余的則是三邑地區，以及少量的香山人、客家人。比起中國人、粵人這些身份，三邑、四邑，或是南海、新會這些縣城，或是李、王這些姓氏，是他們更看重的身份來源。康有為引來的熱烈歡迎，不僅因為他的政治聲望、文學才能，也因為他來自南海縣，來自三邑。“鄉人”，康有為對他們的稱謂中，有種特別的親密感。

這種親密感，也正是這些華人們最渴望的。他們從炎熱、潮濕的嶺南來到寒冷、國度遼闊的加拿大，不僅氣候、飲食令人難以忍受，更要面對一個充滿敵意的社會。唐人街是某種保護、休整之地，經過一天的勞動，與其回到擁擠的工棚，不如聚在唐人街吃東西、說說家鄉話、玩玩牌。孤獨困擾著每一個人，這幾乎是個純粹的男性世界，婦女兒童的人口比例不足百分之六。鴉片館、賭場與妓院，必不可少，吞云吐霧、女人的肉體能將他們暫時從苦悶的生活中拯救出去。賭博，或許是對自我命運的反抗，一種意外與希望，突然把你從困窘中拯救出來。

隨著人口的增加，社區成熟起來，他們將家鄉的一整套生活搬到了此地。他們建立會館，在會館中建造廟宇，木工們雕刻精細的神壇、供桌、屏風、神像，期望帶來保護。

它有了自己的氛圍與節奏，春節是最歡樂的時刻。商店停業，打掃，用桃花、水仙花和紅紙花裝飾一新，門口還要貼上對聯。放鞭炮，穿上新衣，互相拜訪，用白酒、堅果、糕點、水果招待客人，從除夕持續到元宵節。偶爾，白人也被邀請。他們也拒絕死在異鄉，1891年，維多利亞的中華會館，收殮三百多無名尸體，等著運回中國安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