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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蝕

2021-09-14 07:50:00梁鴻
小說月報 2021年6期

梁鴻

痛苦也許只是一種強烈的歡樂。

——巴爾扎克

他睜開眼睛,差五分早上六點。

頭疼得要炸開。腦殼像一層巖石,不管里面的巖漿怎么燒灼,都突破不了那堅硬的一層。他又躺了一會兒,仙芳尖銳的鼾聲傳到他耳朵里,像一把利器,一點一點鑿進他的耳膜。他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逃到衛生間里,關上門,打開手機里的音頻節目。

郭德綱的聲音傳了出來。

每天早晨,在郭德綱相聲的陪伴下,他在衛生間小便、發呆、洗漱,享受著一天唯一的安靜時刻。在郭德綱還沒火的時候,他就是他的粉絲。他喜歡他的渾不懔,他覺得那里面透著真智慧。

站在鏡子前,他看到的是一個宿醉之人。眼睛里的血絲如無數小蛇,蜿蜒著爬向眼眶四周,眼袋腫得快把整個眼球裝進去,整張臉,是死人一樣的黃。他打開水龍頭,使勁抹臉,又接水漱口。

口腔左邊還在疼。他翻起嘴唇,努力把里面的肉翻出來,發現那一片腫得很高,鮮紅赤艷。

一絲疼痛慢慢襲來。一條小青蟲那樣大小的傷口,是他昨天晚上吃進去的那根菠菜的形狀。

他從火鍋里夾起那根菠菜時,菠菜葉子已經皺成很小的一團,尖端滴著紅紅的油汁,他未經思考(現在他想到當時自己并不是未經思考,而是猶豫了那么一下,但好像在瞬間又下定決心),就放進嘴里。菠菜突然就粘到了口腔下腭靠左的那個地方,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滾燙的紅油煎著那片軟弱薄嫩的肉,吱啦作響,他被煎得張口吐舌,趕緊拿起旁邊的冰水喝一口,冰水撞到熱油上,又是一陣青煙四起,他感覺那塊肉已經被燒腫了,焦了。

他張大嘴巴使勁吸氣,拿手朝嘴巴里扇風。仙芳正和身邊的人聊得熱火朝天,那人和他們是第一次見面,說是某部的局長,與他單位的一把手非常熟。仙芳說這個人是關鍵人物。關鍵人物。這些年他跟著仙芳,跟著仙芳的父親,見了多少關鍵人物啊。他是一個虛職的正處級調研員。不過,相對于當年小菜農家庭的出身,他已經混得很不錯了。

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行為。甚至沒人看他一眼。他嘴巴再次張大,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他舉起筷子,停頓片刻,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下筷夾起紅油鍋里的其他食物,塞進嘴里。食物經過那個地方,又是陣陣火燒火燎的疼,他不在乎。反正也沒人在乎。

他挪了挪屁股,在馬桶上坐穩,打開手機,在搜索頁面上輸入“食物太燙會不會誘發食管癌”的字條,一下子跳出很多關聯詞條。他打開第一條“有問必答快速醫生”,回答如下:由于黏膜在熱刺激不斷增生的情況下會增厚,增厚的黏膜受熱刺激反應會越來越不敏感,加之食管黏膜的神經反射本來就很遲鈍,這樣會越來越不怕熱,越不怕熱會越敢吃燙的東西,而吃得越燙,口腔黏膜會越增厚。如此惡性循環,人會不由自主地接受越來越嚴重的灼傷刺激。這種刺激帶來的損傷還有可能引起久治不愈的食管炎,這種食管炎有時伴有間變細胞,有人提示這有可能是癌前病變之一。

他又打開下面幾條,看到這樣的字眼:食管癌有明顯的家族聚群性特點,如果你的家人有得食管癌或賁門癌的,一定要注意。”

家人?他父親就是賁門癌。胃和賁門那個地方切掉了三分之二,手術前父親一頓能吃一大海碗面條,體重一百八十斤。手術后父親用茶碗吃飯,一頓一碗,一米八的個子,不到一百斤。

他的家鄉是食管癌高發區。他在腦子里快速回顧一遍,很多親戚都死于這一病癥。

他的舅舅,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對他最深的記憶,是他趕著一頭老黃牛,在麥子割完后不久,到他家幫忙犁地。那時候他們那一片還是農村,城郊農村,看起來和“城”沾個邊,其實和“城”毫無關系,反而因為在城邊,地非常非常少。他們一家六口人,總共一畝多地,根本無法生活。所以村莊家家都種菜,到城里去賣,所謂“菜農”,換個詞,就是“窮人”。

舅舅的喉結很大,吃飯非常慢,能看到喉結在脖頸部位極慢地艱難滑動,好像食道太窄,他只能依靠喉結的重量和龐大體形做開路先鋒,食物跟在喉結后面,一點點掘進,最后,到達頸項的最下端,連接胸脯的那個陷窩處,停在那里。舅舅伸著脖子,使勁往下吞,喉結一次次快速翻滾,食物卻停在那里,呈小突起狀,始終不肯動。

汗從舅舅的額頭上密密滲出,先是小小的顆粒,然后如豆大,在臉頰上到處滾動。舅舅弓著腰,咔咔地咳嗽,一小塊東西從喉嚨里吐出來,滾到地上。他看見了,是一小塊饅頭,還帶著血絲。他抬眼看一眼舅舅,舅舅正看著他。他看見他的眼神,扭身跑了。

后來,初中上生理衛生課,他摸著自己頸胸前那陷窩處,問老師這地方叫什么,老師瞪了他一眼說,這是兩根筋連出來的形態,啥也沒有。

他往鏡子里張望,頸胸處的陷窩又深了。一陣寒意襲來。他瘦了,不知什么時候又瘦了。很久以前,書梅喜歡摸他的陷窩,趴在他身上在陷窩處親來親去。書梅的呼吸呵得他癢癢的,他抱著她的頭,想把她挪走,可又使勁往下按。他怕癢,又喜歡這樣的癢。

他姑父也是得了食管癌,他記得他在快死時的咒罵聲。到最后的日子,姑父的頭支不起來了,醫生把片子給姑姑看,說,你看,他的兩塊頸椎骨已經被腐蝕斷了,病人都是疼死的。

他打了個冷戰,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了上來,癌癥正在吞噬他,從他昨晚吃下那片菠菜開始,他的身體就已經被侵蝕了。細胞分裂、變異,直到侵占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他看過被取出的腫瘤,看過一些癌變的圖片,真的像花朵,被邪惡附體的、妖艷的花。

世上所有的壞事都是從最不起眼、最意外的一個點引起的。這就是所謂的“兇兆”,他堅信這一點。

十個小時前的那片菠菜,像一只青蟲,正慢慢吞蝕著口腔里的肉,一直浸到他胸腔最深處,變成病毒蟄伏起來,等著未來的某一天發起反攻。

他聽到有隱約的音樂聲傳進來,是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仙芳起床了。這曲子她放了半輩子了,簡潔明快的鼓點,不斷重復,像行進曲,卻并不激昂向上,而是略帶一點悲愴。他也愛聽。他著迷于這樣單調的韻律,著迷于它在單調中產生一種持續、強勁的沖擊力,他像沉入古典的夢中,看著一個個人輪番上臺,熱烈的、陰郁的、高亢的、緩慢的,與命運搏斗及這一搏斗的形態。

如果不是仙芳已經如此熱愛,他會比現在更愛這曲子一點。

仙芳愛的不是《波萊羅舞曲》,她愛的是卡拉揚。她收集了所有卡拉揚指揮的曲目,從VCD時代、DVD時代,一直到數碼時代。她也收集卡拉揚的私生活信息,他所擁有的私人飛機、跑車,穿的名牌衣服,如何打擊異己、提拔密友,如何剛愎自用大權在握,如何在納粹時期游移不定。她堅決站在卡拉揚的立場上,她不允許別人質疑卡拉揚,不允許有人“非議、誹謗”。她說,這才是粉絲,粉絲決不允許別人說自己偶像的壞話,偶像大于天。如果晚出生二十年,仙芳就是最狂熱的追星族。

仙芳肯定只穿著一條小內褲,裸著身體,繞床快速旋轉舞步。她會在寫字臺那里停住,腿伸起來,齊過頭頂,一個芭蕾舞定格姿勢,腰間的筋肉隨之聳了上去,然后下腰,屁股翹起來,雙手扶著寫字臺,左腿向后上方蹬二十下,右腿向后上方蹬二十下,再直起腰,雙手合并,舉過頭頂,調整呼吸。接著重復兩組這樣的動作,然后繞床旋轉舞步,躺到床上,舉起雙腿,空蹬三百下。二十年來,除了剛結婚和生孩子的頭幾年,仙芳每天早晨聽同樣的音樂,做同樣的動作。

她從來不穿衣服。從來不穿。今天肯定也沒穿。

今天不能出錯。無論如何不能。他對著鏡子,挺直身體,深呼吸。他要保持平靜,平靜才能穩定,穩定才能正常發揮,正常發揮才有一絲可能。

可能。在想到“可能”二字時,那兩個字就像鏡中的眼睛,空洞無望。這不只是大事前的擔憂,不只是緊張所致的挫敗感,而是真實情況。“無望”才是真實的。它已經伴隨他度過了將近十年,且越來越清晰。那片菠菜葉子本身就是無望的象征,它緊貼著他,由不得他同意或不同意,由不得他疼還是不疼。

昨夜的酒還在胃里翻騰,他已經吐了那么多次,好像還沒吐凈,胃沉得像塊石頭,一直往下墜。

他突然發現,他的腳不能動了。整個身體像僵住了一樣,木呆呆的,失去了感覺。他指揮不動身體了。

他又動不了了。

他一陣慌亂。

他努力伸出右手,扶著墻壁,讓墻壁作為反作用力,整個身體壓過去,伸出左手,打開鏡子右邊的梳妝臺,從中間一層拿出一瓶藍色的大瓶男士漱口液,仰頭連喝三大口。辛辣的液體從口腔進去,流到喉嚨,再進到肚子里,在小腹部位慢慢化開,溫熱清涼,他感到放松了一些。他試著動動腳,感覺腳稍微能夠離開地面一點了,他貼近鏡子,檢查頭頂和鬢角的那幾綹頭發。鬢角發際線好像又往后移了些,剛剛洗臉的時候,只是往頭頂捋了一把,手上就一大把頭發。也許說“一把”有些夸張,但和他捋過去的力度相比,手掌上的頭發著實有些讓人觸目驚心。他又喝一口“漱口水”,咽了下去。口腔被灼燒的感覺把正在上升的焦慮壓了回去,他需要這辣,需要這燃燒。

他把“漱口水”又放回柜子里。柜子里并排放著四瓶漱口水,一模一樣。他拿起第四瓶,含了一口,仰起脖子,在口腔里來回攪動著,低頭吐了出來。

這三個瓶子他至少用兩年了,很少有空的時候,每次剛下到半瓶,他就會到儲藏室把它加滿。儲藏室門后垛著六箱名酒,箱子很舊了,好像從來沒有動過,但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出膠帶反復被撕開的痕跡。一個有求于他的企業老板知道他喜歡喝這種名酒,多年來一直默默提供。他每次拿到新的,就把一瓶瓶酒放到舊箱子里,讓它們保持原樣,就好像他從來沒喝過。

他站直身體,看著鏡中的自己。

頭發還沒有稀少到尊嚴盡失的地步,只是發際線往后移動了些,反而顯得額頭更加寬大光亮,頗有點威嚴之感。他用仙芳的刷眉筆認真地刷眉毛,一根一根往一起順,讓它們往鬢角上方微微揚起。頭發少了,眉毛卻多了,末梢幾根似乎又長了些。長壽眉。父親也有這樣的眉毛,幾根眉毛一直下垂蓋住了眼睛,父親很為得意。可是,父親才剛過七十歲就去世了。他仔細地往上梳那幾根眉毛,他不希望那幾根像父親那樣的垂到眼睛上,雖然昭示著長壽,但也不太體面。

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述職,最后一次站在那幫人面前,放低姿態,有求于他們。他們是誰?曾經是自己的小跟班,在給部委大領導寫稿子的時候,他們都對他畢恭畢敬。經過他確定的思路,經過他改的稿子,大領導才能通過。可現在,他們成局長了,成處長了,他卻還在為能有個實職的處級位置而年年述職。

最后一次?他打開柜子,拿出第一瓶“漱口水”,又仰頭喝了一大口。已經第六個“最后一次”了,第一次述職時他就這樣說。“水”嗆到氣管里,眼淚被憋了出來。

他打開水龍頭,用水撲自己的臉。他必須成功。這樣,他就可以幫助書梅了。

他要幫書梅。

昨夜似乎已是前世,他只記得那些片段。

他記得自己站到酒店大堂。嘴巴里的傷口一直隱隱作痛,他聞到自己渾身的火鍋味兒,像帶著一整個廚房過來。書梅朝他走過來。逆光中的她,顯得高大、壯實,背有點駝。她的步履過于緩慢,慢到他想轉身逃跑。他后悔來見她,盡管他知道只要她一個電話,他一定會來。十幾年了,他想了無數遍,想看看她現在的模樣。他口腔里又涌起一股渴望。他用手指甲摳住手心里的肉,他需要一口酒來解決他灼燒般的饑渴。

書梅是讓他想起“良心”二字的人。

什么是良心?良心就是你為自己醉酒后的痛哭找的理由。你愛她,卻因為不值一提的世俗原因拋棄了她。你是個卑鄙小人。到最后,你把婚姻不順、仕途坎坷,把禿頭、酗酒都歸結為良心的緣故。因為事由太多,良心也就變成借口了。它變成一個暗處的疤,吞噬著所有可能照到你身上的光。

光消失了。

書梅站在他面前。

他一眼就看到她臉上的皺紋。美人遲暮。眼淚又想涌出來,都是因為你,你這個卑鄙小人。他攥緊手,生怕手揚起來掄到自己臉上。有無數次,他在馬路牙子上坐著,邊哭邊扇自己的臉。

他想打開柜子,想再喝幾口他的“漱口水”,再喝幾口也許就能行動了。他必須得走出衛生間,穿好衣服,拿上裝著述職報告的包,去上班。

可剛剛想到書梅的時候,他的手似乎就不能動了。它們麻木不仁,好像和他的身體不是完整的一體。他低下頭,想喝一口水。沒有酒,水也好,只要是液體,他渴望有東西澆灌他越來越強烈、惡魔一樣的饑渴感。

他看到書梅的眼睛。那是一雙怯生生的、慌亂又軟弱的眼睛,里面還有昔日的泉水,但已經有些混濁了。她沒有穿連衣裙,那時候,她一直穿那個牌子叫“播”的連衣裙。“播”,播種、生長、豐盈,他不知道是哪個人想到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情色了。“播”的連衣裙都是純棉、束腰,突出女孩的純潔、溫柔和青春的身體,可因為加上“播”這個名字,就變得性感且風情了。有一次他陪仙芳逛商場,又看到了“播”,他的心揪了一下,假裝幫仙芳挑選衣服,在那兒轉了又轉,被仙芳連聲催促走了。

最后一次見書梅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那時,她的腰肢還很柔軟,長發仍然順滑。那是他們分手三年后,他第二次見她。第一次見面是五天前。他打書梅的電話,一打就打通了,她沒換電話號碼。他哭訴自己如何想念她,那些女人如何剝削他的情感,他工作如何艱難,他說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和她分手,他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她結婚。他這樣說時,想到他們在大學度過的甜蜜時光,想到他提出分手時書梅的隱忍和善解人意,他越發激動,號啕大哭,涕淚橫流。電話那邊的書梅沉默許久,最后說,那你過來吧。他又一次到書梅家里,享受了她和她的寡婦母親給他做的豪華大餐。她母親沒有埋怨他,反而像看著迷途知返的兒子一樣。她一直把他當親兒子看,比親兒子還親。上大學時到她家里去,她就默許他和她女兒住一個房間。他這樣高大、強壯,這樣甜言蜜語,又這樣瀟灑能干,任誰也不會不喜歡他的。分手三年之后,他再次出現在她們的生活里,聽他哭訴,聽他保證,她們居然又接受了他。寡母一字一句地說,好,以前種種都不再提。你不要再辜負書梅,那樣的話,我會和你拼命。那一剎那,他看到寡母眼睛里凌厲的光,可當他的目光迎上去時,那光變得柔和。

她站在樓門口等他,看見他從車里下來,眼睛驟然發亮,像黑金的煤塊噼啪燃燒,璀璨灼人。她的長腿彈跳著,鹿一樣輕盈,他想象著她連衣裙里面的雙乳還是那樣飽滿,那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乳房(一直到現在)。“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小鹿”,他從來沒見過小鹿,可他覺得她就是一只鹿,《圣經》里的鹿。她向他走過來,摟住他的胳膊,歪著頭問他,還不到星期天,你怎么過來了?她看著他,好像中間不曾有過三年的分離,好像他從來沒有拋棄過她。他何德何能,竟然讓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如此愛他?淚模糊了雙眼,他本能地歪了歪頭,垂下眼睛。想到一會兒他將要說的話,他口干舌燥。前一晚上,他轉了三個酒場,喝到深夜兩點多鐘,給朋友打電話打到手機沒電。他又陷入了人生困境。他必須做出抉擇。他最好的朋友在電話里大罵他不是人,警告他不許再辜負書梅。人家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你又去招惹人家,人家的男朋友也吹了,寡婦媽也接受你了,你又要背叛,你還是不是人?那時刻,他坐在馬路牙子上,一手攥著酒瓶,對著電話大喊大叫,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艱難,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書梅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愛,我是沒有辦法啊。我沒有辦法啊,你們誰知道我受的苦?

他是城郊菜農的兒子。雖然后來城市擴張,他們的村莊也被納入了城市中,但是村莊內部仍然是村莊,只是和過去相比更加擁擠,也更加骯臟。每一家都拼命加蓋房子,所有能蓋房的地方全部變成房子,所有能隔出房間的全部隔成房間,哪怕是自己家的客廳。村莊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陰暗。樹沒了,坑塘沒了,最后,路也沒了。那些大包小包的陌生人走進村莊,像走進一座沒有出口的地獄迷宮。鄰居和鄰居之間,父母和子女之間,忽然變成了仇人,為了一丁點地,大打出手,互相謾罵。而他們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竟然連一個三層小樓的框架都搭不起來。沒有一點錢。父親沒有任何音信。母親和幾個外地打工的男人不清不楚,叔叔和伯父時不時上門抓奸,說再胡鬧就把他們母子五人趕走。他那時才十四五歲,可也知道叔叔和伯父是想霸占他們的地。他恨那個地方,恨母親,更恨父親。他一看到父親典見著臉享受母親伺候時的表情,就想把拳頭揮到他臉上。

顯然,書梅的喜悅使她根本沒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和身上的味道。她怎能如此輕易又接納了他?她應該打他、罵他,把他趕走,他這個負心漢、世俗蟲、膽小鬼,他這個愛情的叛徒。可她沒有。上個星期他也是喝了酒之后來的,他跪在三年前經常來的客廳,痛哭流涕,哭訴他如何想她,如何后悔,如何沒有她就活不下去。他規劃以后的生活,他不會再被距離嚇住,從A城到B城,無非就是一百公里的距離,他每天都可以回來,更何況,他還有機會把她調到A城。他哭泣的時候,想到那個高傲的女人,那個以為他看中她家庭的女人,她是那么蔑視他。她愛他,卻要他絕對服從于她。她愛他,卻又要撕毀他的尊嚴。這是他的底線,他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別人不尊重他。只有書梅純粹地愛他,她是如此愛他,如此崇拜他,如此溫柔可人。誰娶到她誰就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他覺得他不會再變了,他不會再讓自己遭受那女人的凌辱。

可那個女人又跑回來了,自己跑回來了。她聽說了他到B城找書梅,她躺在他懷里傾訴,說再也不會拿家庭壓他,再也不說房子只是她的房子,她甚至可以去房管處把房子變更為他和她的聯名。房子。他需要房子。以他的狀況,他十年的工資也不夠房子的首付。他本來可以不用這樣卑躬屈膝,如果城中村的那片地能等到他長大,他就可以輕輕松松當房東,可以傲視那個被寵壞了的女人,可他父親把一切都毀了。他需要那個女人的社會關系,她父母在A城帶他進出的飯局,憑他自己付出多少年的努力也達不到。愛情算什么?沒有經濟基礎的愛情都是不合時宜的矯揉造作。

半個小時后,他抱著頭從房門里逃竄出來,奔向樓梯口。緊跟著他飛下來的是襯衫、皮鞋、牙刷、剃須刀、男士漱口水(他曾經在這座房里又住過兩夜的標志),還有烤面包機、熨斗、松樹盆景,都是他送過來的禮物。嘩啦啦,流水一樣流過他,堆到樓梯拐角處。他不敢回頭看,他感到后面錐子一樣仇恨和絕望的眼光盯著他。那個日漸衰老的寡婦,她被他的哭泣所感動,像對待歸家浪子一樣,溫柔、充滿憐憫地又接納了他,以為她的女兒終于找到了依靠。誰知道,卻仍然是這樣一個負心郎。

他飛奔下樓,打開車門,坐到車里。他不敢往六樓的窗戶看。上一次,還有三年前的好多次,書梅都在那里等著和他揮手再見。他掩面趴在方向盤上,眼淚順著指縫不停地流,心臟像被針扎,一下一下地疼。他呼吸困難,幾乎要暈厥過去。他癱坐在車里,動彈不得。

那是他第一次渾身麻痹,知覺喪失。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在那樣的時刻,他必須喝酒才能恢復過來。

書梅也看到了他。

他掃過她的身體。他無法形容,穿著“播”牌連衣裙的書梅是那么羞澀,讓人心動,盡管當時她已經無數次在他面前打開身體。現在,隔著職業套裙的衣服,他能夠感受到她的乳房被束縛的情況,能感受到松弛、臃腫的氣息。她肯定不鍛煉身體。仙芳身上的肌肉非常結實,向上的、年輕的狀態,每天早晨和晚上繞床跳舞還是有很大的功效。他們一星期一次,仙芳旺盛的需求讓他難以招架,他氣喘吁吁,手指和腿都酸痛難耐,仙芳卻剛剛進入狀態。到最后,仙芳索性翻身上來,自己行動。他躺在那里,任仙芳蹂躪,想著自己悲涼的一生。

他不喜歡書梅臉上脆弱的神情。她有求于他,他們昔日的感情如同一個砝碼,她想用這砝碼達到目的。

咱們到那邊去吧?

他指著大堂左側的那個小茶室。

她看看小茶室里滿滿的人,說,不然,到我房間坐吧。我還有東西想讓你看。

她盯著他,好像還是以前那個事事依賴他的小姑娘。

那,好吧。

他挺直腰,和她一起往樓梯那邊走。他的饑渴感少了一點。她身上套裙的質量并不差,很好地包住她變得有些扁平的屁股,裙子里面穿黑色絲襪的腿依然修長,隱約透露著昔日的輕盈。

她打開門讓他進屋,自己加快步子跑到床邊,收拾凌亂的被子、枕頭,還有搭在床邊的睡衣。一件杏白色的絲質長裙,他第一次到北京參加全國青年大學生聯誼會時給她買的。那時的他,風頭無兩。

她居然還穿著。

她把裙子疊起來放到枕頭邊,又把被子扯過來搭在上邊。

房間內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狹長、窄小,椅子拉開就擋住過道和床尾的一部分。快捷酒店的小房間都是這樣的布置,不浪費一點空間。他拉開椅子,把自己塞進去。他看到桌子上的一個文件夾,想來這就是她要他看的東西了。

關于她兒子的一切。

他突然閃過一念,又趕緊搖了搖頭。可想到這些,器官竟然莫名跳動了一下,他想起他們緊緊擁在一起的身體,她的乳房壓在他胸脯上,渾圓的、溫熱的觸動。那時他以為肉體就是肉體,哪個女子都一樣。

她坐在床尾,和他幾乎腿碰腿。她俯身給他翻兒子的資料。她說,兒子才初中三年級,正值青春期,她不能讓他沒有媽媽。她丈夫有暴力傾向,他的新女友已經懷孕,根本沒時間照顧她的孩子。如果她拿不到監護權,她就見不到孩子了,她丈夫要帶他去國外上學。

她的發絲飄到他脖子上,氣息吐在他手上,一絲絲幽香傳到他鼻子里。他想轉身抱住她,想把舌頭伸進她的口腔里,想聞聞里面是否還是敵敵畏的苦甜味道。他認定她口腔里的味道是敵敵畏的味道。很小的時候,他的嬸嬸和叔叔吵架,喝了一瓶敵敵畏自殺去世。從那以后,敵敵畏作為一種既讓人恐懼卻又充滿誘惑的東西留存在他心里。第一次和書梅親嘴,那一瞬間他想到的就是敵敵畏,甜極了,又有一絲絲的苦澀,那苦澀浸到人心里面,讓人致命,卻又不斷渴望。書梅的嘴唇厚厚的,兩頰鼓得滿滿的,他一碰到,柔軟的嘴唇就微微張開,氣息撲進他口中,潮濕的、甜軟的氣息,他在那里面耕耘、徘徊,他被這既苦又甜、既干燥又潮濕的味道弄得暈頭轉向,他想一輩子沉浸其中。當時他想的就是一輩子,他沒想過一輩子是多長。

他喝了一口茶。滾燙的茶水流過口腔里的傷口,疼得他呀一聲叫了出來。他嘴巴大張,茶流了出來,灑到衣服上。

書梅哎喲一聲,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燙到你了。

她拿過茶杯要去重新換茶。他說,不用了,就是晚上吃飯,嘴燙著了。

那肯定是燙爛了,我來看……

書梅放下茶杯,邊說邊要去看他的嘴,可話還沒說完,她就意識到了什么,轉過身,拿著茶杯走了。

他閉上嘴巴,又去翻材料。

書梅并沒有上班,結婚懷孕后就做了全職家庭主婦。她丈夫是小有成就的企業家,又是當地政協委員。無論是金錢還是輿論,她都不占優勢。他不知道她嫁給了一個逐利的商人,一個蠻橫的土財主,他看著照片上那男人的照片,這樣形象的男人是書梅最討厭的啊。他們在街上玩耍時,書梅曾指著一個梳大背頭、頭發油光锃亮的男人笑著說,將來你要是變成這樣子,我就不要你了。最后一次分手后,他屏蔽了所有她的消息。

他一邊翻看資料,里面有書梅收集的她丈夫和女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有女方懷孕挺肚的照片,有偷稅漏稅、做假賬轉移資金的材料,有證明他們婚后共同財產的材料,一邊想著要怎么跟她說。他心里很清楚,這些根本不足以支撐書梅要到該要的財產,更不足以支撐她要到孩子。

他抬眼看她,看到她祈望的眼神。

他咽了下唾沫,說,這可能有點難。你知道的,有錢,又有勢。

是。可我是孩子媽媽,按法律應該優先給我。

道理是對的,可哪有道理?

那我也不是沒錢到養不起孩子的地步啊,老太太留有兩處房子,我自己還可以再去上班。

她變得激昂,可說到一半,聲音低了下去,脊背也塌了下去。

他躊躇片刻,說,可以再研究下他偷稅漏稅的材料。

她盯著他,直到他看她,她說,我只能靠你了,你想想辦法。需要錢的話,我把老太太的一套房賣了。

老太太,走了?

走兩年了。

她開始用手去擦拭眼淚。

他想起那從樓梯上滾下的鍋碗瓢盆,想起老太太倔強仇恨的眼神,那么護著女兒的人,竟沒給女兒爭來最基本的周全。

他伸出手,想去拍她的肩膀,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來。

她站起來,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說,我給你添茶吧。

回轉身的時候,她的腳碰到了墻角的黑箱子上,把箱子的軟蓋踢開了。他看到箱子一角放幾個小小的四方形朱紅色首飾盒,中間是幾條黃鶴樓煙,另一角是一些茶葉。

她并不是只拜訪他一個人。她來到京城,要找很多人,找他,只是順便。他一陣口渴,如果那時刻有“漱口水”,他會毫不猶豫地喝幾大口。

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他問。

今早到的。到了就給你打電話了。

是,她是早晨給他打的電話。他才剛剛走到辦公室,坐下修改他的述職報告。

昨晚坐的硬臥,中間鋪,一夜沒睡好,回來又補了個覺,剛才去吃了飯。

和過去一樣,他事無巨細地問,她事無巨細地匯報。

又是一陣悸動,他感覺到器官在微微顫抖,不自覺地朝床上看了一眼。床一邊整潔光滑,另一邊有些凌亂,被子的褶皺只一個人形那么寬,拘謹,卻又似乎帶著溫度,帶著肉體的軟香。他想趴到那褶皺上面,緊緊壓住,抱住她,安慰她。他心痛起來,他嫉妒她要見的人。

那你來還有其他人要見嗎?他盡量裝作隨口問問。

沒,這邊認識的幾個人都是他的生意伙伴,和我也沒啥關系。

她端著杯子走過來,走到他身邊。

你知道嗎?我媽也去世了,就是咱們分手的那一年……他突然哽咽起來,捂住嘴,彎下腰,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書梅在他身邊坐下,手輕輕拍著他的背。

她蹲了下來,仰著頭,用紙巾仔細擦他臉上的淚。她把他的手輕輕掰開,擦他手上的淚。她以前也是這樣,她從來不怪他,也不阻止他。他做什么事,說什么話,她都從不質疑,心甘情愿地伺候他。他怎么就蠢到不要她呢?他一陣陣心疼。

他俯下身子,嘴巴碰到她的嘴唇。她嘴里是牙膏的味道,清新、酸澀,看來她下去見他之前刷牙了。他的舌頭往里面掘進,他想品嘗里面的味道,想再次聞到敵敵畏的氣息。他太想念它了,他渴望再喝到這甜蜜的毒藥,他渴望毒死他,永遠不再醒過來,就像他每次喝酒一樣。

書梅的嘴微微張開,她閉上眼睛。他抱住她的肩膀,他夢想中的單薄、柔軟的肩膀。他最喜歡緊緊箍住她,把她箍到自己身體里、心里。她的肩膀僵硬、厚實,他的舌頭在她口腔里來回攪動,一絲微微的酸腐味兒隱在牙膏味兒后面,年齡的味道,衰老的味道。他嘴唇后撤,睜開眼睛看她。她的頭仰得很高,眼睛閉著,桌子上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她像一個受難的、即將殉道的修女,雖然享受,卻并不是全然自愿。

書梅睜開眼睛,他看到她吃驚、恐懼的眼神,就好像她看到熟悉的場景即將到來,雖然明知一定會如此,卻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他松開雙手,站了起來。

書梅也趕緊站起來,說,我知道,我從來沒怪過你。

饑渴感升到喉嚨的位置。

我得走了。事情我琢磨一下,應該不是沒余地。

好的,我明白。

但還是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你心理上不能垮掉。

好的。

他打開門。

我送你下去吧。

書梅站在他身后,一米七左右的大個子,可在他面前,她還像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信任他,依賴他。他一定得幫她把孩子要回來,他得讓她有所依托。

哦,對了。她又急急地往房間里走,她鎖好箱子,推到他面前,說,這里有我一些首飾,還有煙和茶,你看送給誰。你也得找人去說。

他的眼淚又要流下來。他一手推門,另一只手把箱子桿塞回她手里,說,這些你收好。我會盡力,你放心。

還有資料。她又急急地回屋里,到桌子上拿材料。

不用了。

他關上門。幾乎是跑一般地,往電梯那邊走。

門又開了。他聽到快步走的聲音。

電梯門開了,他跨進電梯。書梅跑到了電梯前,看著他。

電梯門關上了。

他緊緊攥著手,盯著電梯上數字的變化。他的手一直抖個不停,再多一分、一秒,他就熬不過去了。下了電梯,他直奔大堂右邊的商務中心。來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在尋找書梅身影時,他看見了,并且踱過去研究了一下,那里有酒。這會兒他明白,他是早已給自己留好退路了。不管怎樣,他都要喝。

他拿到酒,擰開瓶蓋,避過服務員的眼睛,喝了一大口,心里灼燒的感覺減弱了一些。他定了一下神,朝酒店外走去。

冷風撲面,他打了一個寒戰。天灰黑暗淡,路燈在風中瑟縮,光被濃重的寒氣阻擋,無法散發出去,凝成一個個可憐的光暈。

他回頭望向酒店,窗戶里面燈火輝煌,好像一場夢。他覺得書梅還在窗戶那邊看他,他扭轉身,朝酒店后面快步走去。

林蔭道的長椅上落了厚厚一層樹葉,風吹過,樹葉一層層被卷走。樹上又往下落,又是一層。天很黑,沒有一絲云彩,月亮清冷明澈,斜在東邊的半天上。偶爾一兩個行人從他面前走過,都縮著脖子裹緊衣服。沒人看他一眼。沒有一個人。

童年時候他和小伙伴也是在這樣的清夜下玩游戲,十個人分成兩組,相隔二十米左右,手拉手站著,每次各選一個人朝對方撞去,沒撞開的那個人就得留下,撞開對方的就領走一個人。他總是被留下的那個人。每次還正玩得出汗的時候,媽就來了,非要領他回家,說天氣太冷,萬一感冒怎么辦。他從來沒感冒過,他想和小伙伴們一起玩。回到家里,媽讓他站在堂屋,拿出家法,一根結實的楝樹棍子,讓他伸出手,一下一下打他,邊打邊說,記住了沒?以后不準和他們在一起玩,你爹都不要咱們了,你也不給媽爭氣。媽邊說邊哭,邊哭邊打,楝樹條把他的手心都打腫了,他哭著給媽下跪,說下次再也不敢了,他一定要考第一。他在小學沒考過多少次第一,小伙伴們喊他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就出去了,所以他的手經常腫著。媽嘴里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從來沒回來看過他們,也沒給他們寄過錢。直到考上大學之后,他才第一次見到父親。父親老了,不再有女人愿意跟父親了,就回來了。媽竟然歡天喜地,走路都低眉順眼的。

他又喝了幾口酒,冰涼的液體進到肚子里瞬間發熱,腹部像有一小簇火燒著,暖和極了。他熱愛這種感覺。眼淚又流了出來,要是童年時候也有這樣一團火多好啊。媽把一切原因都歸到他身上,讓他一直以為都是他的錯。到父親回來那一天,他才明白不是他的錯,是那個男人的錯。因為那個男人,他從來沒有享受過來自母親的關愛。

那一簇火燒得他渾身軟弱,盔甲喪失。他倒在長椅上,連喝幾口酒,想讓那冰涼的酒水把那簇火澆滅,可酒水剛進肚,就嘩一下燃燒起來,火更旺了。他敞開夾克,捂住臉,啊啊地哭起來。

風嗚嗚刮著,帶著哨聲。路燈的光越發暗了,高樓上的燈一個個熄滅,月亮冷冷地看著他。他一個人坐在這大馬路上,無處可去。他摸出手機,撥出一個電話號碼。

只有一個朋友在半夜還會接他的電話。那個朋友,見證了他和書梅談戀愛,見證了他和書梅一次次分手、和好再分手,見證了他一次次地街頭爛醉。

電話接通了。

又咋了?那邊是被突然驚到而壓低的聲音。

你知道嗎?他說著,又嗚咽起來,我不行了,我沒有能力了。

他吃了一驚,不知道自己怎么說出這些話。它們好像一直隱藏在嘴邊,只等著放開閘口,一瀉千里。

那邊沉默。

我他媽早不行了,我還沒進去就已經出來了。仙芳為啥不和我離婚?為啥?我是個壞人,壞透頂的壞人。她為啥不和我離?都是她害了我啊。

你又喝了多少?

那邊的聲音非常明晰,似乎早已知道他在做的事情。

十年前我就不行了,我一碰到仙芳就不行。我不能碰她,你看著她嬌小圓潤,可一脫衣服,渾身像干柴一樣,都是筋。她每天脫光衣服在我眼前晃,她這是干啥?她成心在惡心我。成心地,她要把我逼瘋。

他又連喝幾口酒,咕咚咕咚,涼快極了。

我問你,你的述職報告寫完了嗎?

我啥都不要了。我要離婚,我要走。她不走,我走。他們早拋棄我了,他們讓我述職,只是為了安慰我,每年都讓我像小丑一樣,把我耍一番,他們就是存心看我的笑話。仙芳也看我笑話。她像死豬一樣,躺在床上,看著我軟綿綿的。誰他媽的看見她那身體還有心思?

你控制下,趕緊回家。過了明天再說。

我心里難受。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經歷了啥,我想起過去,恨不得一頭撞死。

他捶著胸口,向電話里喊著,又喝了幾口。

你是不是見書梅了?我告訴你,你別再招惹她。你能幫,幫她,幫不了就好好讓人家走,別再干壞良心的事了。

他又喝幾口酒,說,我是見了書梅,見了她我才知道我還行。你知不知道?我還行,我肯定可以。

你在哪兒?是不是還在書梅住的酒店?你在那兒別動,我和仙芳馬上過去。

朋友那邊捂著手機,過了一會兒,又對著手機說,你在大堂坐著,我去接仙芳,再過去接你。

書梅要離婚了,我明天就和仙芳離婚,凈身出戶。我要幫書梅,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別說這沒用的話。人家仙芳也不錯,嫁給你夠倒霉了。多好的日子,你非要過成這樣,人家怨你沒有?

你不知道,你他媽啥也不知道。

眼淚順著他臉嘩嘩往下流,他用手胡亂抹著,在大風中嘶叫。他只覺得心里空得厲害,心臟沒了,五臟六腑都沒了。可心沒了,疼從哪里來的?

別再為升職的事情糾結。只管認真述職,決定是別人的事情。當個官有那么容易嗎?你自己身在其中,啥不清楚?以咱們的出身,你混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出去有人尊重,把你供得像大爺一樣,你還想要啥?

咱們?沒有咱們。你順風順水,老婆孩子熱炕頭,我有啥?我他媽還得聽那些小雜碎指揮我!

一輛公交車從路上開過去,叮叮咣咣。車里面坐著一排排人,低著頭,一臉漠然,逆來順受的樣子,像是要被拉到墓地。活著究竟有何意義?拼死工作,種種不如意,然后,坐著車奔向死亡。他從十幾歲就開始想這個問題,將近五十歲了,依然想不明白。

酒已經快見底了。他心里一陣慌亂,手不自覺又抖起來。

你坐那兒別動,哪兒也別去,酒也別喝了,我們這就過去。你這個自戀狂,自戀自愛,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著呢,你非要做一個可憐鬼。

朋友還在電話里罵他。他需要這罵聲,在這罵聲中他才能確定自己,確定自己就是一個可憐鬼,確定自己因為可憐而喝酒。他和那朋友的關系,就像郭德綱和于謙的關系,一個逗哏,一個捧垠,誰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廢話,但又樂此不疲。十幾年來,他靠這個羞辱自己,也靠這個更無恥地活下來。

有時候,說真話并不起真話的作用。它們只是用來自嘲,或者,它們是一劑聲東擊西的湯藥,用真實喂養日常的虛假,使虛假更加繁榮,也更加心安理得。

他從長椅上站起來,沿著路往前走。總有一些小店不關門,它們是他在冬天的夜里唯一的安慰。

路越來越窄,兩旁出現高大的灰色圍墻,進入住宅區了。圍墻上面是一幅幅圖,一個穿長袍的仙風道骨的古人,旁邊是毛筆寫的相關事跡,每幅圖都配有一盞小燈。他一個個念過去。

法——魯相嗜魚。公孫儀是魯國的宰相,特別喜歡吃魚,全國都的人都爭相買魚來獻給他,公孫儀先生卻不接受。弟子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正因為我愛吃魚,我才不接受。假如我收了別人獻來的魚,一定會有遷就他們的表現;有遷就他們的表現,就會歪曲和破壞法律;歪曲和破壞法律就會被罷免相位。我不收他們的魚,就可以保住相位,也可以自己長期供給自己魚。

孝——彩衣娛親。春秋時期,楚國隱士老萊子非常孝順父母,想盡一切辦法討父母的歡心,使他們健康長壽。他七十歲時父母還健在,為了不讓父母見他有白發而傷感,他做一套五彩斑斕的衣服穿在身上,走路時裝成小兒跳舞的樣子使父母高興,以盡孝道。

禮——孔融讓梨。孔融四歲的時候,常常和哥哥一塊兒吃梨。每次,孔融總是拿一個最小的梨子。有一次,爸爸看見了,問道,你為什么總是拿小的而不拿大的呢?孔融說,我是弟弟,年齡最小,應該吃小的,大的還是讓給哥哥吃吧!孔融小小年紀就懂得兄弟姐妹間相互禮讓、相互幫助、團結友愛的道理,使全家人都感到驚喜。從此,孔融讓梨的故事也就流傳千載,成為團結友愛的典范。

仁……

義……

在一行行的“仁義禮智信”“法孝智德全”的典籍故事中間,一個四方規整用水墨畫成的方框里,寫著“××社區文化墻之傳統文化篇”,上面是祥云繚繞,下面是梅蘭竹菊。

狗屁。狗屁。

他找到一塊小石頭,對著那些字又戳又劃,灰白色的墻皮大塊兒往下落。

圍墻拐彎處,是小區的大門。大門正中間的玻璃小房間里,坐著一個保安,四五十歲的樣子。

哥們兒,有酒沒有?他趨過去,推開窗戶,把酒瓶子揚起來。

那保安正低頭專心看手機,突然間聽到聲音,扔掉手中的手機,就去壓按鈕,車輛欄桿升了上去。

有酒沒?我兩百塊錢買下來。他從錢包里掏出錢,朝保安晃晃。

保安白了他一眼,降下欄桿,把手機支到保溫杯上,繼續看節目。

哥們兒,有沒有酒?你肯定有的。三百,換瓶酒,怎么樣?

沒有。保安斜過身子,推上窗玻璃,說,你往前走一百米,左轉,再走一百多米,有小賣部,那里面有。不過,看你也喝得差不多了,趕緊回家吧。

那就把這喝了。他又拉開窗戶,對保安說,來,喝一口。

保安把酒瓶推了出來,說,我上班呢。

他把酒瓶又推過去,說,大哥,陪我喝一口,都是可憐人。

保安笑了,四處看看,摸出一個保溫杯,遞了出來。他接過來,聞了聞,也是酒味。

你這樣的人不少。保安說,經常有人半夜過來,有的醉醺醺的,根本找不著回家的路,有的是不想回家,有的是害怕回家,還有人說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倒了半杯酒,遞給保安,舉起酒瓶,大聲說,我們干了這杯!

保安和他碰了碰杯,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你是咋了?看你這樣子,咋說也是個國家干部吧,有吃有喝,還愁啥?

不愁,就是心里悶。你知不知道,我不行了。隔著窗戶,他湊到保安旁邊,低聲說,我不行了,我早就不行了。不是我不行,是看見我老婆就不行。

保安看著他,表情尷尬,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他又喝了一大口,說,沒事,不行就不行,也落得清靜。

保安也喝了一大口,說,你是不行,我是一年連老婆都見不到幾次。行又咋?也沒用。

那春節回家總得有幾次吧?

保安呵呵笑了起來,喝了一口酒,俯下身子,和他碰了一下,說,喝一個。你這不算啥,之前有個人說自己是啥上市公司的老總,孩子都是別人的,又咋辦?他說他自己早就查過了,精子存活率很低,不可能有小孩。那天他也是和你一樣,半夜走到我這里,哭得不像樣子,說那天上午老婆告訴他又懷二胎了。我說,你看,你也需要個孩子來繼承你家業,你這現成的孩子,別人也不會懷疑,你將錯就錯,把孩子當親的養,不也正好嗎?

他狠狠地點著頭,又喝兩口,說,老哥,你不知道,我不如人家啊。我不光是那不行,我啥都不行。

他想起書梅,想起明天要進行的述職匯報,他渾身癱軟,感覺手腳像被拴住一樣,動彈不得。

無非就是升官發財難,你光想不如意的,那就肯定不好。人生都有好有壞,想開點啥都好了。

不是的,老哥,你不知道,不是為這。

那到底為啥?

他說不清楚。他只覺得天黑得太徹底,他沒辦法捅出個洞來。他看著條條大路,卻沒一條路是他能夠走下去的。他覺得他像溺在水里,雖然水淺得連腰都沒到,但他就是爬不出來。

你看,其實也不為啥。

巴格迪達死了。他低聲嘟囔著。

啥?誰死了?保安沒聽見,俯過身子,把耳朵側了起來。

哈哈,沒誰。他仰頭又喝了一大口。

聽我一句勸。保安說,人啊,有啥吃啥,有啥穿啥,別妄想太多,一切就都好了。你看我,半夜就著風守大門,一月兩千塊,連你們的零頭都不到,一年見不到老婆孩子幾面,不也活過來了?

像突然得到一束光,他腦子一激靈。是啊,要是他能簡單點,喜歡書梅就和書梅結婚,喜歡恬淡就不妄想,離了就離了,一切是不是會好點?

要是一切這么簡單就好了,老哥。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他說話只是為了要喝酒,他悲傷也是為喝酒,他想書梅還是為喝酒,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他應該把酒瓶扔了,把漱口水瓶子扔了,他應該到戒酒所去,他應該做的太多了。

大哥,謝謝你陪我喝酒。趁還能行,趕緊回家找老婆去,啊?別在這兒虛度光陰。

保安笑得合不上口,回啥啊?回一天少一天的錢。待這兒挺好,省得她天天念叨我。

他攥著空酒瓶,去找傳說中的小賣部。他回身看小房子里的保安。那保安像入定了一樣,袖著手,正透過玻璃看他。

父親的眼睛,隔著千山萬水,偶然瞥見了他。他以前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場景。

最后一次見父親,是父親來省城找他。父親頭發花白,坐在他的單身宿舍里,悶著頭,一聲不吭。他好像非常疲乏的樣子,像一個人一直被獵狗追著,惶惶不安,卻也習慣了,眉宇間有逆來順受之氣。他說一個老伙伴在南方給他找個看大門的事兒做,距離遠了,以后回來就難了,讓他跟他母親說一下。他問父親為什么不自己說,父親說怕他說了她追過來,鬧得大家都難堪。他很奇怪,母親并不是一個丑女人,在村里,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她孝敬公婆,愛丈夫愛到放棄自我的地步,可父親卻一直在逃。他記得他看著父親的花白頭發,只覺得人生丑陋不堪。

他在大學讀書時,每次學期還未過半,母親就寫信來,叮囑他一放假就馬上回家。家里活兒太多,樓道、房間都需要打掃,父親一個人做會太累。他們終于蓋起了三層小樓,二層、三層隔出很多小單間,每間房都放幾張上下鋪的床,母親按床位收錢,說這比整租給別人要賺錢。母親精神百倍,每天最大的任務就是伺候父親。母親在屋里出出進進,忙著打掃衛生、收租做飯。她一邊忙碌,一邊拿眼睛盯著父親,父親杯子的茶剛喝空,她就剛好走過去,倒滿,然后又繼續忙。父親剛想起身,母親就遞給他一個草帽,她盡量做到剛好路過,碰巧為之,以防父親皺起眉頭。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息沉默、黏稠,母親就像一只蜘蛛,一點點吐出細絲,伸向所有的方向,把人纏在里面。

父親嗜賭。隨著房租的增多,他賭得越來越大。母親把每天收到的錢奉到他面前,看著他揣到口袋里,走出家門。晚上回來,口袋空著。第二天,母親又把新收到的錢再次奉上。在他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在一次賭局中,父親把那棟三層小樓輸給了別人。對方好心,免費讓他們住在一層最角落的兩間房里。就這樣,他們一家又回到了原點。他的弟弟妹妹們一成年就離開了家,一離開家,就和他一樣,再也不回去。

他沿著街道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喝,邊喝邊哭。書梅,書梅,不是你不好,是我怕我受不了你的好。他像是第一次醒悟過來,不是他愧對書梅,而是害怕他未來愧對書梅。他害怕自己像父親一樣拋棄書梅。他逃避書梅,就像父親逃避母親。

鬼話,鬼話連篇。他扇著自己的臉,又喝了幾口酒。你就是個勢利小人,你別再給自己找理由了。他舉起酒瓶,咕咚咕咚,一口氣把酒喝完,啪的一聲,把酒瓶摔到墻角。

他發現自己站在小賣部前面。胖胖的店主對著一個小電視,正津津有味地看。店主看見有人進來,身體微微動一下,拿出一瓶北京二鍋頭推向他,眼睛沒離開電視。

他抹著眼淚,撲哧一下笑了。

你咋知道我喝二鍋頭?再來一瓶吧。

店主抬眼看了他一下,沒有應他,又拿出一瓶二鍋頭放在玻璃柜臺上,繼續看電視。電視上花花綠綠的色彩映在他臉上。他跟著電視里的內容,一會兒哎——一會兒咦——聲調上揚,帶著調侃、起哄,還有溺寵和喜愛。那是德云社觀眾特有的回應聲。

他把一瓶裝進褲兜里,咬開另一瓶的瓶蓋,喝一口,探著身子,湊過去看電視上的節目。

郭德綱啊?《歡樂喜劇人》?這個節目做得一般般。

店主沒有搭話。

你說郭德綱要好好說相聲,那就是把傳統文化發揚光大,現在天天上電視綜藝,可惜這么一個人才了。

店主站起來,折疊的肚子嘩啦一下掉下來,他看見店主肚子的正中央文著一個青色的郭德綱頭像。是鐵“綱”粉。

店主把放在桌子上的錢收回抽屜,說,買完了趕緊走,我關門了。

我也是郭德綱粉絲,不信,你考考我,郭德綱的相聲段子我都知道。他在民間之所以受歡迎不只是他相聲說得好,主要是他嬉笑怒罵中給大家留了一片自由開闊地。

店主盯著他,似笑非笑,突然揚起手,指著他說,信不信我抽你,趕緊滾。

不是,我是研究郭德綱的,我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大眾文化傳媒和民間思想的關系,那時候郭德綱還沒出現呢。

顯擺你有個碩士文憑?店主瞪著眼說,趕緊滾,還讓不讓人看電視了?

店主瞪著那雙香港古惑仔的眼睛,繞到柜臺的一邊,胖胖的身軀彎下去,努力從柜臺下面的洞里鉆出來。

他趕緊往外走,退出小賣部,看到店主還在那個柜臺下面拼命往外擠,哈哈大笑起來,連跑幾步,舉起瓶子一連灌了幾大口。

他是碩士。那些詞他還沒忘,他以為都忘干凈了。“碩士”,仙芳父親帶他出去喝酒的那幾年,這頭銜用得非常勤,聽到的人們總是啊的一聲,肅然起敬的樣子,酒至半酣,就變為暖昧不清的調侃和逼迫他喝酒的說辭了。

大街空蕩,風把天空刮得干干凈凈,天黑得像在硯臺里洗過,月亮懸在這大黑天上,看著他,也微微嘲諷的樣子。人行道上的磚一塊一塊,暗紅微白,紋理清晰無比,路邊的月季枝條也一根根朝他晃著,他能看到上面的刺,那刺一點點膨脹,排列成陣,朝他撲過來。他晃晃頭,揉揉眼睛,趴到地上,仔細研究一塊塊的磚。磚縫里有蟲子突然睜開眼睛,狠狠地朝他瞪過來。他趕緊舉起酒瓶,咕咚咕咚,這一瓶沒了。他把空酒瓶栽到月季叢里。

他使勁挪動身體,卻怎么也動不了。他渾身又麻又癢,蟲子一只接一只爬進他的褲腳,沿著腿,往屁股、腹部、胸脯上爬。他撕扯著自己,外套、毛衣、襯衫一件件扒落,光著脊梁在地上翻滾,啊啊叫著。蟲子往他身體內部扎去,皮膚、肌肉、血液、骨頭,一層層進去,鉆心蝕骨。

他聽到有腳步聲過來,他伸出手,朝那邊叫道,救救我,快救救我。

他看到兩雙腳。一雙腳穿著白色名牌球鞋,另一雙腳穿著小皮靴。他們停在他面前,彎下腰看著他。

他聽見一個女生的聲音說,是不是神經病啊?趕緊走吧。她的聲音顫抖。

男生回答,一個醉漢。

那男生低頭看他,又馬上抬起來,說,真惡心,渾身酒味。

他抓住他們的腳,大聲喊著,救救我,救救我,有蟲子咬我。

女生使勁往外掙,腳踢打在他臉上,嘴里發出恐怖的叫聲。

他松開手,指著自己的胳膊,大聲喊著,你看,你們看,蟲子,它們都進到我身子里了。

那男生拖著他的胳膊,把他拖到另一邊,然后拉著女生,快步往前走。

他爬起來,靠到人行道邊的墻上,說,別走,我有話對你們說。很重要的話。

那對情侶停下腳步,扭過頭,看著他。

他掏出褲兜里的那瓶酒,咬開瓶蓋,喝一口酒,朝他們招手。

永遠不要放開對方的手,否則,就會像我一樣躺在陰溝里。

情侶互相望了一眼,手握緊了一些。

太可怕了,世界末日到了,她一聲不響站起來,把內褲穿上,那黑色叢林在絲質面料下隱隱閃光,乳罩穿上,乳房像被塞進牛欄,把褲子、上衣穿上,拉開門,走了。

流氓!

女生回過身,拉著男生要走。

這是一首詩。他仰頭看天,朝月亮呸了一下,說,你們只知道“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不知道還有“凌晨三四點鐘,他打來電話,說,世界塌陷了”。這也是詩,將來你們就知道了,后面的詩才是詩。詩就是真,真才是詩。

他嘿嘿笑著,又對著酒瓶喝了一大口,說,別信我剛說的話,你們現在就分手,不要相信只要攜手共進前途一定光明之類的屁話,只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那男生掙脫開女生的手,氣沖沖地奔回來,彎腰抓住他的衣領,揚起了拳頭。

打啊,打下來啊。他渴望有人打他一頓,把他打醒,讓他爬起來回家。

你要好好伺候她。他低聲對那男生說。

那男生揚起拳頭,狠狠地敲在他后腦勺上。他感受到中指的頂勁,是個練家子,打人不留痕。

你不要恭敬她,不要順從她。你一恭敬,一順從,她就會離開你。

又是幾拳落在他肚子上。他耳朵一陣陣嗡嗡響,頭頂上的月亮晃起來。他打了一個又一個寒戰,身上的蟲子抖落在地上,他感覺身上清爽了很多。

走吧,走吧,別管他了。那女生在遠處叫男生。

別走。求你了,去給我買瓶酒吧。我給你兩百塊錢。

他掏出錢包,想拿出里面的錢,手卻哆哆嗦嗦,無法取出。

男生看著他的錢包。錢包里厚厚的一整沓錢,是前幾天他在單位報銷的錢。

男生一邊盯著他的錢包,一邊朝女生招手。男生朝女生示意,讓女生看。

他們兩個人看了一會兒錢包,沒有對視,沒有商量,男生閃電般伸出雙手,一把攥住他的兩只胳膊,鉗子一樣。他的骨頭被鉗住了,他疼得啊啊直叫。女生伸手去取他的錢包,他緊緊捏住,女生雙手齊上,把他的指頭一一掰開,取出錢包里面的錢,塞到自己隨身帶的小包里。她把錢包遞到男生手里,男生的胳膊劃過一個弧度,錢包被扔進了人行道后面的綠化帶里。

兩個人手拉手,飛快地跑了。

他側耳聽到踢踢踏踏的聲音越來越遠,拐彎,又往前走,然后就聽不見了。

世界又靜了下來。靜得他能聽見瓶中酒泛起的氣泡聲,能聽到他抖落在地的蟲子的尖叫聲。

月亮西沉到高樓邊緣,凄慘暗淡。他不想看夜半的月亮,有太過清晰的衰敗痕跡。

并非偷竊者是惡魔之子。那被偷者其實是引誘者。就像一個游戲,他一步步設下陷阱,搔首弄姿,惡意挑逗,讓對方掉入圈套。上帝考驗該隱,撒旦考驗浮士德,不就是這樣嗎?掉入是一種必然,誰也逃不過。只是,這對情侶掉得未免太快了,這讓他有點索然無味。

他把衣服撿起來穿上,看了看瓶中的酒,焦慮又上升起來。已經空了半瓶。他受不了空蕩蕩。空蕩蕩的身體——仙芳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床頭裸身跳舞所追求的效果。空蕩蕩的家——仙芳一寸一寸收拾出的整潔山河。空蕩蕩的桌子——空無一物,學習、閱讀、研究都是徒勞。他因這空蕩而傷感,因這傷感而恐慌。

他又喝了一口酒,抹一把眼角浸出的淚。他試著走動幾下,爬到后面的綠化帶里去找錢包。空蕩蕩的錢包。剛才那男生打的幾拳還留在皮膚上,持續燒灼,和著他小腹內的燃燒,他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他想唱,想跳。他就是要跳,要唱,他要把書梅喊出來,去跳迪斯科。書梅的腰肢多軟啊,她彎下腰,她的長發垂地,她的肢體弓起,他擋在她前面,又歡喜又嫉妒,他把她拉起來,在霓虹閃爍中自由擺動。書梅的眼睛、書梅的牙齒、書梅的乳房,在燈光明暗間躍動,他真想撲到她身上,想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狠狠咬她幾口。

仙芳愛的是國標,她是國標高手,一板一眼,她不讓他有任何發揮,不允許他多任何一個姿勢,哪怕是輕微的擺動。

要干凈利索,不能拖泥帶水。早些年,仙芳熱衷于帶他去跳國標,每練習一個動作,她都要這樣說。早前他并沒意識到,以為她只是在說舞步,后來在不同場合都聽到她這樣說他,他才知道,仙芳是教他做人做事的方式。她不喜歡他膩膩歪歪,一件事情反反復復拖泥帶水,她對別人說可惜她爸給他提供的好機會了。

他嘴上不說,心里卻不以為然。他從她爸身上看到官場炎涼,人退休了,就意味著茶涼了。即使家里看似人聲鼎沸,但那些人的眼神卻早已是虛的,從進門的第一分鐘,就在想著什么時候走。仙芳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她有她的說法。她認為即便如此,也還是有機會,有多少人想見那些人,門兒都沒有,人家就站在你面前,你自己不行動,又能怪誰?人怕人敬,她爸這一層關系就是讓你走到人面前,讓你有機會敬人家。

他的腦殼又疼起來了。他是在和仙芳一起時才意識到人有腦殼這一說的。他覺得腦子像被機器塑封了一遍,密不透風,憋得人想瘋,想叫,想打人,想拿個金剛鉆頭把腦殼鑿開。仙芳的身體也像被塑過,結實、有力,沒有任何多余。乳房像兩塊光滑的圓石,質感凜冽,大腿像米開朗基羅的雕像,筋骨畢現,張力十足。他為自己感到羞愧。蒼白的肉體、松弛的肚子、布滿血絲的眼睛、越來越稀疏的頭發、越來越軟的“小弟弟”,他身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符合“干凈利索”這一標準。

“小弟弟”真成小弟弟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怕別人聽到似的,四下看看,捂住嘴笑得止不住。任你如何蹂躪,我自巋然不動。床上的他終于稱得上“干凈利索”了,干凈利索地不干活,毫無商量的余地。

一片陰影擋住了他。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已經降到樓群下面了。天越發黑了。路燈的光被裹在寒氣里面,一點也發散不出來,像個散著微光的魔術玻璃球。天這么黑,人還有影子?他晃晃腦袋。廢話,不就是夜晚有陰影才產生“路燈下的兩具影子重疊在一起”這樣的話嗎?

那人的頭發蓋到眼睛下面,手里提一個大袋子。那人站在他面前,停了好一會兒,放下袋子,也靠住矮墻坐下了,就坐在他旁邊。

一股臭酸的體味飄過來。他趕緊往遠處挪了挪。

那個人又往他這邊挪了挪。不碰到他,但是,近到可以看到彼此面目的地步。

一張老人的臉。在頭發沒有遮住的地方,能夠看到臉上縱橫的皺紋。

那人從袋子里掏出一卷衣服一樣的東西,遞給他。他搖搖頭。那根本稱不上是衣服,也不是圍巾被單之類的,就是一團烏糟糟的,看不出顏色、形狀的布料,和他身上的衣著有點相似,層層疊疊的布料堆在身上,分不出外套、襯衫或褲子。

他用手撐地,試圖抬起身子,他得逃跑。剛才那對年輕情侶已經如此,更何況這樣一個乞丐。

可他渾身癱軟,手還沒撐到一秒鐘,就啪一下又坐到地上。他拿起酒瓶,又喝一口。鼓足勁,準備再來一次。

那人扭轉頭,看著他。他聽到那人嘴巴嘖嘖響的聲音。他假裝沒聽到,暗自運氣,想一蹴而就,一躍而起。

咂巴聲越來越響。他一扭身,那人又挪近了一些,他身體緊張地繃起,那人匍匐著往他這邊趴過來,頭幾乎快要挨到他了。他沿著那人眼睛的方位看過去,發現那人正盯著他手中的酒瓶。

他拿起酒瓶,那人的頭也抬起來,他藏到身后,那人又往他身后去瞅。他高高舉起酒瓶,一動不動,那人的頭也仰起來,一動不動。

他看到那人的眼睛。一雙渴望的、動物般的眼睛,緊盯他手中的酒瓶,喉結極速地滾動,似乎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那是饑餓已久、突然發現獵物的野獸的目光。

他把酒瓶遞給那人。

那人伸出雙手,迅疾攫取,打開瓶蓋喝了一大口,又一大口。然后靠到墻上,身體軟了下去,長吁了一口氣。

又是一個酒鬼。他哈哈地笑起來。他太熟悉那身體姿勢了。一口酒下去,世界安定了,世界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看似是因為煩惱喝酒,其實只是招魂,給自己找個喝酒的理由而已。酒下到胃里那一瞬間的快感,抵過書梅柔軟的身體,抵過仙芳爬上他身體操弄他一動不動的“小弟弟”時的復仇。

那人用手使勁擦了擦瓶口,遞還給他。

他喝了一口,又給了那人。

老哥,你是咋弄的,也到這一步了?

那人不答,喝了一口酒,擦擦瓶口還給他。

你看我,說起來也是個國家干部,可不也是這樣?誰到最后不是個死?你知道嗎?我就是個倒霉蛋,生下來我爹就不要我,我媽也不想要我,只是因為我爹不要她她才要我。我好端端的大學畢業,我是學生會主席,我未來不可限量。可你看看,我現在,我都五十了,我還是個副調研員,正處級,虛的。那些渾蛋以前跟在我后面連屁都不敢放,現在,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他流水般地說著,他說得太流暢了,像在腦海里演習了無數遍,這次只是出聲了而已。

那人一句話不說,眼睛一直盯著酒瓶。那人在等著他遞給自己。

我想不明白,我咋就到這一步了?憑啥倒霉的是我?你是咋了?老哥,你也說說吧。誰沒有過酒醉時刻?真話如泉水噴涌,夜晚盛大,如一個巨型溫暖的胃。胃,老哥,你知道吧,咱們現在坐在胃里,想喝就喝,不過是滄海一粟。

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那人閃電般地把酒瓶奪過去,喝了一大口,又還給了他。那人還得太匆忙,忘了擦瓶口。

老哥,不對啊,你那口比我大啊?他晃晃酒瓶,發現了貓膩,那人每一口都很大,仰著脖,嘴張得很大,酒瓶垂直往嘴巴里灌。

他抓住那人使勁搖晃,層層疊疊的布料從那人身上往下滑,臂膀露了出來。黑夜之中,那細細的胳膊閃著微白的光,皮膚脆弱,怯生生的。那不是一個老人的胳膊,是一個少年的,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孩童的胳膊。

他扭轉過身,去扒那人的頭發。那人躲閃著,但并沒有多大力量,他把那人的頭發撩開,看到光滑的額頭和少年的眉毛。

那人還是個少年。一個年輕又蒼老的少年。眉毛以上是一個稚嫩的孩子,青澀、羞怯,眉毛以下卻是一個年老的資深酒鬼。那人眼睛中明亮凌厲的光只有在面對酒時才閃爍出來。

他呆住了。少年至多十七歲。他突然想到女兒。女兒剛去國外時,也是這個年齡。女兒曾經半夜給他們打電話,電話剛接通,她就哇一聲哭了。她說找不到一個人說話,不是沒有朋友,而是根本就沒有人。她會不會也在這樣的晚上流浪在外?會不會像眼前的少年一樣,眼神孤絕?

他嗚嗚地哭起來,他的心很疼,他的心肝寶貝肉,他唯一完全擁有過的人,唯一的愛。他又喝了一口酒。

少年直直地盯著酒瓶的運動,看到他喝一口,趕緊伸手來拿,他一邊把酒瓶藏到了身后,一邊說,孩子,你太小了,這樣喝會出問題的。你不能喝,你回去找你父母,再回到學校,好好上學,只有上學了你才有可能往高處走,你得上學啊。

他邊哭邊說。他看著對面的少年,心里想著他的心肝寶貝,他想把少年打走,打跑,打到看不見。他的心肝寶貝有多久沒和他正經說過話了?她打視頻電話回來只和她媽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他如何如何不好。仙芳習慣于在女兒面前數落他,那是她們之間唯一的話題。

少年直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去奪藏在他身后的酒瓶。

少年的身體很輕,力氣卻大得驚人,少年好像拼了命。

他也拼了命,他不能讓女兒喝酒,不能讓她在外面流浪。他要趕少年回去,回到安全的地方。他拿身體去抵抗那少年,少年的身體被彈開去,手卻還緊緊抓著酒瓶。在少年彈起的一瞬間,他看到他的眼神。那是想要殺人的眼神。

他松開手,少年往后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拎著袋子往另一邊跑了。

遠去的影子在地上扭曲著往前移動,像一張剪紙、一片樹葉被風吹著往前翻滾,不知道要飄落到何方。

他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舉起手,手是空的,他才突然醒悟過來,酒已經被少年搶走了。他渾身一陣顫抖,頃刻間嘴巴就饑渴難忍。后腦勺和肚子又疼起來。他需要一種液體,從口腔進入,順著食道,進入胃,在胃里擴散、融化,再到每一寸皮膚。人們稱那液體叫酒,就是它叫屎,他也會喝下去。

他用手撐地,后背靠著墻一點點往上蹭,終于站住了。黑的天往地上倒,地往上斜著去接黑的天。他也跟著往上斜。他走一步,往下掉兩步。他要往回走,走到酒店,去找書梅。誰此時孤獨,誰就永遠孤獨。

他扶著墻。墻沒了,又扶著樹,扶著電線桿。他抱著一棵樹,丈量著下一棵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過去。那棵樹也跟著他跑,他左抱右抱,卻一點也抱不住。

他來到小路的拐彎處。他記得這拐彎,拐過去就是小賣部了,再拐過去,就是高高的圍墻門口的保安。他站在拐彎處,看著紅綠燈,做沖鋒狀。紅綠燈閃來閃去,根本沒有規律,無論他姿勢擺得多好,他都無法等到準確的指令。

那少年不知從何處又走回來,扶著他,默默走過馬路。少年要放開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緊緊抓住,少年的手是空的。他拎起少年手中的袋子,往地上抖落。碗、筷子、煙盒、書、繩、破被單、梳子,嘩啦啦都掉了出來。沒有他的酒瓶。他抬頭看著少年。少年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好像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好像他從來就不知道酒為何物。

少年蹲下身,把自己的寶貝一個一個撿起來,裝回到袋子里,系好,挎到身上。

他們一起往前走。

小賣部里面漆黑一片,門口的幾個霓虹裝飾字也滅了,只留下字形的電線。

他急忙往圍墻那邊趕,他想看看那保安還在不在,想起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他感到一陣溫暖。少年快步跟著他,看不出誰在扶誰。

他來到小區的大門口。玻璃房外面的燈還在亮著,但是不見保安。他跑過去,扒著窗戶往里看。保安伏在桌子上,鼾聲大作,伴隨著每一次鼾聲,保安的身體都劇烈地抖動一下。他拍了拍保安的頭,繼續往前走。

遠遠地,他看見酒店的燈光。在周圍錯落的陰影中,在刀割一樣的寒風吹過臉頰之時,在步履艱難之時,那燈光,確實如在茫茫大海之中看到的燈塔,是唯一的希望和溫暖。

少年掙脫他的手,回轉身,飛快地跑了。他聽到少年袋子里叮叮咣咣器物相撞的聲音。他想喊住少年,讓少年把酒拿出來,讓他再喝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他知道少年肯定把酒藏在某個地方。

他裹緊衣服,迎著酒店門前箭一樣的穿堂風,往酒店的旋轉門那邊去。他站在門口,幾次想進去,卻找不到時機。門旋轉得太快,他還沒決定好就過去了。他往前蹦一下,又退回去,又跳一下,又回來。最后,他使勁拉住門,把自己塞了進去。

他抬起頭往酒店里面看。

仙芳和他朋友站在大堂的中央,頭對頭說著什么,很焦慮的樣子。然后,他們的頭同時抬起來,朝旋轉門這邊看。

他試圖站穩,穩穩當當地朝他們走過去。可地板太滑,他越想用勁站住,就越搖搖擺擺。他聽見仙芳啊的一聲,他朋友趕忙跑過來,扶住他。

有勝,你這是又喝了多少啊?

你咋來了?

你說我咋來了?電話打著打著不通了,再撥就關機了。

你咋跑這兒來了?

朋友看著他,滿面諷刺地說,這還用想嗎?就你這德行,還能上哪兒?

咋她也來了?他朝仙芳那邊歪歪頭。仙芳正關注著這邊的形勢,但并沒有要過來幫他的意思。一看到他們往她那邊看,仙芳扭身給了他一個脊背。

她知道上面嗎?他又朝樓上仰了仰。朋友沒有回他話,扶著他朝大堂那邊的沙發區走過去。

仙芳跟了過來,遞給他一只保溫杯。她的身體姿勢僵硬,連腰都不愿意朝他彎一下。他只好半屈著,起身接住杯子。

仙芳坐到另一邊的沙發上,沉默不語。

你這樣有幾天了?朋友問他。

他不作聲。

朋友又看向仙芳。

仙芳把頭扭向另一邊,說,你問他自己,你就只問他好了幾天?

又怎么了?啥原因,又開始了?

那么,仙芳是早就知道我又開始偷偷喝了?她知道卻一聲不吭,直到我完全失控?要是朋友不打電話給她,是不是她今晚也不會管我?

你讓她走,我不想見她。

你讓我走?我還巴不得走呢。誰愿意守著一個醉鬼過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吃過晚飯到哪兒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樓上有誰?你以為你為啥升不上去?你以為人家領導都是傻瓜,不知道你這樣?

哎呀,你們別吵了。朋友大幅度地擺著手,像一個急著救人的救世主,藏著自以為是的傲慢。

果然,他噼里啪啦就開始說了。

沒有仙芳照顧你能堅持到現在?別不知好歹。仙芳也少說一句,他心里也是苦悶。你得理解他,這是中年危機,誰都會有的。

中年危機。他最恨這樣的定性。它毀滅掉你心里最深的那一塊。你珍視的、舍不得放棄的,你糾結的、不愿意認命的那些東西——永恒的、永遠不應該拋棄的,人們用一個“中年危機”,就把你的所有情緒解決掉。

他討厭去看心理醫生,他厭惡傾訴。你只要一張嘴,一切都變了。

可他到底在乎什么呢?到底不愿意放棄什么呢?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他看著朋友焦急、無奈的樣子,突然間想笑。他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來。

朋友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任何事朋友都知道。他的骯臟、他的苦悶、他內心那點小渴求,朋友都一清二楚。朋友善良,看不得他沉溺,每次他有問題時,朋友又著急,又耐心,耐心的程度遠遠超出一個朋友。有時候他在想,是不是朋友有善良依賴癥,通過拯救他來顯示自己的良心,以滿足自己?

笑聲從捂得嚴嚴實實的嘴巴里露出來,像悶罐子里的糖豆在蹦跳,又脆又悶,回聲四溢。

朋友看著他,臉漸漸變白,可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回到原來的顏色。

別在這兒胡鬧了,趕緊跟仙芳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你不是還要述職嗎?今年很關鍵,仙芳說有好幾個領導都表示過一定要解決,你這是三朝元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牛部長也說過一定會給現任打招呼的。你服務他那么多年,他說話總還是有人聽的。

朋友的口氣就像說一個孩子一樣。朋友把他當孩子了,一個孩子的無理取鬧。

仙芳你說我是胡鬧嗎?我前女友有難,我來幫幫她,我算胡鬧嗎?不能分手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更何況也曾經算是同路人,難道就該看著人家死嗎?

你既然這樣想,那干脆和我離婚,和人家過得了,在這兒磨磨嘰嘰干嗎?又是哭又是喝,好像誰非不讓你走一樣。

你看,她還是不愿意我和人家有聯系。怕我怎么樣?說不定還真能怎么樣呢。

他腦子里有個什么東西壞了,閘門失控了。他頭暈乎乎的,可另一個他卻清楚地知道他在挑事兒,在火上澆油。可他控制不住。他越清楚,越想說,他越說,就越暢快。

你就別說了,你來找前女友,你說還非得仙芳把她供起來不可?你自己和前女友咋回事是你自己的問題,和仙芳沒關系,別天天拎不清的。

朋友在暗示他,不要把一切都抖摟出來,不要讓自己難堪。可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像終于渡過險灘的河流,又來到一個高落差的山澗,它無法不讓自己來個三級跳。那巨大的聲響讓他眩暈,那下墜的速度讓他心驚膽戰,卻又充滿快感。他由不得自己。

咋回事?咋回事你最清楚不是?最后一次見書梅是咱倆一起,你說我還可以和書梅好,你說只有和她好,我才能幸福,所以你支持我去給書梅道歉。

朋友站起來,說,你回不回?你要是不想回我就先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急尿?不急,別走。又與你無關,你怕啥?仙芳都不生氣,你還生上氣了?

仙芳坐在沙發上,上半身保持著國標舞的姿勢。她和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像是面對一個胡鬧孩子,壓抑著火氣,盡力哄他,讓他趕緊回到軌道上。可誰承想越哄他,他卻越來勁兒。他看到仙芳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了,馬上就要雷霆震怒、河東獅吼了。

仙芳,這事兒還真得你幫忙,你找找你爸的老關系,看看能不能幫書梅把孩子要回來。她現在不容易,婚離了,錢也沒分到,孩子不能再沒了。

那你可以獻身啊,多好的機會啊。這些年你不就一直怨我,因為我你沒和書梅結成婚嗎?現在也來得及。我爸沒幫上你多大忙,但好賴也送你到正處的位置上,也算實現了你的當官夢。家里的兩套房雖然是我爸找的優惠房,但錢是咱們出的,那就你一處我一處。女兒大了,回來想跟誰跟誰。存款你一半我一半。至于我爸我媽的房和一些存款,你就別想了,將來也是留給女兒的。這樣可以吧?干凈利索,誰也不欠誰。

仙芳的眼睛里充滿蔑視,她把他的一切努力都歸到老頭子身上了。她看透他了,他是個窩囊廢、白眼狼,是一個外表囂張、內心怯懦的人。

他的嘴里又饑渴起來。他緊緊攥著手,不讓它發抖。他不能讓仙芳看見。

好啦,想吵回家吵,大半夜的在酒店吵讓別人咋想。

朋友總想息事寧人。

沒有人關心他。沒人。從出生到現在,他就是個沒人愛、沒人理的倒霉鬼。

你車里有酒沒?

他看著朋友。

有沒有?你拿過來,我再少喝一點。只一點。

沒有。朋友嘆口氣,說,不能再喝了,明天還有重要事情要做的。別喝了,啊?咱們趕緊走,回家。

說著,朋友過來拉他。

你拉我干啥?我就想喝一點,再喝一點。你拿過來,我知道你有,誰的車后備廂里沒裝點酒?

沒有。朋友提高了聲音。真的沒有,我又不喝酒,我閑得沒事在車里放酒干嗎?快走吧,別鬧了,仙芳明天也要上班。

他渾身顫抖,牙死死地咬著,咯吱咯吱。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眼淚又想流出來。渴,渴極了。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望那冰涼的液體。

在他吐唾沫的同時,仙芳就趕緊掏出紙巾,她是想接住他的唾沫,可是根本來不及,唾沫呈拋物線狀落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仙芳蹲在地上,耐心地擦拭著。她不會放過任何表現她修養的機會,哪怕只有她自己。

朋友已經第三次說他胡鬧了。第三次。他們就是這樣殺了我,就是這樣殺了我啊。

他一把推開朋友,大聲喊道,就顯得你能,在我面前耍威風,裝老大,你現在不也還是個處級?

楊有勝!仙芳站起來,厲聲喝道,別不知好歹,你看現在還有誰來管你,你那些酒肉朋友都到哪兒了?

別管我,我忍他忍得夠久了,天天看我笑話,有完沒完?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他這么熱心干嗎?

朋友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斜睨著他,似乎要把他看到塵埃里,平靜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你還記得我有個弟弟吧?你肯定不記得了,你根本不會記起我的事情。他已經去世十來年了。吸毒死的。要不是想到他,要不是不想再看見這樣的悲劇,我還真懶得理你。別人對你好,你永遠不記得,別人對你不好,芝麻大點的事你卻像谷種一樣記在心里。我最看不起你們這種自私自利、自戀自憐的人,自己作死,非要讓一圈子人跟著你受罪。

朋友的聲音有點哽咽。

我就是想喝點酒。再喝一點,我就都好了。他低聲嘟囔著。

朋友沒有理他。

仙芳去挽他的胳膊,說,走吧,咱們到車那邊去。車上有酒,你想喝就喝一點。

不喝了。我不喝了,行吧?

他甩開仙芳的手,努力穩住步子,朝著旋轉門走去。仙芳向朋友示意了一下,跟在了他后面。

他站在酒店門口,朋友快步去取了車,停在他面前。

他看了朋友一眼,朋友直視著前方。

車里溫暖的空氣一烘著他,他的胃就開始翻江倒海。他拉開車門,來不及往路邊跑,對著酒店正門口,哇哇吐了起來。

眼淚鼻涕掛滿他的臉,他的眼睛被糊住了,頭脹得像充了氣。他張著嘴,冷風吹進他口里,又進到胃里,和著酒精,在他肚子里不停攪拌。他啊啊地吐著,胃不停往外倒東西,好像沉在肚子里最古老的渣滓都被翻了出來。

仙芳和他朋友站在一旁,沒有過來幫他。他看見他們的腳,并在一起,一動不動。

一碰到座位,他就睡過去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仙芳坐在床邊,死死地盯著他。床頭柜上,放著一碗黑黑的水。一股夾著醋、姜的味道飄過來,嗓子像被卡住了,他又干嘔起來。

仙芳端起碗來,拿起湯勺,湊到他嘴邊。他把歪到一邊。

這是仙芳的催吐大法。不知道在哪兒找的醒酒偏方,醋、紅糖和生姜,還有什么,一起熬的醒酒催吐湯。世界上最難喝的湯。

不喝他今晚是過不去的。他抹抹嘴巴,他不清楚她已經喂了他多少。

他轉過頭,頭就著碗,一口氣喝完。

仙芳一手拿垃圾桶,一手拿衛生紙,安靜地等著他吐。

他吐了又吐。肝膽似乎被撕裂、撐破,最后,只剩下黃色的酸水。酸臭的味道充溢在臥室的每一個角落。仙芳打開窗戶,一陣強冷風吹進來,吹到他的頭上。他頭暈目眩。他想哀求仙芳關上窗戶,可看到仙芳的眼神,他連嘴都不敢張開。

他閉上眼睛,好讓自己趕緊睡著。可胃像被火燒一樣,疼得厲害。

他偷偷睜開眼,看到仙芳正直直地看著他。

說吧。

她說。

他看著她,盡量讓眼睛充滿疑問、痛苦和疲倦。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沒怎么,就是想喝點了。

她看著他。她不相信。為了表達她的不相信,她眼睛里甚至還帶著點輕蔑的笑意。

說吧,我聽聽。

她的語調懶洋洋的。如同一頭獅子,把玩著腳下奄奄一息的獵物,漫不經心卻又勢在必得。今晚的審問是躲不過去了。他從來躲不過去。他要是不張口,仙芳能這樣看他一整晚。

真的,就是突然想喝了。你看我都忍三個月了。我有三個月沒喝了吧?

她沒作聲,仍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我見到書梅了,看她過得不好,心里難過。

他緊繃的身體松弛下去,語調也變得輕松,反正也躲不過去,不如實話實說。

她仍然看著他。

真的。就是這樣。索性再刺激她一下,他接著說,那么多年沒見了,她還沒怎么變,還很年輕。

是嗎?就為這?

她不信。她盯著他,死死地盯著。獵物無處可逃。已然成為獵物,就別想逃脫。

巴格迪達死了。

他說。心中突然燃起一股怒火。

誰?!

巴格迪達。

他是誰?那和你有什么關系?

他自己死了不算,他美麗的妻子也跟著殉情了,還帶著三個孩子一起死。他死得像一條狗,死得像一個懦夫!

他亢奮起來。高中時代,他跟著鎮上的幾個混混在KTV唱RAP說唱音樂,那時候RAP說唱音樂剛剛流行,他們是鎮上僅有知道的人。他用長發蓋住眼睛,把褲腿剪開,嘶啞著嗓子,大喊大叫。他喜歡這帶著節奏的大喊大叫,像極了被惹怒了的仙芳的叫罵聲,它們都是世界上最優美的音樂,蘊含著真意。它們是大眾最真實的情緒,和這世界對抗,和這總想顯得正經、總想制造秩序的世界游戲到底。節奏已經刻在他骨子里,流在血液里,他時時在唱,時時在說,可只有在他喝酒時,他才能說出來,唱出來。

別扯那些有的沒的。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你喝酒,是因為你抗不了壓力,你害怕明天的述職,你接受不了失敗。就這,其他啥也沒有。

仙芳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明白我在想啥。

他嘶聲叫著,惡心,你看這世界,從頭到尾都讓人惡心。

你就沒想過,你是這所有惡心中最讓人惡心的?仙芳輕笑了一聲,收拾碗勺,關上窗戶,到衛生間。

他聽到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仙芳在撒尿,過了一會兒,她就要躺在他旁邊,和他在同一張床上沉沉睡去。

他努力張開手,又往一起攥,握成拳頭。他要行動,他必須行動。他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他要去找書梅,他不再奢求他們還能和好,但他會幫她,徹底地、無所求地幫她。他放松了一些。手握在了一起,他對著鏡子,用勁握了兩下,加油!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他打開柜子,喝了瓶子里的最后兩口。他把手機關了機。這讓人惡心的世界,讓它下地獄去吧。他不再卑躬屈膝,不再接受他們的憐憫。他不要那個正處了,不要那些骯臟平庸的人可憐他,他們才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

他聽到仙芳的聲音越來越近。

啊,應該不會。他還在衛生間,可能信號不好。仙芳應該在頻頻點頭,臉上肯定展現著可人的、溫暖的微笑,說,好,好,那也是個好去處。真是太感謝了,你們都為他操碎了心,以后再發展就看他自己了。謝謝,謝謝。我去跟他說一下。

他趕緊按下手機的開關鍵,把手機反扣在柜子邊上。

仙芳進來了,還裸著身體,說,看看你手機,你領導說給你打電話打不通。

不會啊,一直開著呢。

你領導說已經基本上確定,你可以調到××銀行任××部部長,實職。

他的心微微蕩漾了一下。

你趕緊找找你手機,別一會兒領導又打來。

他假裝四處找,感覺心逐漸放松,像花慢慢開放一樣。他假裝在毛巾下面找出倒扣著的手機。手機上那被咬了一口的銀蘋果還沒消失。他看了仙芳一眼,仙芳頭往上仰著,避開他的眼睛,踮著腳尖,以舞姿走了出去。

呀,你看,你看。仙芳突然在衣帽間大叫起來。

他趕緊跑出去。

仙芳手指著衣柜的上方,顫聲說,蜘蛛網。呀!上面還有只小蜘蛛,太惡心了。

他往左上方望去,看見開放式的衣柜最上層拐角處,一個大大的蜘蛛網懸在那里,一只蜘蛛在正中央,一動不動。仙芳每天都打掃房間,一個有潔癖到扭曲地步的人,居然把這只大蜘蛛給漏下了。

他到衛生間,找到一把全新的廁刷,回到衣柜前,舉起廁刷,只一下,蛛網便被粘下來了。

那邊,那邊還有。仙芳一邊踮起腳尖,脖子挺得筆直,努力往上舉著,眼睛四處梭巡,一邊說,最討厭這種小東西,眼瞅不見就結得到處都是,死不絕跡。

仙芳的手指向哪里,他的廁刷就打向哪里。左邊、右邊、中間的衣柜都被掃蕩了一遍,黑色的廁刷毛上粘了厚厚的一層白色蛛網,幾只蜘蛛被裹在網中,有的百般掙扎,有的呆若木雞。

仙芳用指尖捏著柜子最上一層的衣服往外拉,層層疊疊的衣服掉到了地板上。仙芳從上面跳過去,跳到衛生間里,把抹布扔到水池里,拿出消毒液倒在抹布上面。仙芳帶上塑料手套,把抹布擰干,折回衣帽間,踮起腳尖開始擦柜子。

他把堆在地上的衣服踢到一邊,拿著廁刷進了衛生間。他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把廁刷放進馬桶里,使勁在馬桶壁上擦洗。轟隆隆,水沖了下去。他拿起廁刷,還有一些蛛絲纏在毛刷縫隙里。不過,非常非常少,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回到衣帽間,仙芳還在柜子上使勁擦。他的那套深藍色西服掛在旁邊。

趕緊去洗個澡,一身酒味兒。

他重又回到衛生間,打開花灑,溫熱的水沖到頭發上,沖過他的臉,朝身體四周漫延,他像被層層包裹著,安全舒適。

穿上象牙白細藍格的襯衫,套上西服。鏡中的自己,持重、得體。他輕輕哈口氣,頭往前伸著聞了下,還有些許酒的味道。他回到衛生間,拿起第四個漱口水的瓶子,含了一大口,接著仰起脖子,攪動舌頭。玫瑰味的液體在上腭、下腭、牙縫里來回洗滌,微麻、淡香的味道充溢到口腔的每一角落,他只覺得渾身清爽,煥然一新。

他踏出衛生間,來到臥室,穿過大廳,到玄關坐下,穿上鞋子,拿起包,打開門。

在關門的一瞬間,他聽到了仙芳手機鈴的聲音。

仙芳接通了電話。她說,總算走了。他們領導說了,人家那邊也多少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就看人家給不給面子。唉,且得鬧一陣子呢。你等一會兒過來接我,我去見見那個書梅。他真要是再折騰,我也就不管不顧了,這些年我也忍夠了。

那邊應該是在勸仙芳,仙芳一邊聽電話,一邊發出嗯嗯的聲音,說,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仙芳的聲音竟然帶著點溫柔和撒嬌,好像一個小女孩在聽戀人的絮絮情話。

他感到口腔又渴了起來,他想念那冰涼的液體進到嘴里,滑進食管,進入胃部,最后在胃部暖暖燃燒起來的感覺。

他輕輕關上門。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往哪里去。

楊有勝在那條街上已經徘徊了好幾個小時。

有時,他舉起酒瓶,晃晃里面的酒,讓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有時,他站在路燈下,仰著脖子,喝上幾口,大聲咂巴著嘴,那咂巴聲在寂靜的夜晚傳出去好遠。

一個身影跟在他后面,近到他都能踩到影子了,又倏然逃脫。

這是楊有勝遇到那個男孩子的第十天。換句話說,這一次醉酒,已經持續十天時間了。他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他白天在家喝酒、睡覺,晚上出來找那男孩子。他覺得他和那男孩子之間有約定。

述職的事情已經非常遙遠了。當他坐在那些人面前,看到他們互相交換眼神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他沒戲了。人家只是看在老領導的面子上,讓他走走過場。他反而放松了。他坐在那里侃侃而談,既謙遜低調,又咄咄逼人,他拿出他學生會主席的自信,講述他對部門發展的規劃、他未來要做的事情、他如何分步驟完成,既高屋建瓴,有政策高度,又具體細致,有可操作性。他講得很好,旁邊記錄的小伙子埋頭猛記。他知道,他想到的這些,他們根本想不到。只要他好好的,他做的會比他說的還好。

只要好好的。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一點。但是,是“只要”。

過不了一個月,他這次述職的內容就會變成部委宏觀政策的一部分,下發到各個單位,去領會、完善,進一步細化。領導也會讓他做個顧問,讓他全面指導。別人幾天沒弄明白的事情,他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他有這能力。當初,他就是靠這一能力被調到部委的。和仙芳沒有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總有一個地方在坍塌,總是過一段時間,就會決堤。他眼睜睜地看著堤壩坍塌,看著自己一次次把手伸向那前三瓶“漱口水”,看著自己一次次走向小賣部,看著自己在酒場上鬧酒。他阻擋不住。那個地方定期坍塌,像女生的月經,像這北方城市的四季更替。

崩潰、喝酒、哭泣、游蕩、不省人事。再到某一天醒來,他決定不再喝了,于是,一切又恢復如常。

瘦小的身影站到了他前面。還是前幾天的那套行頭。

他把手里的酒瓶藏到身后。他決心不讓那男孩搶到。

他打開背包,掏出準備好的一套運動外衣、秋衣秋褲,連內褲都買了。他遞給那個身影。孩子一動不動,臉浸在陰影里。他看不清楚男孩的表情。

都是新的。

那孩子往后退了退,沒有伸手。

他把衣服又塞回背包,連同背包一起遞給那孩子。

你,是離家出走?看你的小胳膊,細皮嫩肉的。

他假裝很隨意地和男孩聊天。

對面的身影伸出右手,伸向他藏在后面的左手。

他索性坐了下來,坐在地上,把酒瓶放在腿上。

那男孩也坐了下來,手仍然伸著。男孩的臉被路燈的光照亮了一些。一張慘白的臉,一雙饑渴的眼睛。

男孩根本沒聽他在說什么,男孩一心想著他的酒。

你看,你還小,總還得上學吧。老在外面也不是事兒,你爸媽肯定在外面找你。

他把酒遞過去。那孩子一把搶過去,咕咚喝了一大口,又還給他。

你要是信任叔叔的話,說個電話號碼給叔叔,叔叔去和他們說。

他也喝了一大口,一邊把酒遞回給那孩子,一邊說。

那孩子沒有接酒瓶,眼睛緊緊盯著他,手抓起放在一旁的袋子,飛一般地跑了。

不是,我沒叫警察,你誤會了,我沒叫警察,我是說你父母。

他在后面高聲喊著。

那孩子跑得更快了。

他舉起酒瓶,咕咚咕咚,連喝幾大口。

他怎么這么傻,他根本就不應該提“警察”,更不該提“父母”。

找到這個小男孩,是他這些天來唯一的行動。

仙芳肯定已經打電話告知了他單位,他知道領導和同事提起他時的語氣、表情。他們商量著怎么應付他,他們想把他騙到醫院,但又不想承擔責任,在見到他時又不約而同地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男孩越跑越遠,快到圍墻轉彎的地方,男孩停了下來,扭頭看他。

他想加快步伐,追上那孩子。

他發現他一點也走不動了。他靠著圍墻,一點一點往地上滑,仰躺在地,一動不動。他動不了了。

他感覺到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心臟移到了嗓子的位置,原處卻一直空著。他惡心,難受,暈得厲害。

那男孩的身影虛在路燈下,像一個小小的鬼影。過一會兒,他開始往楊有勝這邊走。

他站在楊有勝面前,頭低下來,看著楊有勝。

楊有勝也看著他。

孩子,我只是想問你,你是無家可歸,還是離家出走?要是無家可歸的話,叔叔收留你,供你上學。要是離家出走的話,麻溜回去,你爹媽肯定急瘋了。

汗從楊有勝身上所有的毛孔往外鉆,好像這幾旬已經拼盡了全力。

孩子定定地看著楊有勝。待了幾分鐘,他從剛才搶走的袋子里掏出一瓶小二鍋頭,遞給楊有勝。那是楊有勝給自己藏的,又從自己的破爛袋子里掏出一片東西,遞到楊有勝手里,是一塊巧克力。

他做這些動作時非常沉著。楊有勝幾乎可以確定,這孩子是離家出走。

孩子,你得回去,好好上學,考個好大學,娶個好老婆,過上好日子。你看我,這輩子,一件事情做錯了,就全盤錯了。所有人都在懲罰我,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那男孩一直盯著他,眼神中帶著漠然,似乎完全沒有聽懂楊有勝的話。

你得回家。孩子,你必須回家。等有一天你像我這樣無家可歸,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他感覺到心臟從嘴巴里跳了出來,跳到地磚上,兀自舞著。他歪垂著頭,一動不動。

他打了電話給書梅,話還沒說出來,先嗚嗚哭了起來。這說明事情已經起了變化,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幫不了書梅,也幫不了自己。他只想念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又流入胃部四溢開來的感覺。

他感覺到那個男孩在戳他的臉,又使勁拉他的胳膊。迷迷糊糊中,他站起來,跟著那孩子走。

過那段長長的圍墻,是一個小公園。那男孩熟練地鉆過黑色的鐵柵欄,繼續往里面走。

公園里面黑乎乎的,經過一個公共廁所、一片樹林,轉過去,是一個廢墟般的二層小樓。其實就是廢墟。窗戶洞開著,樓頂也掀了一半,夜色之中,殘缺的白墻上還能看到大大的“拆”字,圍住“拆”的那個朱紅圓圈往下滴著血。實際上,他根本看不出那個圓圈是紅色,但那一定是紅色。

每一個墻角都盤踞著一個或兩個人,有的靠在墻角,身上搭著一層層說不清什么面目的東西,有的躺在破爛木板上,身上也堆得一層一層的。也有非常整齊的,用殘磚壘出的一個空間,磚上面放著書、水、蠟燭等日用品。還有用床單拉起,擋出一個空間的,不知道里面躺的是什么人。

看到有陌生人進來,那些人趕緊起來,有人慌忙藏東西,有人站起來作勢往外走,也有人握著拳,充滿戒備地看著楊有勝。

那男孩誰也不看,一路上到二樓。二樓拐角處有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的門非常完整、結實,上面掛一把大鐵鎖。他從脖子里掏出一根長長的線繩,線繩上墜著一把鑰匙。他打開鎖,推開房門,點燃蠟燭。

楊有勝看到,這竟是一個小小的家。一個單人床墊子靠墻放著,上面的被子并不干凈,但也足夠保暖,被子上還扔著幾本教材樣的書。墻上一排吸釘,掛著衣服、背包、袋子,在靠門的墻角,有一個帶拉桿的書包,書包開著口,楊有勝看過去,里面密密實實塞滿了書。

看到楊有勝在看他的書包,男孩子把手上的布袋扔到書包上。

你上幾年級啊?高中,還是初中?

楊有勝看著眼前這個瘦小的孩子,在蠟燭幽微的光照下,這孩子又遠又近,說不出的古老。他走過一樓目不斜視的樣子,他環視他領地時的篤定,都顯示出他的老練和世故,但還是幼稚,小就是小,無論多老成還是小。

楊有勝一屁股坐在床墊上,扯掉男孩壓在書包上的布袋子,抽出書包里的書。

高二課本。書封上寫著省城最著名的高中的名字。

他一本本往外掏,課本、練習冊、卷子,都是嶄新的。

他抬頭看那男孩,胃里翻江倒海,他說不清楚是酒讓他惡心還是他看著這孩子太難受。

男孩正專心從自己的大布袋里掏東西,快用完了的牙膏,沾了臟物的方便面,沒有蓋子的保溫杯,很舊但頗為干凈的圍巾、床單……那個布袋好像一個百寶箱,怎么掏也掏不完。

你怎么不上學了?孩子,你不能這樣,你爹媽該要著急死啊。你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

他說著說著,眼淚就要流出來,心像被電擊了一樣,疼得扭成一團。他撲倒在床墊上,哽咽得不能自已。

他看到天花板上大片的水漬,好像有水要滴下來。他看到四面墻朝他壓下來,那男孩站在正中央,手朝他伸過來。所有的一切都朝他壓過來,他即將被惡狠狠的黑暗吞噬掉。一片黑暗,永恒的黑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頭、肩膀、雙手、雙腿都松軟舒服,像被游泳池里的水托著一樣,懶洋洋的,如在天堂。

楊有勝睜開眼睛,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天已經大亮。那扇小窗戶射進來的光刺得他頭暈眼花。

他掀去蓋在身上的被褥,被褥潮濕、骯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聞到一股股發霉的氣息,這幾平方米的房間里充斥著無數垃圾一樣的物品,它們被卷著、壓著,寶貝一樣塞在各個地方。

他想起男孩的書包。書包里的書上有孩子的姓名。他要幫助這孩子回家。

他感覺自己有了力量。他不能救別人,不能救自己,不能救書梅,救這樣一個孩子總可以吧。

書包不見了。那個大布袋也不見了。昨天他帶給那男孩裝衣服的背包也不見了。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的錢包不見了,手機也不見了。他又一次感到口渴,渴得渾身難受,像有螞蟻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又疼又癢,坐臥不安。

他從床墊上坐起來,看到一個二鍋頭的瓶子放在地上,里面還有半瓶酒。他拿起酒瓶,顫抖著手,擰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大口,隨著冰涼的液體下肚,他感覺放松了許多。

他站起來,打開房門,穿過瓦礫,走下樓梯。樓下的四角也空空蕩蕩,他揉揉眼睛,往各個房間去看,昨晚他明明看見原始穴居一樣的人,東一堆西一個,睜著眼睛看他。

可現在,什么也沒有。堆在身上的破爛、磚堆成的領地、書、水、蠟燭、人都不見了。

干干凈凈。都不見了。就像他自己一樣。他不知道他的前半生到底做了什么,他一想起書梅就想哭。可是,哭也只是哭而已。

他想起昨晚在陷入沉沉黑暗前對男孩說的話,他說他要到那個中學去,他已經知道男孩的名字,他肯定能找到男孩的父母,讓男孩的父母來接男孩,他希望男孩回到學校,重新開始讀書。他沒有看到男孩在聽他說話時的表情,他沉浸在救人的喜悅之中,也被越來越濃的困倦所擊倒。

他又做錯了什么?

他得找到那孩子,他要問問男孩,為什么不想回家。世界上還有比家更溫暖的地方嗎?他腦子里閃過這句話時,同時閃過仙芳那干癟的身體,那盯著他看他喝下去醒酒湯的眼睛。他打了個寒戰,卻又莫名感到一陣濕潤的暖意。

他走出廢墟一樣的小樓,走過那片陰森的竹林,跨過那個黑色的柵欄。巨大的聲音轟過來,把他包裹在里面。他聞到了熟悉的汽油味兒、油條包子的味道,還有他早已忘掉的人聲鼎沸的味道。他喜歡走在人群之中,他是安全的、自由的。他和他們毫無干系,但他愛他們。如果仙芳此時也在這人群之中呢?毫無疑問,他也是愛她的。

他要找到那孩子,讓男孩白天出來,讓他看看萬物生長,顯現本來的力量,看看人是多么渴望活著的動物,讓男孩知道,不管怎樣,生命是自己的,沉淪是給別人看的。

其實你兀自開放,是更美的存在。他感覺自己想明白了什么,他為自己的想法而激動得發抖。

楊有勝摸出口袋里的二鍋頭,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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