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風

陸激

我們近十四億人口的一個國家，絕大多數人都在忙于生計，如果沒有文學、沒有電影、沒有藝術的話，這么多人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那么多的心事，就會像秋風掃落葉般被吹走，沒有任何痕跡。

——賈樟柯

去年十月，我在南京完成了一項采訪任務，坐高鐵返回上海。

高鐵上人不少，座無虛席。我的座位正好是靠窗口的，旁邊坐著兩位衣著時尚的年輕人，其中一位還戴著副很酷的眼鏡，他們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什么。聽了聽，兩位的普通話講得比較標準，可能是北方人。兩人好像又都在上海工作，看樣子他們是很熟悉的朋友。

車過常州后，那位不戴眼鏡、長相英氣勃勃、留著卷發的青年說道：“今年八月份，我到南京西路的街心公園轉了一圈，也想去碰碰運氣。”

“是嗎？聽說那是個檔次很高的‘婚介所’，有年薪百萬的海歸女博士都去那兒征婚，看來你也想去沾點海味桃花運。”眼鏡青年說得很俏皮。

“嗨！別提什么桃花運了！碰到的盡是些阿姨，也就是咱北方人說的大媽。她們多半是為自己的女兒來選女婿的。真有意思！”卷發青年低頭笑了起來。

可能是出于職業的敏感，他們的話題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我側過身子非常專注地傾聽著，兩位青年很友好，絲毫不避諱我這個陌生人的“洗耳恭聽”。

卷發青年一本正經地開始講他親身經歷的故事：

我進入公園后先快速轉了一圈，隨后，找了個相對較僻靜的長椅坐了下來，在習習的微風中，等待良機。大媽們三三兩兩地從我面前走過，過了十幾分鐘，眼見一位穿著得體、戴著副金絲邊眼鏡、氣色紅潤的大媽徑直走到我的面前，看上去有點像中學教師或醫院的大夫，我連忙起身站起來向她致意：“阿姨，您好！”

她含笑頷首：“小伙子，蠻有禮貌嘛！你很年輕啊！哪一年的？”

“我九二年的。”我回答。

“年齡和我女兒倒是蠻合適的。”盡管她低頭自言自語地說得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

“你可能是外地來的吧。戶口報上了嗎？”

“還沒有，我剛來不久。”

“工作合同簽了嗎？”她接著問。

“我剛工作，還沒簽。”

“最重要的是房子買了嗎？聽說房價又要上漲了。”這位阿姨一句接一句地詢問，但一句比一句扎實。

“也還沒買。”

阿姨低頭輕聲嘀咕一句：“怎么是‘三無’產品啊！”由于我思想高度集中，她這句帶有刺激性的“輕言細語”，還是被我聽到了。我兩眼直直地看著阿姨，尷尬地笑了笑，剛要問她家的房子情況時，沒想到阿姨又跟進一句更加直指人心的話：“小伙子，你年收入多少啊？”

我硬著頭皮回答道：“大概四五十萬吧！”

“哎呀，這個收入在我們上海也不算什么。”我的天哪！說實話，這個數字我的確夸張了不少，可沒想到這位阿姨還是不太滿意。

此時，眼鏡青年沉不住氣了：“你也太老實了！你應該問問她女兒賺多少錢，有沒有房子！”

“是的。”我開始反擊了：“請問阿姨，你女兒能賺多少錢？”

“她月薪七八千塊吧，不過她的工作很穩定，是公務員。”阿姨的回答還是充滿底氣。

“那么，請問你女兒有房嗎？”我接著問。

“我房子倒是有一套，不過我和她爸爸要住的。”她的回答很淡定，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女兒也沒房，干嗎非要我買房呢？”

“那當然了！現在都是男方買房啊！這好像是個規矩。”

“這樣吧，阿姨，如果我和你女兒有可能的話，買房我先首付，上海的首付也是很厲害的。后面我們兩個人再慢慢地還貸吧。”我以退為進地說道。

“那也不行。這樣的話，我女兒的壓力太大了。”阿姨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聽了這話，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苦笑著說：“那我的壓力就不大嗎？”

“這樣吧，車子你就不用考慮了，我女兒有車的。”阿姨好像在討價還價。

“我知道，你女兒是那種迷你型的小車子。”

“不是的。像我女兒這種身份的人，至少要開那種三四十萬的奔馳車。”

我與那位阿姨分開后，感覺有些氣悶，獨自一人在公園里散散步。我向公園大門口瞭望了一下，幾乎擺滿了電動車。我心里挺納悶，這些阿姨個個都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者”，自己騎著電動車，卻要求別人都要開上檔次的小轎車。我溜達了一會兒準備離開公園時，剛巧又碰上了那位阿姨：“小伙子我想想，你的條件還是不錯的，長相也不錯，和我女兒蠻合適的。工作穩定后，你先考慮把房子買起來。”

“你老說房子，我老家有五六套呢！”

“哎呀，你老家的房子有什么用呢？你們北方鄉下的五六套房子連我們上海一個衛生間都抵不上。”

“你說什么！我老家是北京。”我故意提高了聲音。

阿姨起先一愣，即刻笑逐顏開：“北京可以的、可以的，來、來、來加個微信。”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地掏出手機……

故事講到這里時，卷發青年自己先失聲笑了起來，接著兩個人幾乎同時念叨：在這些大媽們看來，挑女婿，品德、才華，都抵不過幾張房本兒。

高鐵抵滬時天色漸黑，我頂著漫天的星斗回到家里，進門妻子就問我：“忙了好幾天，采訪收獲大嗎？”

“采訪當然有收獲，但最大的收獲還是在高鐵上的采風。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