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的大海從來都是新的（組章）

楊東

向大海致意

碎銀。藍鉆。金濤的流蘇。舞者的余韻。

沉錨。暗礁。珊瑚。朽木。早無生死之心。

海面的靜謐與水底的波瀾，柔韌且了無掛礙。

海面上空，駕著幼獸逡巡的王，親切如睦。

令人警醒的魔法。眾鳥飛散，時間停頓。魅力掌控于一粒細水、恒沙與輕風。

理亂流，清濁世，蕩恩仇。漂流瓶正孤獨捎走人間的悲喜。

凈目。滌身。蕩胸。以懸浮的鹽的翠粒。以惻隱，以微軟的轟鳴。

獨自對鏡，在沉湎中獲得力量。對于苦難的耐心從未消逝。

感謝從未謝幕的海——眼前的海與從未相逢的海。

大海之上

黃衣僧在遼闊的海面上空修持。

海水停止奔涌，自斑斕的懷中取出一粒粒金色的菩提。

我的內心開始修筑一座廟宇。

一個安靜的小僧，放下手中的經卷，他年輕的目光，正仰望蔚藍蒼穹里那原本屬于人間孤獨的靜美。

等 待

浪如琴弦。濤聲蒼茫。

投身于象征主義的浪潮，像是把自己關在一面玻璃起伏的鏡面，等候未來斑駁的羽毛。

浪如花開。以占卜之名獲得瀚海的饋贈。

蕩漾時，我看見了繁花之蕊。斂息時，你聽到了滄浪的更鼓。沉默時，我們被割舍的愛一瓣瓣涌現。

為一朵浪花，上緊某根知恥的發條。

垂直，發散，擺動。既堅硬旋轉，又如漫衍的錦云在迷失中救贖。

繁密的浪花，正在崩潰中生長。

重新回到時間深處，我得隨時停下來，等一條巨鯨的來臨，又見它優雅地游離。

在老龍頭觀海

何謂觀海？

在聳峙的岬角，除了入水的長城，花崗巖，要塞，海港，海神廟，

就是樓臺，綠植，旗幟，游人，鷗鳥……時刻追逐新生的海浪。

還有只愛大海的恒河之沙，沙粒中隱匿的萬物。

它們都是我觀瞻的一部分。

更適于觀心。

與自己默默相望。親手把漫漫征程一絲絲抽離。

最嘹亮的時刻，濤聲入懷，卷起心底不停向最高的山峰攀援的另一種海嘯。

時間苦短啊。苦役的風景，亂流毫無底線。

下午的波峰，正打開一生緩慢而闊朗的潮汐，孤獨而堅韌。

猶如：雄襟萬里，天開海岳——

海邊的藍

柔藍。湛藍。碧藍。郁藍。黛藍……

嘆為觀止。無以復加的藍。色彩大師無法調和的藍。

非藍縷。非藍靛。非藍礬……

藍色之雨幕，風暴，微瀾，星辰，寶石……

從深藍的海域走出，我剛剛穿上寬大的藍袍。

此刻，我只能辨識這并不簡單的色澤——藍，和它衍生的族譜。

一種濾去了所有雜質，只有誠樸與惻憫，足以反射萬物秘密的光的顏色。

此刻的世界中，唯一能夠注滿生命最厚重的底色。

大地之上，豺狼虎豹和人類共用了相同的背景。

在并不標準的語境中，藍與難有著幾近相同的讀音，甚至混淆了赤裸的視聽，戰栗的幻景，搏弈中的美和殘忍的分離。

我所能迎送的，不僅僅是此刻的慢與遠，輕與重。

藍是漫游的燈盞最美妙的背景。是涉世的入口。是通往宇宙的出口。

在藍的擴散中，我認知了自我的羞愧與疼痛——

沙與鹽、塵與水，進與退、內與外，有限的可能與無限的不可能。

寫給海風

無須辨別，風從何方吹來。

觀者、聽者，被觀察者、被閱讀者，皆非主角。

陽光、星月，風暴、海嘯。健忘的人腦海里有一根被思想的風束縛的繩索。

所有的自我，都處于自由的風的邊緣。我也像是一個恢復了彈性的人。

風的聲音并不神秘。此刻柔軟的慵懶清晰可見。

它試著吹開所有的面具，讓極限的世界變得真實而親切。

一生，不過是一陣風不停地吹拂。允許回頭，允許把命運變得完整。

他加入黑暗與光明的舞臺，一起跳動，一起把光陰虛擲。

十萬漁火隱約。在看不見的遠方隨風涂抹海的畫圖。

一盞行走的燈，在海邊，在不疾不緩的海風中徐徐燃燒。

海邊明月

寂滅于黎明的燈盞正在蘇醒。

誰是那手持光明的使者？

一縷微風正輕輕吹送遠去的船帆。

一顆沙礫忍痛收斂了踐踏的足跡。

一朵浪花釋放出跌宕不休的詠嘆。

一片月色蕩漾出金光凜冽的修辭。

一顆星和另一顆星，從未停止過肅穆的閃耀。

一個海邊的朝圣者，眺望并傾聽著月色在濤聲里的起伏和海風劃過時間的聲音。

在燈光的隱約中，他內心陡峭的雪峰正在瓦解。

一顆皈依于無常之心，正在地球的表面化為另一粒輕怯的塵埃。

致浪花

聲聲不息。不用刻意表達的必須課。

如海鷗之歡，如鰹鳥之悲，如巨鯨之嘆。

如內心時時卷起的白鶴之心。

循環不止。無邊落木生成新的圖騰。

如鹽粒釋放逶迤之手，如潮汐向人世傳達經久的掌聲。

如時間輕輕滑落光陰的表面。

如一個我，不停地向另一個我致敬。

低回處，自有需要仰望的高度。

與一個自己爭辯，釋懷，把自己升騰為霧氣和水粒。

與眾多的自己摔打，破裂，聚合，在永恒的輪回中獻出只有我能讀懂的隱喻。

與萬物同塵。在柔韌中相互擁抱。

與我一道，執意喚來萬古不變的慈悲與愛憐。

在阿那亞海灘

金色的沙礫映襯了浩蕩的暮色。

濤聲如琴弦，蕩漾出秋日海邊盛大的旋律。

誰是此刻的樂手和歌者？

凹凸的足跡留存了蹣跚的身影。

平凡的沙粒，自高山和大海深處涌積，它已聚斂了足夠的力量抗拒海風的吹送。

沒有人，能夠逃離黑暗形成的荒原。

人影如環，尖頂禮堂獻出油畫的異質。

孤獨書屋里，所有的文字與海面僅僅隔著一扇光陰的玻璃。

手持書卷的人，不知是否有心盤點生命的浪花？

明月從蔚藍魚鱗聚集的海面升起，似老僧解律，吐納晦澀的玄語。

又像是低近海面升起的神明不朽的燈盞，照耀自己也垂臨萬物。

凡是美的事物，總是習慣于在黑暗中誕生。

譬如此刻，黛色的穹頂在移動，明月是主角，星星是伴侶。

我也不孤獨，因為我的身旁始終有我相依為命的親人。

2020年9月8日—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