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能說清他的秘密（組詩）

王愛民

用鐵里的陽光 削自己的把

我替我的影子

活了好多年

并繼續替一棵樹活著

黑夜是一匹馬

咀嚼胃里的白云

鳥鳴里有露珠滾圓的歸來辭

我用鐵里的陽光

削自己的把

濤聲在身體里拍岸

把案頭拍碎

青山回到水里

和懷里一場火發生口角

守口如瓶，水是一場空

我要彎腰愛你

小花愛著她的小

淚水哭醒眼睛，任風評說

一步即是天涯

碗

天天從碗里醒來

又從碗里睡去

碗

像一個鳥巢

米粒像從小瘦瘦的我們

趴在窩邊嘰嘰喳喳等食

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飯碗

母親面容肅穆

我聽見了她心中

咔嚓的裂紋聲

落 下

樹上的果子回到地面

葉子也隨后就到

有成熟之美

發落如雪

敲一只南瓜

傳出一生的回響

一個人也會如此

先平躺三天

然后落進一個坑里

時間踩過一只螞蟻

對面走過

恍若從前認識的一個人

這恍恍惚惚的時光

沒有將我認出

時間前面或后面

都有長長的影子

忽長忽短

石頭已鋪上厚厚的苔蘚

珊瑚在海底順從著量變

只有照片能將時間定格

那年輪的刻痕 更深了

老年斑 樹木放棄的落葉

過期的小面額紙幣

這無情的時光啊

能很快將一個人吹舊

也能輕易將一個人踩死

如踩死一只螞蟻

遺漏下來是幸運的

一條條細小的光線

爬上腳面

給自己寫封信

鋪開內心的白雪

用自己腳印寫，寫出淚痕

把黑夜寫白，把心寫疼

月亮碎了一地，落在故鄉

我啊，我的一半是影子

向自己問安，我知道

時刻牽住時針手里的秒針

要動用一生的時間

一封信愛過塵世，回過頭

一封信開始愛上自己

像出行前的小小包袱

她小小的言說，有青草味兒

輕輕拍我的肩膀

太陽每天落山像個句號

卻有留戀之美

它更像寫給我的一封信

沒有落款

扔石頭

我小時候

就愿意往河扔石頭

試一試水的深淺

或者，比賽用石片打水花

看誰打得又多又好

現在，站在清澈的水邊

竟發現，半生扔出的石頭

也沒沖開水底天

都沉在心底，有的已成結石

劈 柴

飛屑是濺起的血

骨頭咯吱響

肝腸寸斷

鐵冷

逼近木頭的暖

斧頭死命地

要一塊木頭的命

斧柄也是木頭做的

相煎何太急啊

像劈山

救出一朵火苗

轉 身

樹葉轉身向下，如鳥羽飄落

在大地，再次轉身

臉朝下，愛疼泥土

河流轉身，給青山側身讓路

留下半個好看的背影

嘩嘩的水聲，回頭已是半生

一語成讖，一縷秋風走到半路

彎腰扶起一株含淚的莊稼

他要在石頭上坐下來

一轉身卻成了一朵白云

一塊木頭轉身成了桌凳

刀斧轉身，就能開出花朵

小路山前轉身，隱入林深處

驚起一群盤旋的飛鳥，天空轉身

蟲鳴一圈圈鋸開年輪，彎月磨鐮

磨倒懸之苦，傷疤埋著伏筆

一轉身看破生死

一株向日葵早于稻草人，低頭

細數自己手里的星星

人在他鄉，影子在老地方

慢下來

等活兒的出租車慢

月亮在天慢

如果掉進一杯茶里，更慢

頓號慢成逗號，分號，省略號

甚至句號

且容我把一首詩的結尾讀完

父親的腳步慢于拐棍

河水慢流，葉子慢落

一個老人望向路口的眼神

也慢下來，眼看著

他們要帶不動自身的沉重

因為過快，一切快的東西

似乎一下子都慢下來了

只有背影，在慢里慢著

如一頭白發，慢慢白

一棵樹慢，慢慢收回枝葉

莊稼慢，羞于交出果實

慢慢修煉，在慢里

把天看藍，把一朵云

認作正在回家的迷途羔羊

我還是不能說清他的秘密?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

就是雨聲壓倒琴聲

我和時光這個強大的對手

互有傷亡，如果平局

就洗牌

繼續穿越人間

這一年新雪埋掉舊傷

身向前走，風向后吹

是啊，一路上，風不停地吹

吹出更多的山溝和岔路

筆速放慢放緩，流水提中有按

慎用大詞

嘆詞是蛐蛐蟋蟀的鋸木之聲

摸象，踩著石頭過河

兩三步一個斷句

標點像雪花回到大地

可我還是不能說清他的秘密

我有復活術，螞蟻發芽

長尾鳥在山后一把胡子草下孵蛋

我打著燈籠的小鼾聲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