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中
謝偉和我一個單位,既是同事,又是朋友。人近了,往往就忽略了他藝術家的特質,更多地關注了他生活的另外一面。謝偉愛玩,嗜酒,好交,隨和,朋友圈里嘻嘻哈哈,但常常在不經意的言談舉止之間,表露出對生活藝術的真知灼見來,這才讓人驀然記起謝偉的本來面目。
謝偉的作品以往陸陸續續看過一些,這次又集中看了一批,細細琢磨,謝偉的畫是有張力的,耐讀且意味深長。謝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那正是各種藝術思潮風起云涌活躍于中國大地的年代,各類藝術院校處于漩渦中心,環境、時事使然,不能不說對那一批學子的藝術思考和行為產生巨大的影響。但較之于以后的八十年代中期乃至九十年代后的年輕新銳,那一代人畢竟還保留有較多傳統文化的積淀,因此,謝偉的畫里具象中有抽象,抽象中有具象,透過筆墨線條,依舊能夠清晰地讀出他的藝術追求和文化脈絡。
謝偉是湘人,骨子里或許流有湘楚文化的血液,又在三秦大地成長,受陜西冷娃敦厚倔強性情的影響,我總感覺謝偉的畫看似規矩,甚至細膩纖弱,但恣意縱橫,在交錯縱橫難以理清的自然原態里,間或還有絲絲縷縷的神秘傾向,頗有幾分屈子問天的意味,加之腳踏黃土的沉穩踏實,給人以坦蕩和灑脫之感。倔強不羈和務本求實之間,互為影響,融合化生,無論山川河流,無論莽原草木,總有一種向上翔遠的進取精神。他的許多畫沒有題目,給人留下的想象空間很大,可以是面向蒼茫星空的悵然一問,也可以是風中雨中的獨自行走;當然,也不排除鳥雀的喧囂,一丁野花在崖壁上艱難登攀,甚至烏云密布里峻嶺逶迤呼嘯、林木突兀驚心。
繪畫由描摹進入藝術創造最后至大境,本質是作者自身不斷探索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過程。謝偉出身學院,大學畢業后,工作于他的母校,以后,又調到陜西省藝術館(現陜西省文化館)。同屬文化單位,盡管性質不一,但共同的東西很多。他的專業功底和眼界應無問題,早期也有作品《背影》《遠去的風》分別入選全國美展及全國水彩、水粉畫展,這樣的獎項還有若干。老師同學中不乏大家名家,互為幫襯影響,按常規說沒有理由不火。但謝偉迄今并沒有大紅大紫。有人開玩笑時給謝偉歸結了若干條理由,其實,我更愿意從藝術本身理解。

近代學者王國維曾用三句話,說明“懸思——苦索——頓悟”的治學三重境界,其實,這也是藝術遞進的三重境界。第一境界為“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句出自晏殊的《蝶戀花》,原意是說“我”上高樓眺望所見,更為蕭颯的秋景,西風黃葉,山闊水長。王國維認為做學問成大事業者,首先要有執著的追求,登高望遠,瞰察路徑,明確目標與方向。第二境界為“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話出自宋代另一位詞人柳永的《蝶戀花》,王國維在這里超出原詞相思懷人的情緒,闡述對事業、對理想要執著追求,忘我奮斗,懸梁刺股,為了達到成功的彼岸,一切都要在所不惜。第三境界,王國維則搬用了宋代詞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的詞句。辛棄疾的原詞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王國維用在此處,是指在經過多次周折、多年磨練之后,就會逐漸成熟起來,做到明察秋毫,豁然領悟,功到自然成。
王國維的意思很清楚,任何學問,包括藝術,必須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由近及遠,由低到高,潛心磨性,厚積薄發,最后才能成功登頂。

從這個意義上講,第一境界不算成功,第二境界也不算成功,只能算藝術發展中的進步。至于炒作出來的大紅大紫更不是藝術的真諦,頂多是一種市場化、商業化的折射。若干年來,社會浮躁,人心浮躁,藝術市儈化,以成敗論英雄。許多人熱衷于和官員、老板、媒體拉拉扯扯,只為目的,不管手段,吹吹打打,自我陶醉。無論坑蒙拐騙,哪怕賣身投靠,只要拿到了獎,弄到了錢,騙到了職稱職位,吸引到了人的眼球,則被世俗譽為成功者。這其實是一種不尊重藝術、不敬畏藝術的表現,急功近利,靠投機取巧、靠平臺、靠權力帶來的效應,經不起時間的檢驗,人一去,頃刻間煙消云散。歷史上這樣的事例太多,現實中,這樣的例子更多。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放言五首》中有詩:“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雖然說識人辨人,用到藝術規律上,又何嘗不是如此。最好最純最經得起歷史考驗的藝術,總是在等待中。
謝偉可貴的一點是活得真實,深諳藝術規律和進步的途徑,不造作,不張揚,不欺世,不故作深沉,不故弄玄虛,不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這是古今中外一切藝術家成功必需的品質。
繪畫之路如果是層層庭院,登堂入室,謝偉依然一步一步地往深邃里走,安心且自信。只是,庭院深深深幾許,驀然回首,那個目標究竟藏在哪一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