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
1
1080年的元旦,汴梁城內一片歡天喜地。勾欄瓦肆內的歌舞聲,賭場酒樓里的喧鬧聲,街頭巷尾的爆竹聲,混雜著傳入蘇軾的耳中。但他并沒有機會停下腳步,身后御史臺的差役正催促著他離開這片繁華之地。
剛結束了100余天的冤獄生活,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千里之外的貶所,曠達如蘇軾也會自閉。
初到黃州的蘇軾暫住在城中的定慧院內。相比獄中,能夠與僧人同舍同食,已經深感慶幸。只是什么話都不想說,什么人也不想見,大白天在家閉門睡覺,偶爾出門也只是為了洗澡。
后來家眷都來了,定慧院住不下,又在郡守的關照下遷往了江邊水驛上的臨皋亭。有了家人的陪伴和推門可見的江景,依然無法讓蘇軾從自閉中走出來。
或許是怕受自己這個“罪人”的牽連,至今尚未收到親友的一聲問候,寫出去的信也如泥牛入海。
唯一可喜的是,窮鄉僻壤的酒鬼流氓不認得自己,他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混跡在人群之中,少去許多人情上的煩惱。
然而,一封杭州參廖的信箋卻在此時送至,也促成了蘇軾的第一次赤壁之行。
2
信中除了噓寒問暖以及二人之間常有的調侃戲謔,還有秦觀的一篇《題名》,上面記錄了三人過往同游之所。
看到那些熟悉的地名,蘇軾“閉目想之,了然可數”。心情大好的他叫上長子蘇邁,乘船往赤壁一游。
江漢之間稱赤壁者共有5處。距離黃州知州官邸數百步的少西山麓,有一片赤色的斷崖,唐代詩人杜牧就曾把他當作赤壁古戰場,寫下懷古名篇。
蘇軾這樣一個喜愛山水、古跡之人,卻要等到來黃州半年后才前往一游,之前心情的抑郁不難想象。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這首詞里的滔天巨浪和急轉而下的自嘲,無法不讓我們懷疑它正是作于這個1080年的秋天。
誰不想做赤壁之戰中那個雄姿英發的周瑜呢?可大部分人甚至不如曹操。還沒等到機會大展拳腳就被迫落荒而逃,怎能不感嘆人間如夢。
3
在那次之后,赤壁成了蘇軾最愛去的地方。
有時他會一個人弄只小船,隨著江水在赤壁下飄飄蕩蕩。有時他干脆舍舟登岸,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地觀察上面的一切。
他很關心崖間兩只鶻鳥的巢穴,那里經常還會有兩條大蛇出沒。他有時也會登上那個傳說中的“徐公洞”,在上面迎著江風呼吸打坐。
不過,赤壁最吸引他的還是遍布在岸邊、長相奇怪的小石子。它們有的溫瑩如玉,有的五顏六色,有的布滿奇特的紋路。通過親自撿拾和用食物“賄賂”那些常來江中洗澡的孩童,幾次下來,蘇軾總共搜集了298枚石子。他找來一個古銅盆,在其中注入清水供養它們。
這些都是散落在名篇名作之間的細枝末節,但只有知道了它們,我們才能更深切地體會兩年后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這天,蘇軾說的是什么。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這不是瞬間的靈光一閃,而是他用兩年多時間與黃州山水朝夕相處后的領悟。
很多人都說自己喜愛山水,其實他們愛的并不是同一種東西。站在高處的人習慣以主宰者的姿態俯視一切,處在低處的人則在山水中看到渺小但不平凡的自己。
于人生的低谷漂泊至此,日日與浪潮、鶻鳥、石子相對,產生了感情,才發現一草一木都有各自的歸屬,自己又何必為了不能擁有一切而煩惱。能做清風明月的主宰,就已經是造物者無盡的恩惠了。
4
早先的畫家選擇用細致的筆墨重現前赤壁賦里的山石草木、人船流水。明代的文徵明卻在小船的周圍留下一大片的留白:用做減法的方式傳達出一種微妙而難以形之于圖的體驗,是吳派大師的成名絕技,也是前赤壁賦的精髓所在。但最難入畫的卻是三個月后的那個望日。
那夜,蘇軾準備從東坡雪堂返回臨皋亭。或許是聊得還不夠盡興,借宿雪堂的兩位客人也跟著蘇軾同行。木葉蕭蕭,月光灑下,黃泥坂上人影成三。
“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
據宋人朱翌的考證,巨口細鱗者乃是鱖魚。都說桃花流水鱖魚肥,入冬前的那段時間卻是鱖魚咬鉤最頻繁的時候。
腦中已補出鱖魚鮮美的樣子,一行人加快腳步,回臨皋亭的家中取酒烹魚,然后登上小船,興致滿滿地向赤壁劃去。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這16個字就像一幅清曠靜謐的月夜江行圖。
來到赤壁岸邊,極熟地勢的蘇軾借著月光攝衣而上,仰天長嘯,一吐胸中的渾濁之氣。
隨之而來的“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卻讓他猛然從不斷上涌的酒勁中清醒過來。
當晚,蘇軾夢見了一個身披羽衣的道士,而等到他起身打開窗戶,哪里有什么道士、仙鶴的蹤影。
5
1083年的12月19日,蘇軾置酒赤壁磯下,度過了他的48歲生日。一個青巾紫裘的少年從江上不請自來,為他吹奏了一曲《鶴南飛》,“嘹然有穿云裂石之聲”。蘇軾很高興,醉書絕句答相贈:
山頭孤鶴向南飛,
載我南游到九疑。
下界何人也吹笛,
可憐時復犯龜茲。
生日過完再10余天就是除夕。3年前的除夕,他剛剛出獄,正在家中和長子蘇邁自閉地收拾著行囊。
若以境況而論,此刻與當時并沒有些許的好轉,當下他卻作乘鶴南飛、聽“下界人”吹笛之想。這3年他經歷了什么,改變了什么,又有什么沒變?最清楚的,大概只有他的赤壁吧。
(源自“國家人文歷史”)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