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言
他是中國現代久負盛名的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于一身的傳奇人物,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列為清華大學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他是一代宗師——陳寅恪。
他終身連一張過硬的文憑都沒有,歷史學家傅斯年卻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一
1890年7月4日,陳寅恪出生于湖南長沙,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被曾國藩稱之為“海內奇士”。父親陳三立,晚清著名詩人,與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一起,號稱“清末四公子”,文學成就曾被譽為魯迅前近代中國第一人。
陳寅恪9歲那年,家里出了件大事。祖父眼界高遠、志在變革,攜陳父一同響應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后,兩人被朝廷革職,永不敘用。父親陳三立從此遠離政治,寄情于詩詞:“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
照理說,這是家族不幸,沒想到卻成就了陳寅恪。
陳三立不要兒子應科考、求功名,只叫他遍讀典籍,打下深厚舊學基礎。陳寅恪才13歲,就被送去日本求學,博聞強識的他,由此接觸到西方文化。后因足疾回國,就讀于復旦新式學堂,很快就熟練掌握了德語、法語。兩年后,陳寅恪從復旦公學畢業,登上去往西方的游輪,開始了長達16年的游學生涯。
從1910年起,陳寅恪先后求學于柏林大學、蘇黎世大學、巴黎大學、哈佛大學等,掌握梵文、希伯來文等十幾種語言,學問貫古通今、深不可測。但16年間,他沒考取一個學位。仿佛“文憑”二字,不過是廢紙一張。他說:“考博士并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并不重要。”
家境殷實的陳寅恪從不揮霍,每到一處,不及半載而書櫥充盈。
剛到美國時,豪購之舉令同學詫異:學世界史,竟將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的《劍橋近代史》《劍橋古代史》《劍橋中古史》等幾十巨冊陸續購回。在柏林讀書時,生活已非常清苦,每天一早,他買少量最便宜的面包,到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
二
1925年冬,在梁啟超的舉薦下,陳寅恪抵達清華任國學研究院導師。他講課前,講義做得極為細致,每一課都要求講得比上次更精彩,古今中外,信手拈來,令人瞠目,因此也吸引了不少教授來聽課。朱自清、鋼和泰私下要到他的課表,研究院主任吳宓風雨不誤,每課必到。
陳寅恪曾經對學生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日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對講義的細致、創新貫穿他一生,他的課,總能以新資料印證舊聞,或在常見史籍中發現新的理解。門下弟子備受啟發,終身受益無窮。
當年的華北學術界分成兩派,一派是本國培養的學者,另一派是有留學經歷的。本土派認為,洋派不懂國情,學問再高,也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中國問題。留洋派覺得本土派太迂腐,眼光太狹,不掌握現代化工具,因而兩派互相瞧不起。但不管是哪一派,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這在學術界堪稱傳奇。
三
1937年7月7日,抗戰爆發,北平淪陷。民族危亡之際,父親陳三立絕食而亡。不久,日本憲兵隊請陳寅恪去司令部做客:“先生如果留下來授課,年金豐厚。”
陳寅恪知道,如果拒絕,肯定要遭迫害,但他亦不能赴死:“從史學上來幫助中國,這是我的責任。”以至于父親的喪事還沒有辦完,他就悄然離京,輾轉去往西南聯大。守孝期間,國恨、家愁疊涌而來,急火攻心,導致他右眼視網膜剝離,必須馬上做手術,可一旦做了手術,必須休養一段時間。幾經思慮,陳寅恪放棄手術,抵達聯大時,他的右眼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聯大,陳寅恪常常秉燭達旦,備課、寫作,絕不因壞境惡劣而懈怠。由于長期在昏暗的燈光下伏案工作,不久后,他的左眼視力也驟然下降。陳寅恪讀書,向來行的是“古法”,圈點、校勘、批語都在書本上。
北平淪陷時,他將所藏典籍送至長沙,結果在途中被日本人的炮火毀掉,后來帶到聯大的手稿也悉數損毀,之前所有的研究心血都化為灰燼。在幾乎沒有任何資料的情況下,陳寅恪愣是靠著記憶,在茅草屋里,汗流浹背,坐在小板凳上,寫下《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本巨著,為后世的史學研究提供了經典范式。
1939年,牛津大學聘其為教授,這是該校歷史上首位中國籍專職教授。原本兩度辭謝,后考慮到英國能治眼病,陳寅恪才答應,攜家人借道香港,準備渡海趕赴倫敦,不料歐戰突起,航海中斷,英國之行遂為泡影。
1940年暑假,陳寅恪再赴香港,因時局關系,赴英之事又延期一年,此時,昆侖關失守,回聯大無望,陳寅恪被阻香港,進退維谷。次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失守。國民政府派飛機到香港“搶運”學界名流,陳寅恪卻被保鏢無情擋在飛機門外。原來是財政部長孔祥熙的二小姐,將自家洋狗、沙發甚至馬桶全部裝入機艙,甩下一群學術名流無路可去。
日軍進駐香港后,陳氏一家生活狀況堪憂,與內地間的書信、電傳、票匯等全部斷絕,以至于“食粥不飽,臥床難起”。不久后,汪精衛夫人陳璧君派人前往陳家,威逼利誘,企圖說服陳寅恪到日偽區任大學教授,陳寅恪狠狠地用腳跺地面:“請走不送!”偽港督又拿出20萬軍票讓陳寅恪辦刊,陳寅恪再次拒絕。日軍知道陳家生活艱苦,派憲兵隊給陳家送去多袋面粉。憲兵往里搬,陳寅恪就往外拖,寧可餓死,也絕不摧眉折腰。
幸而傅斯年等一批人疾呼奔走,后經中研院院長朱家驊打通各環節,才讓陳寅恪一家逃出香港,返回大陸。隨后,陳寅恪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昏暗的燈光下,專注于學術一如既往。
1944年,成都一個霧氣陰冷的早晨,陳寅恪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從此,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四
陳寅恪的“不降志,不屈從”,使之晚年注定充滿凄涼和苦楚。
1958年,他的教書生涯戛然而止,因被指為封建主義的種族文化論者。鐵骨如他,當即憤怒請辭:“堅決不再開課,以免貽誤青年!”轉身回到書桌旁,在助手幫助下,撰寫《柳如是別傳》,為煙花女子立傳,借此倡導做人治學的氣節與風骨。
當時,他行動不便,目光微茫,全靠自己開列書單,助手讀給他聽,聽后構思,再口述由助手記錄。為著述這部80萬字的傳記,他一天平均要工作十幾個小時。1962年,吳宓來看他時,他感慨萬千:“柳如是一個倚門賣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代之際,比五尺男兒更看重家國大義,要為這個被士大夫輕蔑的奇女子立傳,以此表彰我民族‘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我寫此書,是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五
1969年10月7日晨5時30分,陳寅恪心力衰竭,溘然長逝。離世時,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是眼角不斷流淚。11月21日晚,妻子唐筼也追隨丈夫而去……
復旦的葛兆光先生曾說:“陳家三代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國命運的縮影,文化世家的傳統,在這一家三代人身上特別濃厚;他們也是文化人在近代中國抵抗命運的典型,表現出一種文化貴族式的傳統精神,一種擁有自己的真理,不與流俗和光同塵,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精神。”
自祖父響應變革,到父親不忍受辱、絕食而亡,再到陳寅恪守志不屈,中國文人的氣節、風骨,在他們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陳寅恪不攀附、不諂媚、不屈從,以三百年而出一人的淵博學識,終其一生,志在構建自由、獨立的學術世界,不為權貴和時代之風氣而退舍、而茍且,以其書生骨氣鍛造了一座精神豐碑。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