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對百年中國文學海外傳播、接受、闡釋和研究的歷史有所了解的話,那么我們就不難知曉:以新中國成立為界,之前中國現代文學在海外傳播呈現零散的無政府狀況;之后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海外傳播則呈現較為活躍的、乃至有組織的、更為自覺的狀態。其背后主因在于:新中國這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的真正建立,強有力地推動、資助、規劃、引領著百年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力圖在意識形態方面和新中國發展歷史邏輯上,向世界彰顯“主權新中國”之外的“文學新中國”的中國國家形象及新中國的文學成就。海外主動傳播暫且不說,單從我們國家政府主導層面來看,從上個世紀50年代初開始,新中國就創辦了外文版《中國文學》,到了80年代初又出版“中譯外”的大型系列“熊貓叢書”,一直到2000年這個千禧年為止。因其它文體海外傳播的情況不在本論題范圍內,這里只就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及其對中國形象塑造的概況,尤其是就其問題與實質,進行粗略的評說。那么,中國當代詩歌在海外傳播的情況到底如何?它們在海外塑造中國形象方面到底充任了何種角色?在肯定其成績的同時,我們到底如何看待其出現的問題以及如何通過分析這些問題揭示其背后的實質?在認識了該問題的實質后,我們又將如何進一步推進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并在此進程中又該塑造怎樣的中國形象呢?
在上面提到的《中國文學》和“熊貓叢書”中,相較于小說而言,中國當代詩歌對外譯介所占的比例不大,而且在新中國“文學外交”的背景下,這些為數不多的對外譯介的中國當代詩歌先后所呈現的是“紅色中國”和“改革開放中國”的國家形象。據現有資料顯示,通過這兩大國家對外文學譯介平臺所“外宣”的文學,在海外的影響冷熱不均—在歐美反應冷淡,大多數的刊物和書籍躺在我國駐外大使館等駐外機構里,幾乎沒有進入海外讀者的視野;而在亞非拉這些兄弟國家則走出了駐外機構,進入這些國家讀者的閱讀空間,產生了積極的反響。
除了我們國家主動組織對外譯介外,海外的翻譯家、中國學家和詩人是中國當代詩歌海外譯介的主力軍。他們大多是海外大學教授、外交官、來華留學生和訪問學者。這些大學教授大多任職于該國大學里的東亞系、翻譯系、東方學院、亞洲研究所、孔子學院等,而這些機構在該大學里是邊緣性的。這就如同我們國內大學里的外國語學院里搞翻譯的老師同文學院里面專門搞外國文學研究的老師之間的懸殊那樣,前者更難以與文學院里的從事漢語言文學研究的老師相比!我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形成了這樣一種帶歧視性的陋見!也就是說,這些“外譯中”的翻譯家、中國學家在海外主流文學界、翻譯界和學術界的權威性存在很大的問題。因而,由他們譯介的中國當代詩歌在海外想要贏得聲譽的難度就可想而知了。
即使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某些中國當代詩人對待這些稀有的海外譯者還裝神弄鬼、指手畫腳,在對待自己的詩歌如何被翻譯以及怎樣解讀的問題上總是挑三揀四。更為惡劣的是,有的詩人本來就不懂外語而請會這門外語的朋友幫他檢視,然后再向外國譯者提出所謂的“交換意見”,殊不知,一首詩完成后就基本上與作者脫鉤了,剩下的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究其根由,這牽涉到中國當代詩歌本身的“可譯性”問題。它不是指中國當代詩歌翻譯準確與否的問題,也不是指中國當代詩歌翻譯的難易程度問題,而是指中國當代詩歌可否傳遞的問題。也就是說,它不糾纏于“中譯外”或“外譯中”的翻譯行為本身,而是注目于翻譯的目的和結果。它只是把翻譯視為由一種語言的詩歌向另一種語言的詩歌“轉譯”的中介,關鍵要看,這個中介有沒有產生效果,有沒有實現它預期的目標,完成它既定的任務。這是一種“譯場”上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之生動體現。
海外出版社在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中塑造中國形象也起到了不可小覷的推動作用。最為突出的是出版選題的問題。它們選擇何種題材、主題和思想的作品,決定它們對中國形象塑造的傾向,乃至方向,以及最終面貌。我在這里所說的“海外”,不是同質化的“海外”,而是一個多樣化、多元化、復雜化的“海外”,換言之,是一個矛盾對立統一的“海外”。其中的西方和亞非拉就呈現意識形態和價值取向上的顯著差異,有時會出現南轅北轍般的對立、緊張與對抗。所以,我們在講“海外”時,不可籠而統之、大而化之,相反,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唯有如此方能把問題弄清楚。據現有材料顯示,從新中國建立到新時期之前,西方出版社青睞那些“異見文學”,就是到現在,這種政治偏好仍未得到根本改觀。而亞非拉的情況與之判然有別。它們一如既往地譯介代表當代中國主流聲音的詩歌,進而塑造從新中國到新世紀到新時代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中國形象。其次,海外出版社的規模、品牌、聲譽以及在世界出版發行領域里的份額和話語權均影響著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及其中國形象塑造。據我了解,海外出版中國當代詩歌的出版社通常是一些小出版社,盡管這些小出版社規模小,但是它們都是一些在業內公認比較好的出版社,滿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氣氛;而出版社比較小,書籍印數少,發行渠道窄,最終受眾寡。
與出版社相關的海外報刊對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也具有重要的推廣作用。比如法國的《歐羅巴》在世界的影響很大,于1985年、1987年和1988年多次發表朦朧詩及其評論,使得朦朧詩在歐洲廣為傳播。可惜的是,像這樣發表中國當代詩歌的、綜合性的、享譽國際的名刊十分罕見。在海外發表中國當代詩歌的報刊大多是由個人或某個專業團體、協會和組織創辦的,如1976年在法國面世的《碼頭》,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就出版了朦朧詩專號。畢竟像這樣以“詩歌專號”的集束式傳播中國當代詩歌的海外報刊是十分少見的。大多數情況下,發表中國當代詩歌的海外報刊是偶發的、零散的,使得海外讀者對中國當代詩歌知之甚少。
長久以來,國人一直糾結于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的體量問題,間或就其逆差與順差進行研討,乃至將中國當代詩歌影響小的責任歸咎于對外輸出中國當代詩歌數量太少!因此,各類主體和各種力量紛紛在體量上做文章。由政府牽頭對外譯介中國當代詩歌,如國家外文局、中國作家協會對外譯介工程,每逢“建交年”“交流年”“文化節”“藝術節”等節慶期間對外出版詩歌,《人民文學》也出版外文版加強對外推介等。有些出版社,尤其臺港澳的出版社,有意識地出版中國當代詩歌的外文版。如2018年我受香港銀河出版社委托,主編了兩輯(一輯十本)“中英對照”版的“中外現代詩歌名家集萃·東西方詩人聯合會”叢書,而這之前和之后“中外現代詩歌名家集萃”已經出版了好幾百種中國當代詩人的雙語版詩歌專集。中國詩人也急于將其詩集譯成外文試圖送給國外友人,或者通過各種途徑想方設法在海外報刊發表詩歌,一些已有國際影響的詩人干脆在國外出版外文版詩集。但總體而言,這種想以量取勝的做法,常常事與愿違。
海外常常舉辦各種名目的雙邊或多邊詩歌交流活動。法國有“詩人之春”“詩歌之家”“瓦爾馬恩省雙年國際詩人節”等。據我所知,僅冠名為“世界詩人大會”就有在美國、韓國和希臘注冊的三家。我也有幸成為在美國注冊的“世界詩人大會”永久會員,曾經先后到印度、墨西哥和美國出席過詩會。由于參會人員以中國詩人居多,所以常常在大會開幕式之后把漢語詩人和英語詩人分會場進行朗誦或研討。由此可見,大多數情況下,漢語詩人和外語詩人仍在自說自話;漢語詩人沒能將其聲音傳播到漢語世界之外,其海外影響微乎其微。還有的不少中國當代詩人應邀到海外發表詩歌演講,出席海外詩歌交流活動。顧彬曾津津樂道他在德國大學教學時,邀請歐陽江河等到那里朗誦,并親自下廚為參會人員籌備餐飲。有的中國當代詩人在其隨筆里也榮耀地回憶他在海外某處做詩歌演講、朗誦和交流等盛景。其實,由于我在前面所提到的翻譯系在海外大學里屬于邊緣學科,所以中國當代詩人在海外大學演講或在某種公開場合朗誦均是小眾化的。有的活動乃至在海外社區大學里舉行,聽眾是為數極少的高齡化的老爺爺老大媽。而不像國外詩人在我們中國大學或在某個人頭攢動的國際詩歌節演講那樣盛況空前,且備受厚待,盡享榮耀。換言之,我們不要為中國當代詩人或海外中國學家筆下有關海外詩歌演講、朗誦、研討和交流的那些文學性夸張言辭所迷惑。我們要通過各種渠道收集、分析和研判這些詩歌活動文獻,然后才能最終還原中國當代詩人海外詩歌活動的真實狀況。
以上我們描述并分析了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及其中國形象塑造的現狀和問題。有些方面我還是當事人,也親力親為過,但也彷徨苦悶過。但發現問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掩耳盜鈴。每當我讀到某些詩人夸夸其談其詩歌被翻譯成多少種外文以及在海外出席詩歌活動光芒四射時,總讓我想起安徒生筆下的皇帝新裝!理性的態度是,我們先要擺出問題,直面現實,然后深入揭示問題背后的實質,進而找到解決問題的良策。
首先我們要克服對翻譯認識的偏頗。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爭論“直譯”和“意譯”何者優越的問題。換言之,我們始終把眼光緊緊盯著翻譯行為本身這樣的翻譯本體論問題。新世紀以來,包括翻譯行為在內的內涵更豐富、外延更寬廣的譯介學漸漸為大家所認同。現在大家認識到,中國當代詩歌海外譯介及其中國形象塑造不僅僅事關翻譯行為本身,而且翻譯的傳播、翻譯的效果也十分重要。前面我們提到的“中譯外”的《中國文學》和“熊貓叢書”就因為忽視了后者而在西方慘遭冷遇。質言之,翻譯不僅僅要解決好原文的“能指”和“所指”的轉換,而且要把翻譯視為一種話語,視為一種場域,視為一項系統工程。
其次我們在譯介學理論認知背景下重新思考譯介主體的問題。從譯介主體層面切入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的歷史和現實,我們可以對其進行“譯出”和“譯入”的區分。所謂譯出,就是如“熊貓叢書”般的“送出主義”,屬于中國當代文學海外的自我傳播及其海外中國形象的自我塑造。所謂譯入,就是如法國中國學家主編并在法國出版的《天空的飛逝—中國新詩選》般的“拿來主義”,屬于中國當代詩歌海外的他者傳播及其海外中國形象的他者塑造。縱觀歷史和現實,中國當代詩歌的譯出大大多于譯入;但是譯出的效果大大低于譯入。而如何加大中國當代詩歌的譯入而不是前面提到的擴容中國當代詩歌的譯出,就成為擺在我們面前亟需研討的課題。
再次,我們要清理對中國當代詩歌海外譯介規律的認知誤區。就像河流從高處往低處流淌一樣,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往往是強勢文化向弱勢文化輸出。因此,在不同國族之間文學交流也是強大國家向較弱或弱小國家輸出。第一世界的文學大量流入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這是文化交流的大勢和規律。對此,我們要思考的是,如何在認清和把握這種順流譯介規律的前提下,逆勢而上,乃至彎道超車,這時時刻刻、真真切切地考驗著海內外譯介中國當代詩歌專家們和相關人士的智慧了。除此之外,西方長期的霸權主義、冷戰思維、零和博弈形成的排外思想使得中國當代詩歌難以進入西方市場。但是我們又不能甘愿領受西方文化霸凌。畢竟我們在文化方面絕不低劣于西方。我們有從未間斷過的五千年光輝燦爛的中華文明。我們應當有文化自信。而且就我個人的認知而言,中國當代詩歌在某些方面已經超越了西方現代詩歌,百年來我們已經形成了足以自傲的“新詩傳統”,而不再是簡單的“翻譯體”摹寫。也就是說,對于世界視域下的中國當代詩歌,我們既不能妄自尊大,也切不可妄自菲薄;我們要在“詩歌自信”的前提下,與海外詩歌進行有效對話。
正如有的專家指出的那樣,我們要認清中西文化、文學交流進程中存在的時間差和語言差。這都是由歷史的客觀的原因造成的。所謂時間差,就是中國人全面深入了解西方已有百年多歷史了,而西方人真正有意愿了解中國是改革開放之后的幾十年的事。晚清開始,我們要建立現代民族國家,所以從西方大量拿來思想,乃至出現了食洋不化的現象。而西方真正認真看待中國當代詩歌只是近三十多年的事了。這就造成了西方對中國的了解只是停留在我們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水平,也許可以用“中小學生”水平來比擬。所謂語言差,是指英語幾乎已成世界通用語,而且學起來相對比較容易些;漢語,盡管由于中國人口基數大,使用的人數較多,但在世界范圍內還不能像英語那樣通行,而且學起來也比較費勁。這就導致了中國當代詩歌難譯和難學。
此外,中西文學交流還存在一種“意識形態差”問題。這種政治因素,往往是中西文學交流影響最大的硬核。由于這種原因幾乎眾所周知,在此我就不展開論述了。我想以上面提到的《天空飛逝—中國新詩選》為例來談一下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中的中國形象塑造。該詩選開篇之作選的是柏樺的《在清朝》和《望氣的人》,由此可見,海外中國學家把對古典中國的異國想象與認同視為頭等大事,對中國形象塑造聚焦于神秘的東方大國。這并不是說他們就不關注現實中國。只是他們對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更感興趣。他們對長期在海外漂泊的中國詩人詩作譯介得比較多,而且往往偏重凸顯他們身上特有的具有歷史和政治特殊意味的大寫符號。我們不難從海外中國學家譯介中國當代詩歌的動機、機制和策略中看出他們的旨歸在于將其作為觀察中國的窗口。質言之,海外中國學家把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譯介看成了解中國的手段,其目的很多時候并不在介紹中國當代文學本身。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也許是中國當代詩歌海外傳播難以改變的跨文化宿命。
最后還要注意對中國當代詩歌海外接受群體進行培育以及對其接受環境進行營構。而這是一項長期性的綜合性的文化軟實力工程。只有充分考慮到了中國當代詩歌海外接受主體和接受環境,才能最終使中國當代詩歌海外接受由一直以來的小眾化變成最終可能的大眾化。我們期待那一天的早日到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清醒認識到,那一天不會很快就能夠到來。
楊四平,生于1968年,安徽宿松人。現為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華夏文化促進會顧問,東西方藝術家協會副主席。出版《跨文化的對象與想象》等十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