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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天

2021-09-10 07:22:44王陌書
特區文學 2021年3期

王陌書,男,1997年6月生,出版有短篇集《新千年幻想》,作品發表于各文學期刊。曾獲得2017林語堂文學獎。即將出版長篇小說《幽靈備忘錄》。

說不出緣由,趙非覺得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面目可憎。玩跳繩的小孩一定是想絆倒他;賣煙的老頭一定是想找假幣給他;修自行車的男人一定是盯著他有些畸形的右耳……

總之,整個世界都和他過不去,都在排擠他、針對他、諷刺他。雖然走在空蕩蕩的路上,卻覺得四周都是看不見的壁壘,甚至可以形容為包裹住他、試圖進行分解的動物食道,只有這樣他才能解釋身體的不適感。受潮的腦袋在烈日烘烤下變得昏沉,只是從公寓到雜貨鋪的距離而已,他卻覺得格外的漫長,中途休息了幾次。快要到的時候,他又倚靠著一棵釘著電箱的樟樹,注視不遠處宛若蜃景的目的地。這時,一條在褪毛的流浪狗途經他狹長的影子,瞟向他的目光似乎都充滿蔑視,最終朝他吠叫幾聲后才消失,對此他選擇了忍耐。

太陽比以往更接近地面,熱—天氣不是一般的熱,在炙烤下連鐵皮似乎都要蜷縮起來,路邊的車前草也萎靡不振。趙非沒有信心自己能堅持走到雜貨鋪去。彼此之間存在一片看不見的荒漠,讓他無法逾越。他并非特意要去買什么東西,出門的起因是他跟妻子吵架了,一開始是尖刻的諷刺,接著是人身攻擊的辱罵,最后是鍋碗瓢盆的乒乓響。那是狹窄而且沒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公寓,可以容納兩個人的愛情,卻容納不了兩個人的厭惡,他幾乎是逃了出來。

至于吵架的原因現在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可以肯定是無足輕重的瑣事,不是誰忘了關冰箱門,就是誰買東西忘了找零這類事情。現在,聽不見妻子刺耳的聲音,他確定自己暫時是安全的。心有余悸的他想到電視里只有在交配期才關系融洽的雄獸與雌獸,這種聯想讓他覺得無比悲哀。深呼吸之后,他試探性地將手伸到樹影之外,很快就在心理作用的加劇下感覺到灼燒,他立刻縮手。如此重復幾次之后,他才再度拖著疲憊的步伐前行,比初次進入海水中學游泳的人還要缺乏自信。視線內的一切都變得浮動扭曲,讓他在陸地上產生暈眩。他抬起頭來,擔心湛藍色的天空也開始融化。

出門之后他問自己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為了避免長時間陷入缺乏目的的空洞狀態才決定去雜貨鋪買剃須刀。現在,他推開雜貨鋪的鐵紗門,掀起塑料裝飾品串起的簾子,首先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體育比賽模糊的畫面,沙啞的聲音時斷時續。他等到電視畫面里的游泳選手跳入水池,轉過面孔對柜臺后面正在讀報紙的老頭說:“幫我拿兩片剃須刀,要竹子牌的。”這時,墻腳那發出噪音的立式電風扇正好轉到他這邊吹來溫熱的風,他的眼瞼似乎對風過敏,難受地重復眨動。

老頭好像沒有聽見,等趙非說第二遍他才慢騰騰地對折報紙,注意到室內出現了第二個人。他拉開玻璃柜門,在積灰塵的盒子間翻找,那亂糟糟的,游戲卡放在彈珠盒里,而彈珠放在皮筋盒里。他過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說:“哎呀,沒有竹子牌的了。”趙非說:“那其它牌子的呢?”老頭說:“現在?其它牌子的也沒有。”趙非說:“要什么時候才有貨?”老頭說:“我這以前就沒進過剃須刀。”趙非說:“那說這么多沒用的干嘛?沒有‘竹子牌’的了,‘現在’其它牌子的也沒有,都容易讓人誤會,知不知道?”老頭摸了摸稀疏的頭發說:“我沒上過學,不懂咬文嚼字。”

現在目的沒有了,趙非得想出一個新的目的,他需要除了被妻子趕出門之外能解釋自己這樣游蕩的理由。抬起頭仰視貼著許多張舊報紙的天花板,他看見結網的蜘蛛,就在1987年的社會新聞旁邊。那是一起兇殺案報道,配上了嫌犯根本辨別不了五官的照片,那家伙歪著腦袋咧著嘴在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東西。他沒有說什么,低下頭推開鐵紗門離開這里,再次暴露在陽光下。

今天是周日,明天又是得工作的周一,他的工作是在車間里操作機器將一件件半成品送上流水線,冷酷的模具消除掉所有的差異,沒有一件成品可以保留自己的特點。那是一家木偶工廠,最近接到最多的訂單是招財貓木偶,他總是目睹著一批批原材料被切割、打磨然后上色,嵌上可以上下搖晃的前爪配件,最終裝進相同規格的包裝盒,讓貨車拉往各地的市場。

車間里總是飄蕩著木屑,人和人很少交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只需要在規定的時間做好規定的事情。什么時間切割木頭,什么時間裝箱,什么時間吃飯……一切都安排好了。在不知不覺間,規定不僅滲入了他的精神,還滲入了他的身體。最顯而易見的證據是,即便不上班的時候,趙非也會在下午二點四十五的時候準時感到來自膀胱的壓力。也許,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著這樣的一家工廠,負責將不同的人送上流水線,用冷酷的模具消除掉差異,創造一批批平庸的個體。因此,他偶爾會疑惑,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的?他知道那些木偶原來都是楊樹或柏樹,那是它們的本來面目,那自己的本來面目是什么?這樣的思考只會陷入沒有止境的死循環,今天的面孔覆蓋昨天的面孔,昨天的面孔覆蓋前天的面孔,他不想追溯到自己在羊水中游泳的時候。

走出雜貨鋪沒有多久,他路過一排挨著圍墻的行道樹,墻上是用油漆刷著的一條覆蓋了舊標語的新標語。當初的規劃顯然有問題,樹木周圍都是硬化的混凝土,而那些不斷生長的根莖在許多地方都擠裂了地表。從出生到現在為止近三十個年頭,他都沒有長時間離開過這座日漸衰敗、人口外流的小城,他幾乎去過這里的每一個地方。趙非記得,圍墻下是他以前上學時必經的地方,每天下午他都會背著書包經過,有的時候會碰上流浪貓在圍墻上行走,他和它在前行中保持著微妙的等距直至轉角。他一直想知道墻的另一邊是什么樣子,為此而產生了許多過度的遐想,也許那邊住著會說話的動物,也許那邊是外星人的基地,也許那邊是屬于巨人的花園……當他真的爬上一棵榆樹,踩過結實的枝杈,小心翼翼地站在嵌著許多玻璃碎片的圍墻上時,他感到無比失望。圍墻的另一邊不過是長滿了荒草的庭院,植物和建筑物纏繞在一起難分難解,除了已經干癟的皮球外再無引人注目的東西。

而圍墻下總是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小攤,比如散發刺鼻煙味的燒烤攤,近似藍色的火焰猶如海浪般浮動,一條條不新鮮的魚躺在滿是污垢的烤網上,發白的眼珠從眼眶凸出,翻面之后呈現出網格狀的焦痕,各種調味的香辛料粉末通過無處不在的疏漏灑落到赤裸的炭火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隨后自然就會看到無論男女一張一合的嘴巴,他們不停地咀嚼,通過吞噬尸體來得到滿足,牙齒和唇部沾染了醬汁,嘶嘶的動靜從喉嚨深處涌出。撕咬—攪拌—吞咽,最后殘留的骸骨被扔到地上,流浪狗聚集而來。

這便是他對這里的回憶,最先想起了最壞的印象,他討厭這樣,仰視著鐵樹濃密的樹蔭,他試圖想起一些愉快的片段,這比想起糟糕的片段更加困難。

過往浸沒在記憶深處,已經褪色,每一個地點都疊加著漫長的歷史,許多人出現過、許多人又消失了,留下空曠的孤寂。就在這棵鐵樹下面,出現過經營套圈游戲的流浪商販,那家伙根據遠近擺放出各種小玩具,最后一排是小魚缸里的金魚。他用粉筆劃出一條線,告訴學生們在線后拋出容易反彈的竹圈,套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五角錢一次。趙非很想要尾巴蓬松的黑色金魚,他隔著魚缸和它對視,產生了它也需要他的錯覺。于是,當天下午他穿過家中因為南風天而異常潮濕的走道,打開壁櫥,踩在椅子上勉強夠著最高一層,從母親放在鐵盒底下的零錢中抽走兩塊錢。然后倉皇地跳下逃離,走到門口才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擦拭掉鞋印,關上壁櫥的木窗。

當他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留下痕跡,再次穿過走道準備出門的時候,被靠在竹子躺椅上的祖父叫住,他以為自己偷錢被發現而驚恐,面孔顯得扭曲。當時的祖父衰老得幾乎沒有存在感,每天都躺在那閉目養神,偶爾離開抽一支煙或喝一杯酒。他對于周圍的一切都不怎么關心,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死亡而已。有的時候他忽然說些什么,但并不是跟旁邊的人對話,而是在跟早已經死去的故人對話,多是表達埋怨與悔恨。那一刻,祖孫倆面面相覷,彼此之間看上去很近,可實際上很遠,因為相隔著的不僅是五米左右的距離,還有一個甲子的歲月。他知道祖父快要死了,但他還不理解死為何物。

那之后過了幾周祖父便過世了。

他想,一定是時間卡住了,可供奉祖先的壁龕上蠟燭還在燃燒。過了極其漫長的幾秒鐘,祖父空洞的目光沒有跟視線內的任何事物產生粘結,若有所思地說:“沒事了,我忘了要說什么了。”趙非松了一口氣,立刻朝半開著的房門口跑去,室內的陰暗與室外的光亮截然不同,二者間存在明顯的分界,他的回憶也卡在了這一刻,因為意識到那段往事并不愉快。

不是因為之后花光錢也沒有套到金魚,也不是因為隔天偷錢的事被母親發現后挨了打,而是因為另一個人—和自己是同一年級的學生,兩人之間沒有過交集,對方是優等生而他是差等生,性格也截然不同,彼此之間仿佛平行地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那個家伙或許是因為出色的技巧,或許是因為偶然的幸運,居然每一次拋出竹圈都能套中想要的東西。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學生,他們不停歡呼、吹口哨。

天氣并不炎熱,但商販的臉色卻越來越差,粗糙的面孔上不斷滲出汗珠,終于,他叫停了這場游戲,宣布一切到此為止,開始不顧周圍的噓聲收攤走人,為虧本的生意嘟噥外地方言。聚集的人們也很快散去,而那個學生則為如何拿走那些獎品而煩惱,他說:“除了金魚都是我想要的,這么多怎么辦吶?”別人都在離開的時候,趙非卻留在原地:“如果不想要,那為什么往那扔圈子?失手了嗎?”對方根本沒有轉移視線去看他:“怎么可能,我從沒失手過,我不想要金魚可是我想要魚缸,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想要喜歡的東西必須接受一些不喜歡的附帶品。”趙非咬了下唇,鼓起勇氣說:“那金魚可以給我嗎?”對方突然跳了起來,從樹梢上摘下掛住的塑料袋,用它來裝玩具,這導致許多勉強停留在枝頭的樹葉飄落。他說:“不可以。”趙非看著金魚:“為什么?”對方輕描淡寫地說:“即便不喜歡也是我的東西,明白嗎?不喜歡的東西我寧愿毀掉,也不會給別人。”說完他將魚缸翻轉過來,液體在地面破碎成斑駁的潮濕,金魚墜落到塵埃當中,在空氣里像是人溺水般無助,用力撲騰幾下便沒有力氣再撲騰了。然后對方將圓形魚缸也裝進袋子,準備離開,對趙非露出不以為然的微笑:“但是,現在我已經遺棄它了,它不再是我的東西,你想要的話可以撿回去。”

感到體內在沸騰的趙非沒有回答,羞恥、難過、憤怒……各種情緒如同洋流形成漩渦。幾分鐘之后,只有他停留在原地,不—還有一條死去的金魚。冷色調的陽光下,等他也離開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影子已經略微偏移。

結束不堪的回憶,從不幸福的過去回到不幸福的現在,趙非伸手用五指蓋住面孔,透過指縫去看待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西邊是電線桿,他知道去年有個醉鬼騎摩托車撞了上去。南邊是一座混凝土橋,橋下的小河早已經因為建設工程而改道,那座沒有意義的橋卻依然佇立在那里。而西南邊的角落里是臺球廳,他還是學生的時候經常光顧那里……

氣溫似乎還在上升,天氣預報說這是自1922年7月29日以來最炎熱的一天,是太陽活動的異常導致的。現在,一只暴斃的鳥砸在汽車前蓋上,刺耳的警報聲向趙非襲來,他最終決定去露天游泳池。這是他認真思考后所認為第二等的選擇,第一等是去冰箱里,對,就是制冷的冰箱。他希望打開某一扇門進入積霜的內部,進入夏天里的冬天,讓自己一點點凍結,變成沒有感覺的冰塊。

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有能容納自己的巨型冰箱,雖然海鮮工廠的冷庫與之非常相似,都是低溫的空間,但他認為冰箱和冷庫是兩回事,就像海鷗和企鵝是兩回事,這是原則性的問題不能妥協,所以他只能去游泳池。如果試圖穿過陽光直接抵達那里,肯定會在中途中暑,所以他只能從一處遮蔽物下快速走到另一處遮蔽物下,從陰影到陰影,他在雨天忘記帶傘時為了避雨也會如此。

等走到水果攤的篷布下時,趙非感覺快要暈眩,明明已經看見游泳池外的售票口,他卻懷疑那是幻覺。水果攤老板并不在那,可能是覺得這樣的氣溫、這樣的鐘點不會有什么顧客吧,事實上也的確如此,趙非是今天第一個到這里的人,而他也無意購買什么,哪怕僅僅是一顆葡萄。在案板上,一堆或多或少都有疤痕的蘋果上是一顆削了一半皮的菠蘿,水果刀插在里面,橙色的果肉暴露在外,卻沒有吸引任何蒼蠅。他忽然意識到什么,這一刻視線內空無一人,連遠處的汽車行駛聲都聽不到。他試圖咽一下口水,卻發現喉嚨已經干涸,只能聽見嘶啞的回聲。對他而言這是極其恐怖的景象,空蕩的街道上只有風吹動的塑料袋,所有影子都被拉長了,林立的建筑物之間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連一條流浪狗都看不到了,仿佛是末日電影中的片段。

這是極其偶然的巧合,幾分鐘前或幾分鐘后都不會如此,現在像夢魘般襲擊趙非的內心。在恐懼感作用下趙非像圓規般環顧四周,努力檢查每一處細節,終于看見遠處的三樓窗臺上正晾曬衣服的家庭主婦,他頓時松了口氣,仿佛是恐高癥患者從懸崖邊退回一般。

休息片刻后他向游泳池的售票處走去,在窗口朝里面喊:“有人在嗎?”

他敲了敲鐵欄柵:“有人在嗎?”

里面終于有了細微的反應,好像是人在鐵架床上翻身時螺絲摩擦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售票員一只手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另一只手搖晃著蒲扇說:“是誰啊?打攪我午睡。”趙非說:“現在是營業時間吧,怎么不賣票?我要一張成人票。”售票員說:“這么熱的天,有誰游泳啊,連池子里的水都是熱的。”趙非說:“可外面沒有掛停止營業的牌子。”售票員氣憤地說:“不用掛牌子,正常腦子的人都知道是這種情況。”趙非說:“我的腦子并不正常。”售票員說:“得得,一張成人票是吧,十二塊錢。”趙非說:“比我上一次來的時候漲了八塊錢。”售票員說:“門票四塊錢?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趙非說:“對,十年前的事。”

交過錢之后,趙非接過手寫的門票,隔著生銹的鐵欄柵便能夠看見游泳池的景象,那邊空蕩蕩的,水面上只有一個乘著皮劃艇清理水池的工人,他正用網打撈池底的落葉。他走到鑲嵌長方形白色瓷磚的泳池邊,看見水面上漂浮著溺死的蜻蜓,不自覺地發出苦笑,或許,它和今天的自己一樣試圖重溫童年往事而故意落入水中,然而這種在水中出生的昆蟲成年后卻無法回到水中。

泳池看上去猶如巨型魚缸,起碼在趙非的眼中就是如此,這種看法他從十年前一直堅持到現在。他蹲下來看著自己的倒影,謹慎地伸出手,指頭觸碰女人裸體般浸入水中又猛然縮回。他上一次來這里是十年前,和今天的天氣相反,那天在下雨,雨點在水面泛起無數圓形漣漪。除了他之外池內還有其他人,但在記憶中那些人只是沒有五官的人影,在無關緊要的邊緣地帶做無關緊要的事情。他不會游泳,只是在淺水區感受那種半沉半浮之間的模糊感而已,那可以讓滿是棱角的自我暫時柔和。他捏住鼻子下蹲讓水淹沒全身,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注視落在水面的雨,仿佛隔著一層玻璃。

浮出水面換氣的時候,他看見岸邊撐著藍傘的人,晃動腦袋抖落睫毛上的水珠之后,原本只有輪廓的人影變得清晰。那是二十出頭的女生,蒼白消瘦的身體被包裹在黑色外衣內。她沿著岸邊來回徘徊,卻沒有意識到這點,似乎以為自己固定地佇立在某處,顯然,發生了靈與肉略微脫離的情況,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傾斜的雨仿佛在和她開玩笑,當她把雨傘傾一邊擋雨的時候,雨便改變角度從另一邊襲來,打濕波浪狀的裙邊。她那空氣劉海下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當初趙非不知道那蘊含著什么,現在他知道了,那蘊含著希望之后的失望。當時,他正準備再度潛入水中,那個女生朝他喊道:“小朋友,你見到一個嘴角有痣的男人了嗎?”

像是緩緩下沉的船只,由于一種慣性他等水淹沒上唇的時候才說:“沒有見到過,見到了也沒注意嘴角有沒有痣,你來這里找他嗎?”

她說:“嗯。”

他說:“那你要去別的地方找嗎?”

她說:“也沒有別的辦法,或許他不想讓我找到吧。”

他說:“我明白了,你在和別人玩捉迷藏。”

她停頓了一下:“是啊,在玩捉迷藏,情感上的捉迷藏。”

他說:“如果一直找不到呢?就一直找下去嗎?”

她說:“不會的,只會找到自己不想找的時候。”

他說:“真難理解。”

她說:“你為什么在下雨天來這?”

他說:“為了避雨啊。”

她說:“避雨?”

他說:“對啊,當我躲到水下的時候,所有的雨都被擋在水面上。”

她笑著說:“你是對的。”思索片刻后又認真地說:“你是對的。”

為了對她示范如何避雨,他模仿海豚那樣翻身再度潛入水中,可等到重新浮出水面的時候,岸上的女生已經不見蹤影。他眨了幾次眼睛之后,才確定這是事實,隨后他仿佛肺部進水般難受,卻說不出緣由。他總認為自己記錯了,把不同往事中的下雨、游泳還有偶遇的陌生女人混合在一起,重疊出格外陰冷的錯誤記憶。但是,那一切歷歷在目,他的骨頭都還記得那天的水溫,他不得不承認。

那之后沒有任何特別的緣由,他沒有來過這里。要中斷一個人的行為通常需要特別的原因,例如有的人因為目睹屠宰場中對雞群流水線式的屠殺而惡心嘔吐,發誓再也不吃雞肉。生命中存在許多類似的轉折點,但是趙非整整十年沒有來過這里并不是因為這種原因,沒有游往深水區差點溺死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很多改變都毫無征兆,九歲的時候突然變得討厭《貓和老鼠》;十四歲的時候突然開始抽煙;十九歲的時候突然跟女友分手;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戒煙;二十四歲的時候突然結婚……對他而言很多事情不需要原因,確切地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并不是他不可捉摸,而是他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

現在,體驗過水溫之后,他發現雖然熱,但沒有售票員說的那么熱,于是他解開皮帶脫掉長褲,再去解開襯衫的的一顆顆紐扣,他想要游泳,想要被液體包裹住,獲得在空氣中無法獲得的感覺。但是當他準備摘下手表時,不遠處的清潔工再次舉起撈網,里面是一只腿上綁著石頭的死貓,濕透的灰色毛發格外順滑,在烈日下反耀著腐爛的光線。他頓時愣住了,雖然以前就知道看上去純潔的泳池其實非常污穢,人的汗液、唾液乃至尿液都混入了鉆石般透明無瑕的泳池。

這時,戴著草帽的清潔工仿佛才看到他,用鐵鉗將死貓裝入塑料袋,然后轉過頭說:“嗬,沒想到這個點還有別人。”趙非將已經解開的手表重新系好:“我也沒有想到。”清潔工說:“你是來游泳的?可真稀奇,我已經幾天沒看到客人了。”趙非說:“本來是,可我現在改主意了。”他一邊說一邊不緊不慢地重新穿上衣褲,皮帶上掛著的鑰匙發出叮當響,他忽然想到,自己平時都感覺不到衣物的存在,正如自己平時感覺不到肋骨的存在。

清潔工將皮筏往別處劃去:“因為這只貓嗎?它也怪可憐的,你瞧它,估計也是熱得受不了才跳進泳池的吧。”趙非翻弄著衣領:“不完全是因為它。”清潔工摸了摸帽檐:“那還因為什么?”趙非低下頭看露出涼鞋的腳趾,沒有再說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對折的門票撕掉,在紙張碎屑全部落地之前掉頭離開。

再次走在街頭,沉悶的空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得承受虛無的重量,沒能在泳池中游泳,卻在粘稠的空氣中游泳,無形的阻力拖曳著他的腳步,他感覺自己快要達到某種臨界點了。與此同時,四千米之遙的高空上渙散的云絮正在凝聚,昆蟲吞噬樹葉般緩慢地吞噬天際。現在的他認為自己已經無處可去,他只想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直到融化為止。可是達到臨界點又意味著什么?

他總是在兩點之間來回,童年的時候是在家與學校之間來回,生病的時候是在家與醫院之間來回,工作之后是在家與工廠之間來回。世人很少在始點與終點之間停留,畢竟過程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結果,如果可以,人總是希望像游戲一樣按下確認鍵便能從一個地方切換到另一個地方,省略掉無意義的過程。然而當人因為某種緣故突然中途停下,注視著路上的風景,或許會察覺到無意義的不是過程,而是自己的目的本身。

對趙非而言便是如此,在漫游了一下午之后,他想,如果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時發生,那么無數個自己會擠滿這座狹小的城鎮,自己無處不在。在醫院出生時哭泣的自己,在小巷里被不良學生欺凌的自己,在電影院看著裸體畫面呼吸急促的自己,在十字路口等朋友的自己,在公共汽車上發現忘帶硬幣的自己,在醫院死亡時微笑的自己……那樣荒謬的場景真的發生的話,那某個自己是否會愛某個自己?某個自己是否會恨某個自己?某個自己又是否會遺忘某個自己?無論如何,他們各異的表情最終折疊成他現在的茫然。

按理來說他應該對城鎮感到無比熟悉,可實際上并非如此,城鎮并非停滯不變的,它跟他一樣在生長著。趙非穿過正在拆遷的區域,四周都是噪音,那些怪獸般的重型機器不停地把屋頂掀起,把墻壁推倒,把障礙物碾碎。灰塵飄浮在低空,沾染在蜻蜓翅膀上。推土機的履帶和挖掘機的履帶在地面交錯留下壓痕,那些痕跡不斷重疊,像是在畫一幅涂鴉。整個街區都在拆遷,今天還在的房子明天不一定存在,也許一個月之后再來就再也找不到上次看過的建筑物,仿佛這兒不是一片工地,而是一片被轟炸過的戰場。

腦袋昏昏沉沉的情況下,他毫無防備地穿過漫天灰塵的施工區域,才察覺到右手的小拇指不知道在哪劃破了點皮,正在滲出血液。他注視著微小的傷口,毫不在乎地任由血液染上指甲,然后滴落到塵土上。他抬起頭,看著各種形狀的云在不斷拆分組合,并不覺得這是即將下雨的前兆,因為最近這樣的景象已經出現幾次,可每次最后云絮都被太陽所驅散。

這種天氣下應該做什么?

這種天氣下想要做什么?

他對自己提出看上去一樣實際上不一樣的兩個問題,答案自然也存在顯著差異,這種天氣下應該只穿短褲在家里吃冰棍,這種天氣下應該打電話問候難以忍受高溫的親戚身體怎么樣,這種天氣下應該多吃蔬菜……但是,這種天氣下他只想要讓被太陽所炙烤的一切都見鬼去吧。

他回憶起一部叫《熱天午后》的電影,他記得講的是越戰時期,美國兩個男人在一個熱天搶劫銀行,一個極其炎熱的日子,跟今天差不多。里面的人都神經兮兮的,就像他現在這副模樣。和很多電影一樣,劫匪很蠢,男一號劫匪的搶劫目的是為了給同性戀男友做變性手術籌錢,男二號劫匪的目的他忘了,至于男三號劫匪則是在開場不久就逃走了。他們很倒霉,到的時候銀行里的現金剛剛被轉走,只搶到一些零鈔。被包圍的他們只好以那些銀行職員作為人質,和警方展開漫長的對峙,外邊越來越多的人圍觀。最后的結局是兩人要求提供一架飛機好逃往阿爾及利亞,在機場的時候,兩人一個被捕,一個被擊斃。

電影內容他沒怎么看懂,沒有激烈的打斗,只知道是在描繪越戰背景下有些癲狂的美國社會,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可是此刻他卻對那部電影產生強烈的共鳴,情緒達到了爆發或崩潰的臨界點,似乎有什么特別的刺激喚醒了血液深處的本能。一種精神上的返祖現象已然發生,雖然沒有長出獠牙和絨毛,但他的心已經在環境的折磨下變成了野獸之心。他猶如一頭遍體鱗傷的野獸,蟄伏于都市森林中,不斷忍受惡意的他終于也想表達惡意。仿佛完成了食草動物往食肉動物的進化,他蜷縮著情感上的趾爪,準備開始第一次掠食,冷靜地環顧四周尋找最為柔軟的咽喉所在。

當沙漏一頭的沙完全流向另一頭,就該翻轉過來,趙非覺得該將命運的沙漏翻轉過來了,之前一直是他忍受別人,現在該別人忍受他了。酷熱的環境中他的目光格外冷酷,是周圍唯一寒冷的存在。他想要跨越某條界限,想要破壞什么,但是并不準備像電影那樣去搶銀行。他佇立在墻壁的陰影下忽然意識到什么,視線內所有較輕的東西都朝向一方,一長串三角形旗子也好,路邊攤的撐傘也好,沒上閂的木框窗戶也好,紛紛搖晃起來。

再明顯不過的事情,起風了。

原本潔白的云層被污染了一般,像進入發情期的動物,簇擁在一起以最快的速度不斷繁殖,漸漸變為灰黑色,遠處隱約的雷鳴和別的雜音混合。低空中的蜻蜓多了起來,它們總是被誤認為是不會辯解的啞巴,感覺只要伸出手就很容易捕獲其中一只。聽不見蜻蜓聲音的趙非卻感覺聽見了土壤的聲音,陸地在對天空發出口渴的呼喊,不過天空沒有馬上回應。難道真的要下雨了嗎?趙非并不關心,他在思考接下來做什么。

他想,既然生存在一個丑陋的世界,那自然不可避免地變得面目丑陋,他只是接受現實而已。那么,接下來該去做什么?去沒有人看著的店鋪,敲開櫥柜的玻璃,偷盜所有值錢的東西?去找一根繩子,把路邊正在覓食的流浪狗絞死,再掛到路燈上?去已經廢棄的破瓦房旁,澆上汽油,扔一根火柴點燃?決定作惡的他在糾結一番后,最終去不遠處的商店買了一盒三角釘,然后走到偏僻道路的中央撒下,接著躲到旁邊的廣告牌下等待視線盡頭出現車輛,等待爆胎后緊急剎車的刺耳摩擦,以及車主兇狠的咒罵。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犯罪,他卻絲毫不緊張,也沒有任何內心掙扎。難道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嗎?不,他只是因為中暑停止了思考,整個身體都在根據一種慣性運作,滑向墮落的深淵。

一輛藍色福特轎車在遠處出現,不緊不慢地駛往這里,司機A不久前才結束午睡,打著哈欠,從盒子里倒出兩顆薄荷糖咀嚼起來。在他的視線內,永無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兩旁是不斷流逝的單調風景。

趙非倚靠著廣告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開始折疊。在他的視線內,廣告牌上的女人裸露的大腿距離自己無比接近,膝蓋幾乎要碰到自己透氣的鼻子,卻沒有任何誘惑力,周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塑料袋撞上車前窗,而且剛好卡在雨刷器上,司機A不得不減速,然后啟動雨刷器讓塑料袋再次飄離開。在他的視線內,永無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兩旁是不斷流逝的單調風景。

折疊出紙飛機后,感覺不滿意的趙非將紙攤平,再折出紙船,可還是不滿意地搖搖頭,再次將紙攤平。周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抬頭看一眼后視鏡中自己普通的面孔,司機A有點說不出的厭惡,這讓他忽略了路邊忽略也沒關系的一堆舊紙箱。在他的視線內,永無止境的道路往前延伸,兩旁是不斷流逝的單調風景。

把紙揉作一團扔掉之后,趙非將手插進口袋,然后一直看著馬路對面的橡膠輪胎。周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忽然,暴雨幾乎在瞬間覆蓋了所有的角落,真的下雨了。那些懸浮的蜻蜓來不及反應紛紛被擊中掉落,密集的雨幾乎沒有空隙,讓趙非一度以為自己已經陷入較為稀疏的大海。自行車棚的黑色篷布上是噗噗的動靜,混凝土路面上是淅淅瀝瀝的聲音,一排鐵皮垃圾桶上則是噼里啪啦的喧嘩。洶涌而來的嘈雜淹沒了之前的沉寂,人誤以為那是雨聲,然而那一切并非雨的語言,實際上是萬物利用雨說出自己的語言。

整個燥熱的環境開始冷卻下來,趙非被從外到里淋濕,他發現自己又和以前一樣能夠接受這個世界了。與此同時,趙非和司機出現在彼此視線內,兩種不同的世界匯聚。面對原本期待的事情逐漸發生,趙非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往路中央走去,完全不顧及駛來的轎車急促的喇叭聲,將散落的三角釘一顆顆撿起,試圖挽回自己犯下的罪行。畢竟,暴雨也冷卻了他卑微的惡意。

(責任編輯: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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