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
春天總是一夜而至。后知后覺的你還來不及換上新鮮的衣裳,只瞧見窗外的孩子放風箏,又聞得隔壁的大媽炒香椿。
一推門,天地萬物全都羽化出了翅膀。
草木熙熙,走在其間,仿佛你是赤裸的,只披著繁花的顏色。你放眼四周,竟找不著一張年邁的臉龐,所有人都映著緋紅與鵝黃,晃著耀眼的光。
盛夏并不可怕,只要你躲在樹陰底下。高大的槐樹最能變戲法,在你眼皮底下將艷陽藏匿,只留下篩過的光斑點點,飄忽地撒在你的身上。
你昂起頭,迎向那清澈的陽光,瞧它在葉縫間忽明忽暗。你覺得你渴望而不是畏懼它。然后,你繼續仰著頭,放平了身子,不知不覺地困著了。
秋日的狂歡不亞于春時,但她并不爭先恐后,只是安靜地跟著風的腳步。你也這樣跟著風走,你瞧著遠處的人兒也這樣無聲息地跟著風走。
聽著樹梢的楊樹葉沙沙,你覺得唯有春天的鳥鳴才能與之比較,再沒有誰敢發出聲響。
走過落葉如落英紛飛的樹下,你知道路過的葉子會打在頭上、肩上,然后掉落在腳邊。你低頭看著它,發現自己從未在茂盛的季節里端詳過它的模樣。
冬天不像齜著嘴的巫婆,而是咯咯笑的小淘氣。他穿得圓滾滾,走幾步就跌倒在雪地上。唷,顧不上拍去屁股上的雪,趕緊撿起那串冰糖葫蘆。
有時你覺得冷吧,見了人一張口就想著說幾句“天凍”的詞兒。可你一張口,就呼著熱騰的水汽兒,倒奪了你話里的威風,讓人覺得溫暖。
冬夜里只有白茫茫與黑漆漆,卻分明了在風中晃動著的燈籠。一如掛在留鳥啾啾聲中的個個丹杮,都是這冷颼颼里最動人的紅色。
故鄉的木棉
每逢回家,我總想起那些木棉。
坐在單車后座,一個拐彎,遠遠地就瞧見它那高聳空中的身軀。年歲寫在樹干但枝繁葉茂,雖飽經風雨而淡然蓬勃。
它站在路旁,那條回外婆家的必經之路。
四周是一片低矮的舊式民居。近前了,便望見它華蓋般的樹冠籠罩在斑駁的灰墻之上,如一朵碧綠的云在屋頂歇腳。
見到它,我總是慶幸,還好,它還在那兒,還沒被深深插入天際的高層樓盤所淹沒。
如今,我可以獨自騎著單車,穿過鬧市中的大街小巷,越過車水馬龍的跨江大橋,擠進集鎮熱鬧喧嘩的露天市場,半天才探頭出來,呼吸到夾著草灰味兒的田野氣息。
兜兜轉轉地,我只想看到它。
必經之路早已失卻必經的理由。我已多年未曾到過那條必經之路的終點,那間落雨時天井四周如掛滿珠簾的老宅子。
宅子主人相繼離去,留下天井遍地爬行的堇菜。不知春日到來時,有多少小花在陽光中抬頭仰望。
另一些木棉,長在母校。
縱使我記不清木棉花聞上去時的氣味,卻清晰地記得木棉花砸下來時的聲響。
當你走在校園,當你的頭顱有幸被一朵熟落的木棉花選中,伴隨那重重的一擊,你會聽到實實的一聲悶響,可能還會聽到教學樓上倚著欄桿傳來的笑聲——
“嘿,同學,那是阮吹落的。”
如同那些掉落的木棉花,那些校園里的過往似乎也慢慢凋落了。
長長的林陰道消失了,鋪著灰瓦的平房教室連同它們前面的紅磚走廊以及夏日陣雨來臨時從屋檐滑落的滴滴答答聲一起消失了。
新的同學們有了新的宿舍樓和新的教學樓。不知從何時起,新的宿舍樓和新的教學樓還有了一個新的校名。
那些木棉呢?
我踮起腳,伸長脖子,望穿高高的電動柵欄,繞過宿舍樓和教學樓,來到操場門口,也許它們還在那兒。
在故鄉之外,每到春日,常常遇到滿樹火紅的木棉。有時駐步,細細看著它樹皮上突起的尖刺,又望向那不變的紅花,心想著,這又是誰的木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