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稗類》融合了作家批評和學院派批評特質,以作家的創作經驗去掙脫學者的理論束縛,以學者的學術眼光拓寬小說的疆域,展現了批評的野性。
【關鍵詞】作家批評;《小說稗類》;張大春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8-0041-02
20世紀90年代,一批先鋒作家的文學批評作品陸續面世,如馬原《閱讀大師》、殘雪《靈魂的城堡》、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等等,引起一些學者對作家批評的關注。到近些年來廣受讀者好評和歡迎的畢飛宇《小說課》,及其同系列叢書包括張煒《從熱烈到溫煦》、葉兆言《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等等的出版,作家批評持續發展近20年,對原有文學批評體系形成強有力的沖擊,尤其使學院派批評存在的理論先行、缺乏文本細讀等弊病有所暴露,因此引起了學界的重視。然而,同樣以“先鋒作家”身份在臺灣出道的作家張大春,其出版于1998年的《小說稗類》,2004年在大陸出版,2010年再版,不乏讀者和好評,學界卻對其缺乏關注。
一、游走的定位
與當前大陸作家批評相比,《小說稗類》顯得有點另類。
首先,在批評類型上,它屬于一部文學理論。作家批評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文論,一類創作談,還有一類是作品解讀。當代絕大部分的作家批評屬于后面兩類,文論類的寥寥。而《小說稗類》是一部直接展現“小說面面觀”的文論。張大春信手拈來古今中西的文本和理論,侃侃而談小說術語,宏觀層面上包括小說本體、體系、小說史等,微觀處涉及具體某一小說要素如主題、情節或者小說技巧如動作、速度等。
其次,在具體批評實踐中,作家批評小說化的沖動,在張大春這里顯得尤為克制。他很少孤立地去看待一部小說,而是相對客觀地將一部小說置于某種小說史或小說體系中來看待。同一個張愛玲,可以用“速度”說,可以用“腔調”論,也可以用“細節”道。在張愛玲的對照之下,白先勇的腔調才顯意義,鐘曉陽的細節才非必要。
然而,盡管擁有理論和客觀的氣質,《小說稗類》卻不能被當作一種學院派批評。一方面,學者批評有約定俗稱的一套理論話語,注重語言表述的明確,而張大春小說家的沖動在這里涌現,自造新詞,玩起語言游戲。乍看目錄,就會發現其小說化傾向:“站在語言的遺體上”——什么是語言的遺體?語言什么時候死了?“踩影子找影子”——影子是什么?前后影子有什么關系?“卡夫卡來不及找到”——來不及找到什么?另一方面,學者批評對某一問題總是集中火力、刨根問底,張大春則點到為止,且散落在不同的篇章里,如“速度”主要出現在《意志力的詩——一則小說的速度感》,而《多告訴我一點——一則小說的顯微鏡》又提道“細節是調整小說敘述速度的樞紐”。
《小說稗類》這種游走于作家批評和學者批評之間的狀態,與張大春兼具多重身份有關。他既是一個作家,也是接受過中文系正兒八經學術訓練的學者,任教于多所大學,熟悉學術體制內的理論批評。在這里,作為批評者的張大春,不為身份焦慮,反而各取所長,融會貫通,以作家的創作經驗去掙脫學者的理論束縛,以學者的學術眼光拓寬小說的疆域,展現出批評的野性。
二、掙脫理論束縛
批評的野性,其根源于張大春對小說野性的信仰。書名“小說稗類”本就是一則關于野性的寓言。小說稱“稗”,初以區別正史,走的就是歷史的野路子。在文學圈里,長期以來寫給“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的小說總比高貴的詩文正統低一等。直到晚清五四時期,小說終于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至今都可以說其占據著文學中心位置。放眼當今世界,小說絕不會再被認為是野路子,而成了正兒八經的藝術。有人創作,有人欣賞,自然也有人批評。于是,小說理論層出不窮,給小說套上層層枷鎖,告訴人們小說應該怎么樣。同樣被歸入文學理論的《小說稗類》,卻發出了不一樣的聲音。張大春再以“稗”稱小說,不取其低于他物一等的原意,而以稗“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和粗糲上都能生長”的植物屬性作譬喻,展現小說的“野性”,來告訴人們小說還可以怎么樣。
面對處處設限的理論,張大春用小說創作實踐質疑習以為常的說法,挑戰理論權威,突破既有的理論框架,賦予小說和批評新的活力。以《福斯特在搖擺——一則小說的因果律》為例,福斯特對情節的定義,已經成了后世不少文章支撐其合理性的腳注。那個耳熟能詳且方便理解的句子“國王死了,然后王后因哀傷而死”,因其強大牢靠的因果聯系,引得人們頻頻點頭,至今還可能作為金科玉律出現在各種文學課上。在張大春看來,這句話只能簡化對情節的理解。而且,這恐怕也不是福斯特唯一所講的。于是,從這句話入手,張大春創造性地進行了改寫,使其變為“國王死了,王后在花園里散步”。如此一來,原本明確絕對的句子,開始變得不確定起來。它注入了源于現代小說經驗的不可靠敘述的動力,從而促成了標題中所謂的福斯特“搖擺”。其實,福斯特對“情節是小說的那個合乎邏輯的理性面”這樣判斷式的論調本來就有所警惕和猶豫。這一句判斷出現在談論情節這一章的中間部分,但之后還有福斯特對紀德《偽幣制造者》不太合邏輯地方的解讀,從而看到“小說里有一個模糊而擴大的、為潛意識而進入的部分”。張大春強調這一部分對紀德的論述,讓福斯特“搖擺”得更加厲害,也動搖人們對“國王和王后”的執迷。改寫后的“國王和王后”,不能說沒有因果,但人們不能直接看出其中的聯系。若是畢飛宇在這里,恐怕又要克制不住創作沖動,把這句話變成只屬于畢飛宇的一句話。張大春并不如此,而是點到為止。至于之間可以填補怎樣的材料及聯系則留給讀者自己去遐想。
在這里,張大春創造了一個不可靠敘述的句子,使小說掙脫了理論的枷鎖,也使批評不落理論的窠臼。
三、書寫另類小說史
《小說稗類》不作理論預設,而從具體的作品解讀出發,發現小說可以怎么寫。因為,在張大春眼里,小說有自己的世界。小說就是“一個詞在時間中的奇遇”,而小說家如同幼兒一般,純粹,好奇。純粹的是,拋掉那些讓小說淪為工具的附加目的,如宣傳政治、教化道德。好奇,則促使時間和想象力發酵,不斷追問“后來呢”“為什么”,使最初那個詞開枝散葉,創造出一個由詞與詞互相聯系著的小說文本世界。張大春所作的,就是帶領讀者進入一個小說自己開口說話的世界。所以,涉及具體作品解讀,張大春不像有些小說家實際上借批評的形式來進行小說創作,尤其體現在敘述原作情節時,融入了個人的創作經驗,而是以學者批評客觀的態度和知識求真的精神,關注小說敘事語言,通過對比多個文本,以彰顯某一敘事技巧的諸多可能性。《說時遲,那時快——一則小說的動作篇》是個典型的例子。
這篇批評依據文內小標題可理出的行文邏輯是“(引言)——生命中就有連施耐庵也寫不好的動作——孫悟空是怎么做到的——置身語言的殿堂——官人,我要—我要寫出動作——一個岔題的補注——回到動作,舍棄動作”。僅從形式上看,又是作家感性的語言。但細看其內容,會發現實際上它如同一篇學術論文,首先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再提供充足的論據,經過合理的論證,得出可信的結論,并闡述其學術意義和價值。
引言部分,介紹了影像媒介高度發展的時代背景,復雜的動作書寫被輕而易舉地表現出來,針對這一現象,張大春提出問題“小說真的能被替代嗎”,并給出了一個聞所未聞的假設:“一部小說史原本就是一部小說家不斷翻修其‘動作書寫’的歷史。”緊接著四個部分,以《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和《金瓶梅》為例,截取具體文本片段,對比敘述語言,形式上發現兩種不同的書寫方式,施耐庵運用補強動感的助動詞,其余的都借助了詩詞曲文。張大春注意到,不同的形式源于不同的小說傳統。《水滸傳》基于一種大書場傳統,是一種說書人的藝術,所以說故事的口語環境影響到了助動詞的使用。而《西游記》《紅樓夢》《金瓶梅》屬于文人傳統,失了書場傳統的聲音,便借助詩詞曲文字斟句酌賦予動作書寫節奏和音韻,喚起視聽想象。不同形式見證了小說語言革命性的轉變。張大春的論述到這還沒有結束,更進一步,同樣形式的動作書寫置身于不同的文本傳達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在古代文學傳統中,詩文居于正統地位,吳承恩、曹雪芹借助詩文不僅使動作產生音樂性,更重要的是表現出對詩文傳統的信仰,努力讓小說貼近正統。到了笑笑生,詩詞曲文比西游記更文雅,可描寫的世界卻最有辱斯文,如此反差,產生戲謔的效果,表現了與吳、曹不同的信仰:輕蔑正統。那么,在當今世界里,動作該怎么寫呢?這屬于現代性的世界,心理世界從20世紀以來被無比地放大,影像媒介介入甚至替代小說書寫,因此小說家轉入了對動作心理的描寫,去書寫那些還未被其他媒介占領的部分。從古至今,以動作為切入點,見微知著,張大春無中生有地發明了一部另類的小說史。
這部另類的小說史,以學術史的眼光把創作納入了巨大的小說傳統,擷取具有革命性意味的作品,拓展了以往小說史對這些作品的界定,《西游記》不止步于神魔經典,《金瓶梅》也超越了世俗人情小說的定位。同時,反映出張大春批評的野性在于對小說技巧的探索不僅是“求善”“求美”,更是“求新”“求變”。
綜上,《小說稗類》之所以值得關注,因為張大春融合作家批評和學者批評的長處,突破理論限制,相對客觀地通過多個小說文本解讀,刷新對小說的認識,主動拓寬小說寫作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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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葉黎霞,武漢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