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榮
中國當代幾個排前面的小說家,都是農家出身、農村長大。總體上看,對土地有深厚的眷戀之情,對農民的苦楚,有深刻體認。但他們缺乏對現代工業文明的認識和認同,也毋庸諱言。這是解讀莫言、陳忠實、賈平凹等人及其作品的鑰匙,是了解其人精神世界的唯一入口。

《白鹿原》之成功,在于比較真實地寫出了農村和農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但就小說思想內涵而言,充其量是一部農耕時代的挽歌。那種對舊時代、舊文化的眷戀,越是寫得深厚濃烈,越是無益而有害。《白鹿原》隱含的思想主題,是“革命”與農業文明或傳統文化的尖銳對立,即革命摧毀了傳統文化。但我必須指出,這不僅是浮淺的,也是錯誤的。革命,要看其性質;烏托邦主義的革命,究其實質,與傳統文化在思想上是完全一致的。無論是朱元璋、李自成,還是洪秀全,他們的革命,終究還是舊文化的復辟。盡管還有許多人的認識至今停止在這表面化的層面,對于當代作家,卻是不可原諒的。
只要比較一下作為封建時代挽歌的巨著《紅樓夢》,就能看出二者的差距在哪里。《紅樓夢》淋漓盡致地描寫了乾雍時期的貴族生活和精神世界,但曹雪芹是以懺悔的態度,審視一個百年家族的衰亡,深刻反思他身處的文化環境,對儒道釋一一作了鞭笞和斷然否定。他走出了舊文化的“圍城”,盡管他找不到精神出路,但以他的反叛精神,賦予了《紅樓夢》以詩的光輝。而兩百多年后的《白鹿原》作者,仍困守在新舊文化的糾結和無奈中。這是不應該的。因為,今天已不同于曹雪芹的時代,國門早已洞開,新思想的光亮,照進了封閉千年的黑屋子。撇開藝術成就暫不論,二者精神世界之殊異,一目了然。
正像看待《水滸傳》,不能不承認它是中國游民社會生動真實的寫照,但作者宣揚的目無法治、浸透暴力美學的“造反有理”的歷史邏輯,是非現代的,是極其有毒有害的。《水滸傳》誕生于勾欄瓦舍,是說書人與市井聽眾的集體創作。暴力美學的淵源,正是游民社會本身。這也是自秦以降,社會千年動蕩不止的原因之一。
相對而言,莫言的小說,對舊制度、舊文化的批判意識比較強烈,盡管他也受了中國舊小說蘊含暴力美學的深重影響,在批判的同時,缺少了對人文精神和美的禮贊。他對傳統文明的批判意識,使得它在當代作家中,脫穎而出。
最讓人不能接受的是二月河的歷史小說,明君賢臣思想貫穿始終,對封建統治者褒貶失當,甚至極盡歌頌。這種公然站在現代先進思想對立面、充當封建衛道士的作家,現在遭到人們的強烈批評和質疑,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當代中國小說,如德國漢學家顧彬所說,確實乏善可陳。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當代作家普遍地缺少思想操練。他們的閱讀與思考,局限在小說范疇,而沒有注重文史哲科的全面修養。文壇的世俗化、功利化,當然也是重要的環境因素。
學術界存在類似的狀況。以紅學為例,大師級的周汝昌先生,居然把他自己續寫的一首七律,故弄玄虛地制造是曹雪芹原作的假象,引發紅學界的一場聚訟,導致一位紅學家活活氣死。其實,他根據敦誠《四松堂集》遺存的曹雪芹的兩句詩“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所做的附驥之作,真的很一般,空泛,大而無當,陳詞濫調;與曹公的詩才相比,何以道里計!不知怎么還有那么多紅學家會信以為真。這些學者的精神世界,是值得拷問的。還有不少所謂“國學”大師,對傳統文化“精華”“糟粕”一并收納,意似眷眷,難舍難分。
總括起來,我們在任何領域,都喜歡制造偶像,崇拜偶像。偶像崇拜的對立面,正是自我麻痹、自我意識的喪失。此與現代精神,恰成一反調。還有一個致命問題,就是我屢屢談及的邏輯學教育的缺失。人文學科的治學者,不懂邏輯,不懂科學,已是常態。別的學科,我不甚了解,紅學專著,我讀的多。紅學家們的思維模式,大多停留在玄性思維階段,尚未進入邏輯思維、科學思維階段。寫小說的,還稍可容忍;做學問,豈能止于尊乾嘉學派為圭臬?我認為,歷代注經派都只算是治“小學”;不是“大學”。大學問,是需要新思想、先進觀念統領的。
1995年,我讀到《顧準文集》后,即開始疏離文學,轉向歷史和思想文化史。近些年,我的閱讀思考興趣又轉移到了科學和科學哲學,一是我一直保留著青少年時期對科學的濃厚興趣,二是厭倦了那些不斷重復、拾人牙慧的絮絮叨叨,了無新意。我的有限的生命,不應該浪費在這里了。
(作者為我國當代著名作家、學者)責編: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