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浮世畫家》中小野的倫理困境

趙文敏

【摘要】 在《浮世畫家》中，石黑一雄以日記體的形式記錄了從1948年10月到1950年6月這段時間里，畫家小野進行的回憶和反思。這段回憶基本上覆蓋了小野從年少到年老的經歷，因而也可以看作作家的成長經歷。本文擬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和方法，通過文本細讀，對《浮世畫家》這本小說里的倫理思想內涵進行挖掘和詮釋，分析主人公面臨的倫理困境，并發現新的倫理價值。

【關鍵詞】 《浮世畫家》;石黑一雄;倫理困境;倫理價值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2-0014-03

一、前言

文學倫理學批評的主要任務，就是運用其批評術語對文學作品進行分析和闡釋，尤其是對文學作品呈現的人物和事件進行倫理分析，挖掘人物和事件之中蘊藏的倫理價值以及道德傾向，揭示文學作品對于社會和讀者的道德警示和教誨作用。[1]小說《浮世畫家》的主人公小野在一生追求事業中，面臨了三次重大的倫理抉擇，這些抉擇不僅反映了他的倫理思想，同時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學習、家庭和事業。作者通過塑造這樣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來告知讀者倫理道德意義：人在面臨倫理困境時要勇于抉擇，但抉擇時需要有審慎的美德，并且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

石黑一雄是當代著名的日裔英國小說家，他早期的兩部小說都是以二戰后的日本為故事背景。小說《浮世畫家》就是其中一篇。這部小說是他早期的一部名作，并獲得了“惠特布萊德文學獎”。小說里的故事發生在日本戰敗的第三年。年過半百的著名畫家小野整日閉門謝客，深居簡出，似乎對外界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F在唯一讓他發愁的事情就是小女兒仙子的婚事。三年前女兒仙子本來已經與未婚夫談婚論嫁，但是婚事卻最后告吹，究其原因似乎與小野的過去有關。于是，小野對往事的回憶一觸即發。

小野的一生都在沖破各種世俗的束縛，追求自己的藝術夢想和個人的價值。他的藝術生涯面臨三次重大的倫理抉擇。第一次是他年少時違背父親的意志，勇于投入繪畫事業。第二次是脫離商業化的藝術加工廠，投身于純粹和嚴肅的繪畫事業;第三次是離開浮華的繪畫事業，投身于政治事業。小說以畫家小野尋找自我的倫理尊嚴為主要倫理線，在這條倫理線上，作者為其編織了三個倫理結，即他在追尋夢想的過程中與家人、老師、朋友以及學生之間的情感矛盾和沖突，折射出作者內心的倫理困惑和倫理意識。

二、面臨藝術夢想和家庭責任之間的倫理困境

小野的第一個倫理困境產生于個人的藝術夢想和家庭責任的沖突。從小野的回憶里可以發現，他出生在日本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他的父親經營著家族的企業，并希望有朝一日能將它傳到小野的手上。因此，他的家庭責任就是繼承家族產業，做一名成功的商人。由于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家庭，所以父親在家中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這種權威不僅體現在孩子面前，也表現在妻子面前。父親規定了家中客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中心，未經允許，誰也不能進入客廳。因此，在小野十二歲之前，對客廳的認識也僅僅是匆匆的一瞥。等到他滿十二歲可以進入客廳了，是因為他到年齡可以向父親學習做生意的技巧了。當父親知曉他喜愛繪畫，便要求他將所有的畫作帶到客廳里。雖然小野不情愿，但依然服從了。等到父親將他的畫作全部付之一炬時，他也沒有在父親面前提出異議，而是對母親說：“我壓根兒就不關心父親在客廳里做什么。他只是點燃了我的雄心抱負。”[2]而這些都是父親在家庭最高權威的體現。而父親所謂重要的商務會議在“我”眼中不過是枯燥的數錢。小野喜歡繪畫，希望自己將來能做一名畫家，而不是像他的父親一樣，只會坐在客廳里和自己的兒子講算賬和錢財。因而，小野就面臨了人生的第一個倫理困境，即服從父親的意愿還是追尋自己的夢想。按理說，小野應該做世人眼中孝順的兒子，不忤逆父母長輩的意愿，所作所為需要照顧到家族的利益。但是，在面臨自己未來的職業規劃上，他個人的藝術夢想與家庭責任發生了嚴重分歧。他選擇成為一名畫家，這在他父親眼中是不務正業的表現。

日本是一個典型的父權主義國家，兒女順從家長權威的道德觀念在日本已經傳承了幾百年。日本的孩子從小都被灌輸武士道精神，書中說：“‘義理’意味著單純而明了的義務——因此，指的是我們對雙親、對長上、對晚輩、對一般社會等負有的義理?！盵4] “例如雙親的行為，唯一的動機應該說是愛，但在缺少愛的情況下，就必須有某種其他權威來命令履行孝道?！盵4] 因此，在家庭的內部，父親的一言一行具有絕對的權威性，既可以指定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業，也可以對所謂不孝的兒子采取“義絕”這一最為有利的制裁武器來剝奪其繼承權。因此，如果孩子不服從家長的權威，他就失去了繼承權，也失去了生活的基本手段。這種“孝”的倫理的存在，促使家庭內部產生以父權家長權威為中心的倫理價值觀。它要求子孫絕對服從家長的權威，秉承家長的意志。小野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自然也從小被灌輸遵從父親權威的價值觀。但是，他對倫理尊嚴的追求使得他不得不違背這一倫理規范，踏上了異鄉孤獨求學的道路。小說中，小野僅提到過他的父親一次，表明了他違背父權之后，就與自己的原生家庭決裂了，因而，在這一倫理困惑面前，他勇敢地選擇了追求自己的藝術夢想。

三、面臨尊師重道和實現自我藝術價值之間的倫理困境

受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日本自古以來就非常推崇“教師”這一職業，孔孟之道也非常深入人心。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說道：“日本人對老師、主人負有特殊的恩?！盵3] 因而，作為傳達授業解惑的教師在社會上自然也擁有和父母在家中一樣的權威地位。畫家小野在他漫長的求學過程中曾經遇到過兩位老師——竹田大師和毛利先生，他們都曾經在他困難時給予過幫助，因而小野也對他們心存感激。但是一旦他遇到更有利于自己發展的機會時，他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的“恩人”。

小野在異鄉時，首先是在竹田大師的公司里面工作。雖然條件很艱苦，但是對于自己家庭決裂之后，能夠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小野還是很滿意的：“但是那時候我被竹田公司接受，當畫家養活自己，心里非常高興，也就不在意這些不如意的條件了?！盵2]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小野開始不再滿足于現狀，他覺得繼續待在竹田公司會造成自己藝術天賦上的損失。因為在竹田公司，每個人都在和時間賽跑，“大家心里很清楚，我們替人畫的那些東西——藝伎、櫻桃樹、游動的鯉魚、廟宇——主要是為了運出去讓外國人看著有日本味，至于具體風格和細節，基本上沒人注意?！盵2] 于是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竹田公司，但是為了緩解自己內心的愧疚，在同事烏龜因為進度慢而被同事指責時，他挺身而出，幫他辯解：“你們難道看不出來，你們是在跟一個有藝德的人說話嗎？如果一個畫家不肯為了速度而犧牲質量，那是值得大家尊敬的?！盵2] 這些話仿佛是他對自己離開昔日“恩人”最好的說辭。

毛利先生是他在求學過程中遇到的第二位老師。小野師從毛利先生受到了另一番境遇。相比在竹田先生那里糟糕的工作環境，毛利先生為學生提供的是豪華的別墅。并且，毛利先生本身的繪畫技巧很高，學生可以從中學習很多高超的繪畫技藝。這正好與小野追求純粹的藝術夢想不謀而合。因而，小野在評價這段經歷時說：“我生活在若葉縣山區他家別墅的那七年，對我的事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2]

在毛利先生的別墅里，小野度過了7年純粹的藝術生活。他學到了高超的繪畫技巧，對自己的藝術追求有很大的幫助。但是時間一長，小野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和同窗們每天都花費大量的時間來探索浮華的世界，因為這就是他們繪畫的背景。別墅里經常充斥著流浪演員、舞蹈家和所謂的音樂家。他們每天醉生夢死，逍遙過世，與他們長時間在一起使得小野開始懷疑這是否就是自己一直說追求的藝術夢想。因為除了藝術之外，他還有更大的野心。于是，他完美地抓住了時機。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前夕，全國都充斥著軍國主義思想。此時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又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武士道是日本武士的道德規范和生活禮儀，也是日本民族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形成的一種特有精神，是生長在日本土地上的固有文化。它的主要思想是忠君孝親。而在忠孝之間，武士又更重視“忠”，強調絕對忠誠，把“忠”視為最高的道德標準?！拔涫康篮蛠喞锸慷嗟乱约敖鷰孜簧鐣W家一樣，認為由于國家是先于個人而存在的，個人作為國家的一部分及其中的一分子而誕生出來的，因而個人就應該為國家，或者為它的合法的掌權者，去生去死?！盵4]日本當時最高的統治者是天皇，于是無數立志于“報效國家”的青年都響應天皇的號召投入了這場禍國殃民、危害全世界的戰爭。而小野作為一名“有志青年”，當岡田-武田協會的松田游說他加入他們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岡田-武田的存在是為了幫助你這樣的人睜開雙眼，為這個時代創作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盵2]松田的話很有誘惑力，使得小野認為投身于政治可以實現自己更大的夢想，于是他毅然決然地走出藝術的象牙塔為國家和人民服務。甚至還在毛利先生那里工作時，他就已經將繪畫的題材從捕捉轉瞬即逝的美轉移到所謂的“愛國”題材上。他的畫作《得意》就是其中一幅作品，在這幅畫的“左下角用較小的字體寫著這句宣言（可是年輕人準備為尊嚴而戰）。”[2]由此，可以看出在尊師重道與個人追求之間，小野選擇了后者。

四、面臨堅守自己的愛國夢想和重獲尊嚴之間的倫理困境

小說里畫家小野遭遇的倫理困境不僅體現在實現個人的職業夢想，還體現在追求愛國夢上。

從小野的回憶的幾件事中，可以了解到在二戰期間，小野是城中非常有名望的一名人士。他的藝術名望和社會地位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他以低廉的價格購買了當地德高望重的杉村家族的住宅。據小野說，三十多年前杉村明是當地最受尊敬、最有名望的人之一。因而，杉村家族的后人在考慮買主的時候，評判的標準不是某人的錢包大小，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他女兒說：“父親建造的房產必須傳給一個他認可和贊賞的人，這對我們來說是第一要緊的。”[2]因此在經過周密的調查之后，小野被認為是最有資格買下他們所珍視的這座房子時，可想而知當時的小野是多么的自豪和驕傲啊。以至于許多年后，每當小野看到這所住宅，就想起自己曾取得的輝煌成就。

其次，小野利用自己當時在城中的聲望使得“左右宮”酒館順利地開張。所以在左右宮的角落里一直有一張專屬于小野的桌子。在這里，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每當夜幕降臨時，他便與他的得意門生們在此把酒言歡、暢談藝術。他的一名學生黑田說道：“我個人毫不懷疑，先生的名望還會與日俱增，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們最大的驕傲就是告訴別人，我們曾經是小野增二的弟子?！?[2] 此時，他充分享受著弟子們對他的尊敬與仰慕，以至于在日本戰敗后的很多年后他依然對此念念不忘。

此外，他還為紳太郎的弟弟謀得了一份政府的差事。當時小野只是給一個熟人寫了一封推薦信，就為紳太郎的弟弟謀得了一份好的工作，因而紳太郎對此感激不盡。 而就是這樣一個備受尊敬的藝術家，在二戰中卻遭受了強大的打擊：他的妻子死于戰爭空襲，兒子死在中國戰場;在家里，女兒們對他二戰時犯下的錯誤頗有微詞;在外，他昔日一同效力于戰爭的同伴們不是謝罪自殺，就是徹底消失。甚至于小野不得不放棄他所畢生追求的繪畫事業。然而，這些仍不足以將他打敗，因為最讓他犯愁的是女兒仙子的婚事。

小野的二女兒仙子已經26歲了，早已過了適婚的年紀，因此為她找到一個匹配的夫婿迫在眉睫。她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夫，卻因為小野拒不承認自己在二戰時的罪行而導致婚事告吹。過了幾年，仙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另一個結婚的對象，但是大女兒節子害怕這場婚事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被破壞，因而一再催促小野早日采取“防御性措施”——即拜訪過去的舊友，請求他們幫忙掩飾小野在戰時的各種劣行。盡管剛開始，小野并不情愿這樣做，可是最后迫于無奈還是拜訪了很多舊友，并受到了極大的屈辱。

其實在日本戰敗后，小野還是能堅守自己的“愛國夢”的。據小野的回憶，在仙子第一次婚事告吹之前，他曾與其她的未婚夫三宅有過一次對話。當三宅提到自己所工作的公司老總因為曾經支持國家發動戰爭而自殺謝罪時，小野拒不承認自己的劣行：“說到底，如果你的國家卷入戰爭，你只能盡你的力量去支持，這是無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謝罪呢？”[2] 他一直堅持自己的“愛國夢”沒有錯誤，因而這種態度也被家人認為是婚事告吹的主要原因。等到仙子第二次談論婚事時，小野的立場就不再如此堅定了。起初，他將女兒婚事不順的責任歸結到前男友身上，可之后女兒們對他的埋怨使他意識到這樣下去，仙子可能會再次因為自己錯過一段姻緣。于是，他不僅拉下臉面去拜訪過去的舊友，甚至還試圖聯絡已經與自己反目成仇的弟子黑田，目的就在于掩飾自己過去的罪行，以促成女兒仙子的婚事。在與佐藤家的相親見面會上他甚至勇于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就我個人而言，我毫不諱言我犯過不少錯誤。我承認我做的許多事情對我們的民族極其有害，我承認在那種最后給我們人民帶來數不清的痛苦的影響中，也有我的一份。這我承認。您看到了吧，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飾地承認?！盵2] 由此可看出，在堅守愛國夢和重獲尊嚴的倫理困境里，他選擇了后者，即希望通過這次婚事重新獲得女兒們對他的尊重。

五、結語

正如聶珍釗說總結的“文學倫理”概念：在具體的文學作品中，倫理的核心內容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形成被接受和被認可的倫理關系，以及在這關系的基礎上形成的道德秩序和維系這種秩序的各種規范。文學的任務就是描述這種倫理關系和道德秩序的變化及其引發的各種問題和導致的不同結果，為人類文明進步提供經驗和教誨。[1]

綜觀整篇小說，小野擁有不同的倫理身份，他是兒子、學生、公民和父親。不同的倫理身份就要求他在做抉擇時需要充分考慮各種社會關系。小野身處個人情感、家庭責任和師生關系的倫理困境中，最初他沒有經受住家庭責任的考驗，他選擇了個人情感，不愿服從父權、履行他的家庭責任。之后，在處理師生關系時，又是一個極端利己主義的人，因而遭受了很多磨難和痛苦。小說的最后當他真心懺悔，重新認識到家庭責任的重要性時，他才達成了與家人的和解，重新過上了平靜祥和的生活。因此，小說也傳達了它的教誨意義：人在面臨倫理困境時要勇于抉擇，但抉擇時需要有審慎的美德，并且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樣才能重獲新生。

參考文獻：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9，13.

[2]石黑一雄.浮世畫家[M].馬愛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57，80，84，84，169，216，210，3，25，67，156.

[3]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M].呂萬和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4]新渡戶稻造.武士道[M].張俊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2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