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麗綿邈

李玉潔

【摘要】 李商隱兼擅多體，其詠史、詠物詩常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發展與創新，而多寫男女相思之情的《無題》詩最為人所傳誦。本文擬從《無題》詩形制、內容等角度探尋其寓意，結合具體作品，從“幽約纖婉的基調奠定”“綿邈切真的意境建構”“宛曲繁密的用典技巧”等方面闡釋《無題》諸篇“絢中有素”“纖麗綿邈”的特點。

【關鍵詞】 李商隱;《無題》詩;纖麗綿邈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8-0013-02

大唐王朝在日暮西沉中投射下“三十六體”的滟麗光輝，香羅小扇輕搖，漾開一扇秾麗綿邈的舊夢。李商隱的詩作如珠翠羅綺的女子，正面含哀愁地取下發間花瓣初卷的西州牡丹，然“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瑩” ①，美人舊夢，于無言朦朧中現綽約風姿。李義山情深詞婉，絢中有素，秾麗綺艷時有感慨，清思俊逸頗多愁郁。

一、身無彩鳳雙飛翼

李商隱一生創作頗豐，不同于其著力構思凝練、取材精當的詠史詩，及寄予羈旅悲苦、思鄉惆悵之情的詠物詩，多寫男女相思之情的《無題》詩最為人所傳誦。他在《無題》的世界里傾注了深遠綿長的情思，使得《無題》整體呈現出纖麗綿邈的藝術特色。

李詩難解，用典多晦澀迷離，世人對《無題》詩的體裁、類別等各有界定，眾家爭討，莫衷一是，使得《無題》諸篇更加朦朧，但這也為其增添了別樣光輝。

《無題》詩尤以言情之說為盛，然“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 ②，至于“流俗傳誦，多錄其綺艷之作” ③，似失之本心，發于末端。

（一）十二城中鎖彩蟾

李商隱的戀愛經歷被人津津樂道，傳聞中其與女冠宋華陽驚世駭俗、不為清規戒律所容的愛情使他的詩作中不自覺地沾染上苦悶哀愁的情緒。若以此視角觀照無題詩，也有可得之處，《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首聯以曲折的筆墨寫昨夜的歡聚，頷聯寫今日的相思，道出了其與意中人的懷想之切、相知之深及相思之苦，將那種深深相愛而又不能長相廝守的戀人心態刻畫得細致入微、惟妙惟肖。

然而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文人寫情愛相思都只能用隱晦的典故，“半掩琵琶半掩面”，遑論這段纏綿沉痛又極為真摯的戀情？紀昀斥宋華陽乃女冠也，無風旨可采，故言其“實屬狎邪者” ④。

（二）何處西南任好風

除卻女冠，部分《無題》詩中所言的對象，他的妻子王氏也占了幾分可能。李商隱因年少有才，被令狐楚禮遇，因此與令狐家的關系十分密切。令狐楚是牛黨的人物，自然李商隱也被視為“牛黨”。王茂元也因愛其才，“以子妻之” ⑤，舊唐書記載，“茂元……李德裕素遇之……德裕與李宗閔、楊嗣復、令狐楚大相仇怨……時令狐楚已卒，子绹為員外郎，以商隱背恩，尤惡其無行。” ⑥

徐復觀提出李商隱與王家小姐的婚事可能因此受到阻礙，從牛李黨爭的歷史事件來看，這一看法是有極大可能的，即便王茂元愛才，但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對于女兒的婚事定是有所顧慮，再三斟酌。

《無題》詩作中，有很多表達愛情受到阻隔的作品，如《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中“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中“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等都抒寫了愛情受到阻絕的苦悶。

二、東家老女嫁不售

除卻類男女相思的詩作，《無題》之中確有寄托者。以《無題·八歲偷照鏡》為例，該詩敘說一名少女八歲至十五的成長經歷，從“偷照鏡”的羞赧期待，到“芙蓉銀甲”不肯擲，因“猶未嫁”而“泣春風”，雖從一人著筆，但這卻是當時社會女子的普遍寫照，作者對她們幽怨苦悶、不得自由的生活遭遇寄寓了深切的同情。

而少女逐漸知美豐盈的成長過程也暗含了年輕士子的求仕之途，托少女懷春之幽怨苦悶，喻年輕士子渴求仕進之情。在愛情詩中傳達出的纏綿悱惻的落寞、不甘，也恰恰與他官場失意、時遇衰頹的境地相呼應。

《無題·何處哀箏隨急管》頷聯寫“東家老女”婚嫁失時，自傷遲暮，東家老女未嫁并非貌寢，而是因為家境貧寒。春光將暮，女子晚嫁，自憐自傷，這幅哀婉凄怨的場景有兩個背景，一是首聯“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的熱鬧歡快，其二是對頸聯貴族女子（溧陽公主）新婚幸福、夫妻同游的艷羨。兩相對比，前者的悲酸已難以掩飾，而尾聯“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梁燕無情惹人惱，更反襯出東家老女的郁結之情，含蓄雋永，抒發了壯志難酬的苦悶與無奈之情。

三、清韻猶發別枝來

朦朧多義性是《無題》諸篇的一大特色，詩人以生僻晦澀的典故抒寫婉曲別致的細膩情思，絢中有素，秾麗外亦別有清韻，這具體體現在其幽約纖婉的基調奠定、綿邈切真的意境建構、宛曲繁密的用典技巧等方面。

（一）幽約纖婉的基調奠定

《無題》詩情韻綿遠，慣于從開篇就注入幽約、凄寂的失意因子，并在全詩的推進中逐漸深化。《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以“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二句開篇，首句寫遠去經年，夜來忽入夢，一覺醒來，卻杳無蹤跡。“月斜樓上五更鐘”宕開寫景，夢醒斜月空照，仍是清空孤寂。

頷聯追憶夢中情景，二人歷經重重阻隔才得以相會，卻還要忍受離別之苦。這種真實感與虛無感的矛盾切入深刻地反映出遠別帶來的哀痛，強化了所思之人“空言”“絕蹤”后給主人公“我”的生活造成的持續不退的情感失重。

將回憶、想象、夢境與現實交織，不僅渲染了朦朧、迷離的情感氛圍，而且使得表達的情思更加綿邈、深婉。詩歌頸聯實境與夢境相交融，殘燭半照，麝香微濃，為全詩點染上空蕩悵惘的氛圍，為尾聯具象化蓬山萬重的阻絕之恨奠定了基礎。全篇藝術構思含蓄幽微，婉曲宕蕩，生動有力地突出了愛情阻隔的悵恨之情及李商隱式的夢幻情思。《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的開篇則更為直觀、外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二句蓄勢烘托出凄楚、冷寂的悲戚氛圍。兩個“難”字直言相見的不易及離別的痛苦，“難”被寄寓了豐富、厚重的思想內涵，精巧的重復則頗為婉轉。

袁枚《隨園詩話》稱學義山者，“其弊常失于纖” ⑦，李商隱語言纖細婉麗，尤善作情語，《無題·八歲初照鏡》中的少女哀愁煩惱，無處言說相思，更無心為秋千之戲，詩人匠心獨運，讓少女對春風而泣作結，情思何等精妙。

毋論名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借春蠶、燭淚表達二人至死方休的眷戀之情，謳歌男女之間的愛情至死不渝，抒寫了一曲悲壯的千古絕唱。

（二）綿邈切真的意境建構

意境即真實情感與客觀景物相融合創造出來的藝術境界，及二者開拓的審美想象空間，具有深刻的美學內涵與情感價值。李商隱的詩歌意象內容豐富，通過獨特的營造技巧進行意境的建構，具有綿邈切真的特點。《無題》詩中，諸如“芙蓉”“翡翠”等女性器物意象頻繁出現，“寂寥”“愁”這類精神活動意象也多次出現，符合其纖麗婉約的語言風格和絢中有素的個人風格。

李詩想象奇特，妙用比興與象征，在意象上的運用博奧淵深，詩歌意象瑰邁奇古，營造出綿邈切真、深厚真摯的意境。除卻精巧貼切的意象選擇，李商隱的《無題》詩還格外著意于橫縱時空的安排，橫向空間的鋪排和縱向時間的延宕自然交融，構成了其詩作中獨特的“第三空間”。

《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即是其對“第三空間”的開拓，該詩首聯以曲折的筆墨寫燕饗之樂，風情旖旎，春風沉醉。頷聯與頸聯則轉向今朝，“身無”與“心有”看似矛盾，卻在詩人的“第三空間”中達到了奇妙的圓融統一，苦悶與甜蜜交融，熱鬧與寂寥共飲。尾聯寫出了詩人對仕宦生涯的厭倦與無奈，蓬草飛轉，何處是歸途？

詩篇時空縱深感鮮明且強烈，綿邈切真的意境建構為全詩增添了抒情敘事的張力。

（三）宛曲繁密的用典技巧

其對女性的關注也與其多情風流的性格相符合，從《無題》詩中可以看出屈宋等先輩對詩人的影響，也可以發現義山對徐庾體秾麗文風的繼承。庾詩講求聲韻、格律，用典繁密，語言精美，在體物方面雖綺艷卻不脫清新自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詩歌創作流向細巧尖新、富艷精工的貴族化。《無題》詩也工于用典，精于辭藻，詩歌中具有濃郁的齊梁氣息，如“戲為艷體”的《無題·近知名阿侯》，用趙飛燕事，引金屋藏嬌典，內容輕浮靡麗，頗似徐陵、庾信早期詩作。

十四首《無題》詩中共用典37處，多取材神話傳說，《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句兼用劉晨阮肇事，意為劉晨與阮肇兩個人尋天臺山未果，而遺憾自己與之相隔萬里，傳遞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情。“若李義山多使故事裝貼藻飾，掩其性情面目，則但見魄氣而無魂氣。魂氣多則成生活相，魄氣多則為死滯。” ⑧《無題》詩中用典繁密宛曲，卻并不板滯生硬，雖撲朔晦澀，然別有詩意言語的律動。

四、結語

李義山《無題》詩頗為艱澀難解，以致元遺山《論詩絕句》感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⑨，但“于李、杜、韓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義山一人” ⑩。李商隱詩作的文學價值是無法否認的，他的《無題》世界，熔鑄了詩人獨特的思想情感與精神境界，彰顯出了別樣的藝術魅力。

注釋：

①王澧華校點：《曾國藩詩文集·讀李義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②③④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⑤⑥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⑦袁枚：《隨園詩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⑧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卷19。

⑨元好問著，（清）施國祁注：《元遺山詩注》，臺灣中華書局1966年版，卷11。

⑩吳喬：《圍爐詩話》，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參考文獻：

[1]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蘇雪林.玉溪詩謎正續合編[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

[3]宋祁，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