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友



“我在尋找我的財富,你在尋找你的財富,我們都在尋找各自的財富,我們都一樣,我們是兄弟。”這是巴瑤人向他們信奉的海靈訴說著最為虔誠的話語。面對無盡的苦難與悲慘的未來,巴瑤人早已習慣,樂觀、友好、熱情、堅韌的品性如他們眼前的那片碧海藍天般透徹。他們盼望著回到大海的擁抱,即使,他們仍需承受著無解的貧窮。
漂泊,在大海之上
巴瑤人,我接觸這個族群,是源于張秋煌先生的攝影作品集《海上巴瑤人》。一張張黑白照片,講述著這一漂泊在海上族群的故事。對于生活在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三國之間海域的巴瑤人來說,只有“生活”,而沒有“居住”一詞。在馬來語中,巴瑤(Bajau)意指“海上之民”。關于“巴瑤”這個稱呼,與馬來語中的薩瑪(Sama)有關。過去,薩瑪主要指從事漁業的人,在岸邊定居生活的薩瑪人直稱“薩瑪”,而以船為家于海上游牧的薩瑪人統稱為“巴瑤”,漸漸地巴瑤人也接受了這樣的稱呼。
關于巴瑤人的由來,至今還沒有定論。周邊有這樣一個傳說。舊時,馬來西亞的一位公主在海難中被洪水裹挾失蹤,國王懷著沉重的心情派遣了一大批士兵出海尋找,并狠心下令:“唯有尋到公主才準返回。”這要求無異于大海撈針,這些士兵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陸地上了,便拖家帶口來到海邊,邊生活邊尋找失蹤的公主。就此他們成為了巴瑤族的祖先,并逐漸適應海上的流浪生活。
他們常年漂泊在被譽為“珊瑚金三角”地區,來處不知,去處未明,他們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大海就是巴瑤人的歸宿。
巴瑤人一生很少踏足陸地,常常是一家七八口人都住在一條名為“lepa-lepa”(里巴)的船上。船中間有篷遮擋,用于起居,船頭、船尾是開放的,在上面撒網、搖槳、做飯和晾曬衣物,有些還會配置上發動機,跟著魚群不斷前往新的海域,探索和尋求新的體驗。
漂泊同樣意味著風險,最為致命的是海盜。海盜的打劫便可掠奪走他們僅有的食物、機器。然而,沒有國籍的巴瑤人根本無法得到保護,在這片碧海藍天的人間仙境中,劃著船,一次又一次地經過地獄。
因而在200多年前,逐漸有部分巴瑤人選擇在淺海上建造“高腳屋”。“高腳屋”取材于附近的島上,用樹干撐起簡易的木屋,猶如“吊腳樓”一般,“腳”常高3~4米,有木梯方便上下。墻用椰子樹葉或單薄的木板圍成,房子通常有個露臺,煮飯、洗衣、洗澡、曬漁獲等都在那里進行。不少高腳屋的木樁很細,搖搖晃晃,墻壁四處漏風,里面除了鍋、碗、瓢、盆等必要的生活用具外,沒有任何多余的家具,一般也沒有任何電器,一貧如洗。
然而居住在“高腳屋”的巴瑤人也并非真正定居于此。“高腳屋”選址通常在水產資源較為豐富的淺海地帶。每當附近水產資源變少,他們就會重新尋找新的淺海地帶作為又一處暫居之地。
漂泊,永遠是巴瑤人的命運,唯有到達生命的終點,才會“安居”在某一塊小島上。
大海之子,我的名字
在1995年上映的《未來水世界》或許是人類最早描述海上生活的電影,而在那之前,巴瑤人早已世世代代生活在海上。一條小船、一把魚槍、一副自制泳鏡以及一個巴瑤男人,便是這個族群從事生產所需的條件。巴瑤人以潛水捕魚為生,他們深信大海會給予他們一切,前往陸地毫無意義。
巴瑤男人從小就會游泳潛水,在巴瑤男孩5歲時,父親給他們建造一條屬于他們自己的小船,他們便開始真正的海上人生。
巴瑤人的生活里沒有日歷,不關心什么季節和節日,所有的社會活動幾乎都是無組織無時間表和無序的。沒有時間概念的巴瑤人,依靠著大海潮起潮落而計時。當清晨太陽初升之時,巴瑤男人就會出航捕魚,女人們則是在臉上涂上白色米粉當作防曬霜后出發,劃著獨木舟到最近的島賣魚,換取淡水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我潛水時,感覺很放松,下了海,就像回了家,感覺和在陸地上差不多……”這是巴瑤人潛水捕魚普遍的心理感受。
巴瑤男人能一口氣憋長達5分鐘,甚至有人能達到10分鐘以上。在下潛之前,巴瑤人會盡力排空肺部空氣,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然后戴上鑲著玻璃鏡片手工雕刻的木質泳鏡,依靠著自制魚槍和對大海、魚類豐富的知識,下潛到海底捕魚。
每個巴瑤男人都是漁人,甚至有部分巴瑤人為了讓身體能更好地適應海洋環境,避免耳膜在深海潛泳時因巨大的水壓而被撕裂,在年幼的時候就刻意刺穿自己的耳膜。興許是聽力的缺陷,讓他們在水中的視力更好,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海中近千種的魚類足以讓他們不用發愁每天的食物,捕魚是他們維持生計的最好方式。
海洋,是巴瑤人的根基。傳統巴瑤人的信仰圍繞著Ibu Laut,把大海視為母親。他們相信海里的魚取之不盡,海洋會為他們提供所需的一切。對巴瑤人來說,海洋是一個紛繁復雜的生命活體,水流、潮汐、珊瑚礁乃至紅樹林都是有靈魂的,海中神靈庇佑著這片海域和海上的巴瑤人。
古銅色的肌膚、混濁的雙眼、精瘦的身軀……每位“伽格”身上都烙印著大海的痕跡。“伽格”是巴瑤人對捕魚技能優秀的人的尊稱。
在壯年時跟隨日本漁船進行破壞式捕撈的“伽格”羅哈尼認為,只要是有魚的地方,就是海靈給予的。“如果我們毀了那些珊瑚,海靈發怒了,就會毀了我們。”羅哈尼的兒子在一次撒網捕魚作業中葬身海底,讓他更加相信海靈的存在。“很多巴瑤人都死了……”他依舊堅信,海靈會給予巴瑤人取之不盡的魚群,海靈的發怒是因為巴瑤人破壞了海中的其他生物。
一生都在海洋上的他們,隨著海洋的變幻莫測而漂泊著。在外界,他們被叫做“巴瑤人”,而他們,堅信著自己是“大海之子”。
天堂,在別處
巴瑤人的散居地,跨越東南亞6個國家,在游客看來,這是地球上海洋物種最豐富的天堂。景色美妙而有詩意的藍天碧海,曾經是巴瑤人生活的背景色。然而隨著工業化和旅游業的發展,巴瑤人的現實情況變得越加寒磣而嚴酷。
沒有國籍的巴瑤人,面臨著多方面的壓力。
大型捕撈船很大程度上壓制了人工捕撈的生存環境,也讓原本豐富的水產資源急劇變少。周邊國家為了旅游業的發展,紛紛建立海洋保護區,禁止捕撈,而那些保護區正是魚群最為豐富的海域,巴瑤人不得不冒著風險前往捕撈。
“我們必須早早地出發開始潛水捕魚,而當游船接近時,又必須離開那片海域,甚至有時候還會遭受管理人員的毆打……”Solbin,是在當地捕魚技術高超的巴瑤人,同時他也能制作出優質的魚槍。對于這種狀況,Solbin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嘆氣。Solbin是近幾年在當地政府的安排下,選擇上岸居住。由于沒有國籍,無法擁有一份正常的工作,也沒有土地,Solbin只能經常出海捕魚作為食物和收入來源。
在這片居住區上,房子結構仍舊是如同淺海上建造的“高腳屋”,唯一區別是“腳”的材質更為結實了一點,然而,相比較于在海上的生活其實更為糟糕。由于巴瑤人常年在海上生活,對于生活垃圾的處理就是隨手丟入大海,大海對他們的生活垃圾有著較強的分解能力。然而到了陸上生活,缺乏衛生意識,垃圾的處理仍然是隨手丟棄,造成居住地衛生狀況十分糟糕。
國籍的缺失,導致上岸居住的巴瑤人沒有教育、就業、醫療衛生等保障,生活條件十分艱苦。Solbin一家四口,由于衛生狀況以及醫療保障的缺失,讓他失去了好幾個孩子。小島中央雜亂地分布著許多墳墓,而墳墓以小墳為主,隔壁便是豪華的酒店,與巴瑤人居住之地僅一張鐵絲網之隔。
海上的巴瑤人同樣面臨著年老多病的問題。幼時戳穿耳鼓膜對他們的聽力造成一定損傷,而由于對潛水時處在高壓下的限制條件認識不足,以及長期在海洋中潛水作業,導致許多巴瑤人的血液中充滿了過多的氮氣泡,并最終導致殘疾或斃命。
但是巴瑤人卻怡然自得,在海上家園過著簡單、純粹的日子。每年的4月份,巴瑤人駛著掛滿彩帶或旗幟的彩船,登上婆羅洲大陸,慶祝他們的年度盛大節慶彩船節(Regatta Lepa)。
巴瑤人的快樂和幸福是我們外人難以體會和詮釋的。
入夜,巴瑤人唱著他們的史詩Iko-Iko,回憶著族群的歷史,講述曾經到過的地方,描繪著那些珊瑚、紅樹林、潮汐的靈魂,歌聲、風聲與海浪聲融進無邊的大海,熱鬧,卻也是孤獨的寂靜。
想起了電影《海上鋼琴師》的男主角1990。大海不僅是搖曳著哄1990進入夢鄉的搖籃,也是他的家,他的樂園,他的精神依托。對于巴瑤族人來說,他們對海洋的感情正是如此。他們以海為家,以海為田,海洋陪伴著他們的一生,是他們的物質和精神寄托所在。
回看那個美麗的傳說,也許,巴瑤人一直尋找的“公主”,就是這片大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