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剛給一位腦病患者做完手術,走到醫院走廊外透透氣,忙了三個多小時,休息一下。我的女助手體貼地給我遞上一杯黑咖啡。我驚訝地問:“怎么那么黑?”平時她都給我做奶白色的卡布奇諾,但今天她似乎故意給換了一種口味。助手說:“還有更黑的在等著你。”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這么多年,我只喝卡布奇諾。
女助手遙指走廊另一頭的候醫區,面帶不易覺察的嘲諷,神秘地道:“有一個故人在等你。”
女助手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黑影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像一頭直立行走的熊,幾乎遮擋或吸走了走廊的所有光線。我的眼前一片黑。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或者風,撲面而來。我揉了揉眼睛,黑影已經走到我的跟前,發出一陣能驚醒深度麻醉病人的笑聲,并張開粗長的雙手做擁抱狀。
“親愛的老宋!終于見到你了!”熱烈而親切,只是吐詞帶有明顯的老外腔。
一堵巨大的胸脯向我撲過來,我來不及反應,她已經將我抱緊。但我很快明白過來了,因為我熟悉這樣的擁抱,而且我曾經很享受她飽滿胸脯的猛烈撞擊。只是在我的單位,眾目睽睽之下,我很尷尬。在女助手的幫助下,好一會兒我才掙脫她。
瑪尼娜。是的,是她。
瑪尼娜撒嬌地推了我一把,嗔怒道:“我來中國了。你竟然不接我的電話!我只能到這里找你了。”
做手術的時候我是不能接電話的,而且我的手機在女助手那里。
“是你接的電話?并告訴我老宋在這里?”瑪尼娜轉身看著女助手問。
女助手對我點了點頭。同事們看到一個女黑人站在我的面前,紛紛給我豎起大拇指。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向他們解釋說,一個非洲朋友,援非的時候認識的。瑪尼娜毫不見外,不斷熱情地向他們招手說:“嗨!”瑪尼娜身穿緊身牛仔褲,寬大、低胸的白色T恤,爆炸式的黑發,戴著跟手鐲一樣大的銀耳吊環。除了牙齒,臉黑油油的像涂了一層瀝青,而豐滿得夸張的胸脯讓我的同事們驚呆了,簡直是座小山峰,哪怕她輕輕喘氣它們也在抖動,仿佛隨時要掙脫逃離她的身體。在非洲的時候,我們的隊友都把瑪尼娜的雙乳稱為“乞力馬扎羅”。她的身材不算肥胖,腰不粗,臉不闊,脖子細長,只是屁股因為過于飽滿而往后翹了起來。在盧旺達,她稱得上美女。
越來越多的同事從科室里擁出來,假裝從我們身邊路過,乘機打量瑪尼娜,然后深吸一口氣,沒有跟我們糾纏,給我拋下一個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后匆匆離開。快到下班時間了,我趕緊帶著瑪尼娜逃離醫院,把她塞進我的車,到中山路一個偏僻的小餐廳坐下來。
瑪尼娜是昨天剛到南寧的,將在廣西醫科大學學習一年中醫。四年前從非洲回來后,我將手機號碼換了,她一直聯系不上我。昨天她找了學校校友會問到了我的新手機號碼。
“你過得還好嗎?”瑪尼娜不笑的時候蠻嚴肅的,一臉正經地問我,仿佛擔心我過得不快樂,她見不得朋友郁悶的樣子。
我說:“還行。整天忙碌,既累又愉快。沒有什么。”
“如果在這里過得不開心,我帶你回非洲去。”瑪尼娜認真地盯著我,希望我說話還像過去那樣誠實。
我說我的工作、生活還不錯,很舒適,而且我當上了科室副主任,有科研項目,配備了助手,還帶研究生,是學科帶頭人,每年有論文在核心期刊發表,是醫院里的明星醫生,跟四年前相比,大不一樣……
“你的妻子呢,還愛你嗎?還爭吵嗎?”瑪尼娜打斷我的話,“我說的是愛情,沒有愛情你怎么活下去?”
我說,現在我的家庭很和睦,很安定團結,去年,我換了新房子,大平層,裝修全是妻子操辦的,她還特意買了全套非洲進口的紫檀紅木家具,女兒玩的都是非洲造型的玩具動物,我們一家三口計劃好了,明年去非洲旅游……
瑪尼娜無法掩飾她的沮喪情緒,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更黑:“還有嗎?”
“現在我很好,很開心。”我笑道。
“你不要騙我,你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開心,至少沒有在盧旺達時那樣開心。但中國實在太好了,你怎么可能因為不開心而離開?”瑪尼娜緊張的表情松弛下來,舉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身體往椅背狠狠一靠,用狐疑而垂憐的眼光看著我。
瑪尼娜是盧旺達一個胡圖族酋長的女兒,畢業于基加利一所醫學院。四年前,我作為援非的醫生被聯合國衛生組織安排在盧旺達工作。瑪尼娜是護士,雖然比我小五歲,但怎么看也像是我的姐姐。瑪尼娜第一次見到我時,竟然瞧不起我:中國怎么派一個乳臭未干的醫生來盧旺達?她警告我:不要被血淋淋的尸體嚇尿了!那時候,盧旺達戰火紛飛,傳染病流行,病死的人隨處可見,醫護人員根本就不夠用。我駕馭手術刀的水平很快讓瑪尼娜刮目相看。
“你的刀法比我們部落里最厲害的刀手還牛!”瑪尼娜心悅誠服地說,“但是,在盧旺達,僅靠技術還不夠。”
我不滿她假裝高深,故作傲慢地問她:“還需要什么?”
“愛。”瑪尼娜說。
作為醫生,我心底里從來充滿了愛。如果心里沒有愛,我會主動請纓到非洲來?
我鄙視地瞧了她一眼,轉身而去。她卻一把抓住我說:“我從你的眼神里看不到愛。”
我說:“我的愛能滋潤整個非洲大陸。你信不信?”
她笑了:“我信,但我說的是愛情。你心里只有愛,但沒有愛情。”
我立刻要奮力反駁,卻一時無言以對。
“在中國,沒有愛情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在盧旺達,沒有愛情無法活下去。”瑪尼娜冷眼看我,算是警告嗎?
我們的醫療隊無法在固定的地方安營扎寨地工作,像赤腳醫生,像流動診所,甚至像游醫一樣,經常穿過密林、河流、沼澤、荒山和部落的村子,有時還要夜行于漆黑的人跡罕至的荒野,不時陷入險境。不分晝夜,搶救病人,治療傷者,消毒防疫,累趴是經常的事情。比較艱險的地方我們年輕人主動請纓,讓老同志多休息。瑪尼娜身體健壯,特別能吃苦耐勞,做事情干脆利落,又認真細致,還虛心接受批評甚至責罵,而且過后不要求我們道歉,我們醫生都十分喜歡這樣的護士。她是本地人,一般的麻煩事她都能解決。這樣,我們更離不開她。她有語言天賦,不僅掌握英語、法語和斯瓦希里語,還跟中國醫生學會了漢語,用簡單的漢語寫護士日志。她還擅長跳舞,晚上休閑時分,圍著火堆,烤著鱸魚,她總是自告奮勇為我們表演熱情奔放的非洲舞蹈,盡情展現她的豐乳肥臀,引起一陣陣開懷大笑。我真的喜歡她的性格,純真,爽快,敢愛敢恨,洋溢著純樸的野性。我和瑪尼娜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配合也十分默契。有一次,她聽見我在電話里跟老婆吵架,第二天我的情緒低落,工作狀態很差,在手術過程中差點釀成大錯。從此,瑪尼娜對我的態度不再像戰友、同事,而變得既害羞又親昵,對我噓寒問暖,關照得無微不至。原先一個喜歡她并追求她的法國黑人醫生亨利見狀只好放棄,轉而向我表達祝福之意。可是,亨利多疑了。我和瑪尼娜沒有發展到那種關系,而且,我和老婆爭吵的原因并非感情破裂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反對我遠赴非洲,把三歲的女兒和病多體弱的兩位老人扔給她。
“你是我見過的最害羞的男人。”瑪尼娜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但你的害羞打動了我。看到女人跟害羞的男人吵架,我心里不痛快。她不應該隔著千山萬水跟你吵架。”
我不希望瑪尼娜干預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瞪了她一眼,支使她去把醫療垃圾扔到該扔的地方。
瑪尼娜嘴里不停地叨咕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會愛上瑪尼娜的。”亨利是一位年紀比我還小一歲的傳染病醫生,比我高一大截,黃色的胡子比我的頭發還長,比我帥氣。
我回答他:“不會的,我和瑪尼娜只是兄弟,最多算是兄妹。”
亨利老謀深算地笑道:“等著瞧吧。”
我對亨利的話不以為然,直到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生死。
在那次震驚國際社會的盧旺達大屠殺中,數以千計的圖西人和胡圖人的尸體被扔入河中,隨水流沖進卡蓋拉河,使烏干達暴發嚴重的疫病災情。那年夏天,我們醫療隊分批橫渡卡蓋拉河,從東岸到西岸。因為一時找不到像樣的船,我們只好求助于當地居民的小船。我和瑪尼娜最后一批過河。船上只有我和她,還有一個老船夫。船到河中間,被一具急流中的尸體撞擊了,瑪尼娜受到了驚嚇,身子本能地往后仰翻,船失去平衡,船夫措手不及,沒掌控好船,船竟然翻了個底朝天,把我們拋到河里。我的水性不好,瑪尼娜甚至比我更糟。我們在河里撲騰,本能地抓住對方,又因為不想累及對方而松手;看到對方快要沉下去了,拼命伸手去撈對方……我以為我必死無疑。說實話,那時候,因為跟妻子經常在電話里為離婚爭吵,我心情很糟糕,對生死已經漠然,那一刻,我做了殉難的準備。而唯一的遺憾是,我無法拯救近在咫尺的瑪尼娜。我看著她沉沒,然后我也沉入了河底……
當我睜開眼睛,看到瑪尼娜坐在我的床前,我以為是做了一場夢。
“老宋,我們去了一趟天國又回來了。”瑪尼娜喜極而泣,抱著我說。
我們被老船夫和當地人合力救了起來。后來瑪尼娜告訴我她當時為什么受到了驚嚇:“那具尸體的臉像極了我父親,他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
在去年的大屠殺中,她的父親和族人共一百多人在與圖西族的沖突中殉難。
死里逃生后,我和瑪尼娜的關系迅速升溫。她跟我講述胡圖人和圖西人之間的仇恨,以及她所在部落的往事。她的父親是英雄,曾經帶領族人躲過一次又一次的災難,但終究沒有逃過種族屠殺。有時候,她說到傷心處時,抱著我號啕大哭。在工作和生活中,除了睡覺,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同事們都看得出來,經常善意地拿我們開涮。亨利對我更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無所謂。因為我和瑪尼娜只是保持著兄妹一般的情誼,甚至比兄妹更親昵,但從沒有越過雷池半步。她經常撒嬌似的趴到我的背上,說是鍛煉我瘦小薄弱的身體,增加抗壓能力。我多少次被她壓垮,直到后來我能背著她健步如飛。有一次,在卡永扎,那個和中國一個小集鎮差不多大的“城市”,我背著瑪尼娜穿過那條雜亂喧囂的主街道,引起當地人的熱烈歡呼、尖叫,幾乎是列隊圍觀我們通過。瑪尼娜像公主一樣享受市民們的仰慕,隊長表揚我為中國醫生贏得了盧旺達群眾的好感。我只是覺得我比以前強壯有力多了。
瑪尼娜保護過我。也是在卡永扎,醫療隊奉命在此駐扎一個星期,給當地居民醫療援助。有一天晚上,我約瑪尼娜去看電影。電影院很小,設施破舊,尤其是椅子,差不多全是斷手斷腳的。這是我到非洲一年多來第一次看電影,是一部新上映的法國電影。電影開始后,觀眾才陸續進來,越來越多,把電影院擠滿了,亂哄哄的,煙臭汗臭很快把我和瑪尼娜嗆得直咳。電影過了一半的時候,前面觀眾席上突然響起一聲槍響。原來是一個黑人站起來對著前排的一個黑人的頭開了一槍,然后舉槍嗷嗷大叫,隨時可能對著誰再開第二槍。還有人點燃了火把扔到觀眾中間。電影院馬上亂成一鍋粥,觀眾哭喊著奪路而逃。昏暗的光不足以讓人辨別方向。我往外跑的時候被人推倒在地,一陣亂腳踐踏過我的身體,我喘不過氣來,更無法爬起來,頭腦里一片空白。瑪尼娜像一頭發怒的河馬一樣兇悍,回頭用身體撞開試圖踐踏我的人,并用身體拼命擋住慌亂的人群,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站起來,然后將我一把扔到她的背上,用身體撞開一條通道,帶我逃出了正在冒煙的電影院。
盡管瑪尼娜多次找機會大膽地向我表達感情,甚至主動地試圖越過正常關系,但都被我拒絕了。最后一次她要跟我接吻,我粗魯地推開了她。我告訴她,我不是不喜歡她,也不是怕她纏上我,而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為此,瑪尼娜很失落,也很生氣,有一段時間,她跟我賭氣,調到另一個分隊去,但很快便申請調了回來。然而,我們勸她不要回來,因為我們這次是到圖西人的地盤開展醫療救助。瑪尼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跟我們走。我們都以為瑪尼娜對仇敵圖西人恨之入骨,工作中會有抵觸情緒,甚至有過激行為。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她像往常一樣兢兢業業,一絲不茍,令我們暗中不斷贊嘆。尤其是在一次搶救一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圖西族男孩時,她自始至終守在病床前,給小男孩喂藥,給他擦拭身子,照顧得無微不至。那男孩子康復后,無意中看到瑪尼娜臂膀上胡圖人的標志,突然抄起一塊磚頭對瑪尼娜狠狠地砸過去,正好砸在有胡圖人標志的臂膀上。瑪尼娜躲閃不及,發出一聲慘叫。我和亨利好不容易才將男孩制服。我以為瑪尼娜會生氣,但她只是躲在墻角抽泣了一會兒,擦干淚水重新回到崗位。
我問瑪尼娜為什么不生氣。
“現在我心里只有愛,沒有恨。”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因為心里有你,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了。”
我心里默默地贊美瑪尼娜:“好妹子!”
四年前的分別讓我難忘,更讓人悲傷。在阿卡尼亞魯河的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醫療隊的伙伴們給我舉辦一個送別晚會。我到點了,要回國了,第二天便要離開。就幾個人,在一間小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橄欖樹下,圍在一起,泡咖啡。月色朦朧,燈火幽暗,遠處傳來鳥獸的叫喊,大地安靜而寂寥。前幾天,亨利在一次翻車事故中受了重傷,被送回法國,大家士氣低落。隊里的同事們也想家了,氣氛有點傷感,也有點冷清。只有剛來報到替換亨利的比利時醫生彼得彈奏他的吉他,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唱一首歌,但瑪尼娜可以例外。瑪尼娜有一副好歌喉,父親遇難后她再也不唱歌。那天晚上,瑪尼娜一直坐在我的身邊,出奇的安靜,無論大伙怎么鼓動她,她也不肯跳舞。結果,大伙也唱不下去,只是默默地喝著咖啡。想不到快要散去的時候,瑪尼娜突然站起來說要讀一首歌詞,是她自己作的詞:《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實際上,這是一首感傷的詩:
你來的時候
盧旺達的原野開滿了紫菊、海棠
我帶你去見識森林里的蕉鵑、艷鷓鴣
我喜歡你喝醉了香蕉酒倒在我的懷里
我愿意跟隨你舉著火把穿過沼澤
我愿意和你永睡安靜的卡蓋拉河底
可是,我的美貌留不住你
我的舞蹈留不住你
連我的靈魂也留不住你
…………
彼得吉他伴奏,瑪尼娜讀完時,在座的人都淚流滿面。我肯定,那是我聽過的最純情最打動人的歌詞。瑪尼娜說將來她要譜曲,讓整個盧旺達都傳唱。朗誦結束,天邊的繁星紛紛墜落,夜空一片漆黑。在黑暗里,我和大伙一一互道珍重。瑪尼娜最后一個跟我擁抱。她將淚臉緊緊地貼著我的面頰,滾燙的嘴唇吸住我的嘴,我推開了她。瑪尼娜說:“從明天開始,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永別了!”我說:“是的,永別了。”我回到房間躺下,回想起這兩年的經歷,百感交集,心里有許多對此地的不舍。世界很安靜。遠處有鳥獸叫喚。我的睡意幾無。夜半聞門外有人輕輕地徘徊。我知道是誰。她一直在糾結。良久,她還是輕輕地敲了幾下我的門。我強忍不起。又過了一會兒,她敲了敲窗戶。這次我裝作睡著了,發出勻稱的呼嚕聲。瑪尼娜輕輕地嘆息一聲,默默離開了。
第二天,我趁他們還沒有起床便匆匆乘車離開。但在路口處,瑪尼娜早已經等候在那里,滿臉淚痕和疲憊。我以為她會追上來,但她只是默默地向我揮了揮手,然后消失在轉角處。
永別了,瑪尼娜。
四年來,我腦海里一直浮現著瑪尼娜和其他在盧旺達工作的伙伴的身影。當然,想念瑪尼娜會更多一些。她的青春活力和活潑爽朗讓我如此難忘,有時候仿佛她就在我的眼前。我臆想過她突然來到中國,但想不到瑪尼娜真的會來。過去她從沒有跟我說過她要來中國的想法。她說中國太遙遠,她不會去中國。她還說自己離不開非洲,一離開非洲,就會像一棵海棠離開了泥土,很快枯萎。“我害怕到其他地方去。”她說。可是,她還是離開了非洲,來到了中國。她跟我說,她要學習針灸,學習中醫理療。導師正好是我的師兄。我馬上給師兄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多多照顧瑪尼娜。師兄說沒問題,看上去瑪尼娜是一個聰明好學的留學生。我把考慮到的事情全部跟瑪尼娜說了,比如風俗習慣、安全問題、地鐵線路、日常注意事項等等,反復叮囑她。她對我的嘮叨已經不厭其煩,拿起一只雞腿往我嘴里塞。瑪尼娜說了很多盧旺達四年來發生的事情,她說:“現在盧旺達人民安居樂業,變得越來越好了,我終于可以放心離開盧旺達了。”飯后,我帶著瑪尼娜沿著中山路滿大街逛。瑪尼娜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哪怕看到臺灣奶茶、泰國榴梿也夸張地尖叫起來,引來旁人的直視和嘲笑。
“老宋,你不怕我纏死你呀?”我把她送到學校門外,分別的時候,瑪尼娜突然嚴肅地問我。
我說:“你不會的。”
“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太了解我了。”瑪尼娜笑了。
在昏暗的燈光中,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潔白如明月的牙齒。
“你看上去還是那么害羞。”瑪尼娜拍了拍我的肩頭,算是贊賞吧。
從這一天開始,我做好了被瑪尼娜不斷“騷擾”的準備。但是,一個月過去了,竟然沒有接到任何聯系我的信息。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還在南寧。我給師兄打電話,師兄說瑪尼娜剛剛離開教室,她學習很用功,忙得連衣服都越穿越少了。
“我提醒過多少次了,請她不要穿得那么暴露,注意形象……”師兄在電話里鄭重其事地說,“她的豐乳肥臀成了醫科大的一道風景。男生圍觀她,女生投訴她。她卻以此為榮。”
掛了電話,我趕緊到服裝店買了幾套得體的衣服給瑪尼娜送過去。瑪尼娜見到我十分驚喜,但對我買的衣服拒之千里:“我的衣服是從盧旺達帶來的,但也是你們中國產的,為什么不讓我穿?”
我艱難而委婉地向她解釋。
“在盧旺達你為什么不干預我的衣著?現在你倒要管我了?”瑪尼娜一固執起來我也沒辦法。
“在中國不一樣,豐乳肥臀不一定……”我說。
“老宋,我來中國是學習中國針灸的,而不是來學習穿衣打扮的。況且,我展示我的美貌也有錯了嗎?”瑪尼娜說。
我還要解釋,卻被瑪尼娜打斷:“如果你是來請我吃中國菜的話,我馬上跟你走,但如果你要我換衣服的話,請你立即回去。”
我尷尬地笑道:“能不能這樣,你換了新衣服,我請你吃中國菜?”
瑪尼娜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我抱著一堆新衣服怔怔地站在那里,師兄在遠處的樟樹下暗自發笑。
大約一周后,瑪尼娜給我發微信,問我:“我能不能上你家看看?我想見見嫂子。”
我回復說:“可以,但不是現在。”
她問:“什么時候?”
我說:“等我安排好再說。”
她不再吭聲。
我問:“學習生活有什么困難嗎?”
她說:“沒有。只是想家。”
周末,我約瑪尼娜去喝酒,酒桌上幾乎都是醫生。有兩三個還在尼日爾、塞爾維亞、剛果工作過,因此話題多且熱烈。瑪尼娜酒量驚人,一人干掉了一箱啤酒。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她竟然學會了劃拳猜碼,而且是用地道的南寧方言。她猜碼喝酒的時候,根本無視我的存在,看那加微信、要手機號碼、摟著男醫生自拍的忙碌架勢,她很快就會朋友遍天下,而我,將變得可有可無。
情況果然就朝著這個方向滑去。半個月過去了,瑪尼娜音信全無。我給她發微信,她只是敷衍地回復一個微笑的表情,有時候回復說正在外面喝酒。跟誰喝酒,在哪兒喝,她不回復,后來她幾乎對我所有的問題都避而不答。
有一天,一個民間詩社的朋友突然找我,說他們詩社從房地產商那里拉到了贊助,要辦一個詩會,請我支持。我說,我不是詩人,我支持什么呀?詩社朋友說,房地產商一時興起,連夜打電話給他,要提升詩會規格,追加贊助三萬元,辦成國際詩會,突出國際性,否則,取消。
我還是莫名其妙:“你到底要我幫什么?”
“借瑪尼娜一用。火線支援,有犒勞。”詩社朋友狡黠地說,“千年等一回,好不容易拉了一筆大贊助。你要成全我們。廣西的詩歌事業就全靠你了。”
“可是,瑪尼娜也不是詩人呀?”
“詩人嘛,只要去了就是。”詩社朋友向我拋了一個媚眼。
“你這是讓她冒充詩人騙人呀!騙……”我說。
“不是冒充,我們有能力在三分鐘之內把一個白癡變成詩人。”詩社朋友胸有成竹地說,壓低聲音告訴我一個秘密,“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將說出來的話、放出來的屁分行就是詩歌。”
“你在污蔑詩人貶損詩歌。”我說。
“你不懂詩歌,跟你說不清楚。你只管借我國際友人一用。”詩社朋友說。
我只好說跟瑪尼娜聯系試試。瑪尼娜說,可以,只要有好吃的就行。
詩會期間,詩社朋友給我發來一組現場照片和視頻。只見瑪尼娜端坐在會議室圓桌的醒目位置,著裝鮮艷,豐胸依然半袒露著、高聳著,面帶微笑,一本正經,儼然一個重要的外國專家。會場中,她是唯一的外國人。會議安排她第三個發言。她當仁不讓,鎮靜自若,侃侃而談。從中國古典詩歌到當代口語詩,從李白、杜甫、蘇軾到北島、楊煉、歐陽江河……發言的時候,她揮舞著雙手,聲音清脆洪亮,滿堂肅靜。最后,她朗誦她四年前寫的歌詞《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作為結束。仿佛前面所做的發言都是為朗誦這首歌詞做準備的。朗誦的時候,她聲情并茂,幾度哽咽,在場有數人潸然淚下。
很快,瑪尼娜在詩會上朗誦的詩歌《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的視頻在朋友圈和各大媒體上瘋傳,“盧旺達女詩人”迅速走紅。我也無法躲閃,以這首詩背后故事的主角身份引起熱議。朋友、同事們紛紛向我“道賀”,我不勝其煩,一概拒絕蜂擁而來的記者和有閑者,以免給我的生活和工作帶來更大的干擾。
我的妻子以真假難辨的誠意對我說:“我想見見瑪尼娜。于情于理都應該請她到家里做客。”
我還在猶豫,妻子下最后的通牒:“如果你不邀請,我就去找她了。”
在一個周末的晚上,瑪尼娜盛裝來到了我家。妻子熱情地接待她,張羅了一桌好菜。瑪尼娜驚嘆我的房子寬敞明亮、裝修豪華,贊美妻子比想象中還漂亮,女兒比媽媽更漂亮。妻子也贊美瑪尼娜,眼睛數次盯著瑪尼娜左手腕上戴的銀手鐲。那是盧旺達胡圖族女孩最喜歡也是最常見的首飾,純手工,圖案很精美。瑪尼娜心領意會,從手腕上取下手鐲誠意地送給妻子。妻子推卻不過,領下,回贈一枚鑲著藍玉石的金戒指。這枚戒指是早年談戀愛的時候我送妻子的,她嫌太寬松,很少佩戴。后來買了幾枚不同的戒指,她也沒有佩戴。瑪尼娜推辭了好一會兒,在我的鼓動下才收下,而且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剛好合適,妻子就不讓她取下來了。這頓飯吃得很和諧,賓主臉上都始終洋溢著揮之不去的笑容。飯后,妻子還主動和瑪尼娜在布藝沙發上合影并分別發了微信朋友圈。我的書房里掛著幾張我在盧旺達工作時的照片,瑪尼娜看上去十分興奮,分毫不差地說出每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和地點。妻子突然有些不高興了,還好,她沒有表露出來,臉上始終掛著笑意,但她的一個無意卻似有意的動作傷了瑪尼娜的自尊。
妻子打開了客廳陽臺的玻璃門和書房的窗戶,讓空氣對流。冷空氣一下子灌滿了屋子。
瑪尼娜臉色不好了,她輕輕地嗅了嗅自己的衣服和手臂,懷疑自己是不是臭了。最后,她恍然大悟,對我們說了聲“對不起”便匆匆離開。
事后,我責備妻子不應該當著瑪尼娜的面開門窗。
“女兒早就受不了她身上散發的氣味了!”妻子強詞奪理。我有點生氣,但女兒對我說:“媽媽說得沒錯,我快要吐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瑪尼娜。我還沒有開口說話,她在那一頭氣急敗壞地說:“你妻子根本就不愛你。你也不愛你妻子。你們兩個人假裝恩愛地生活在一起,像一頭大象跟一只河馬被關在同一只籠子里。”
還沒等我反駁,她搶著說,像機關槍那樣:“你的書房里沒有一張你們夫妻的合影。從你妻子看你的眼神我就能看出來,她不愛你!她的眼神干巴巴的根本滋養不了愛情。”
我極力否認,辯解說妻子為家庭犧牲了很多,照顧老人和孩子,迎來送往,里里外外,幾乎憑一己之力撐起了家庭。但我心里明白,瑪尼娜的直覺是對的。我在盧旺達的第二年,妻子就跟單位的一個雜技演員出身的同事好上了,只是我回國后才知道。她也向我坦白過,并且說已經跟他斷絕了關系。但我輕易便能找到她跟他還藕斷絲連的證據,只是我裝作不知道而已。她問過我還愛不愛她。我說,不愛了。她說,她也不愛我了。只是為了女兒我們沒有離婚。好像,不離婚也能過下去。事實已經證明:愛情,不一定是必需品。
此后,瑪尼娜再也不主動聯系我。詩社的朋友告訴我,瑪尼娜現在已經變成了著名詩人,深受歡迎的“盧旺達女詩人”,經常出席詩歌活動,還到少數民族的山村去跟當地居民跳舞。我還得知瑪尼娜先后去了昆明、廈門、廣州參加國際詩會,她聲稱要將中國詩人的作品譯介到非洲。因而,她成為“中國與非洲的文學橋梁”,越來越受到詩壇的歡迎和重視。令我五味雜陳的是,每到一處,她都要朗誦《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催人淚下地把活動引向高潮。
只是,醫科大的師兄,也就是瑪尼娜的導師無可奈何地告訴我,瑪尼娜的功課耽誤了不少,未必能實現學習的目標。我焦慮地給瑪尼娜打電話。她不接,微信回復:“不方便接聽電話,有事請留言。”
微信留言問:“你現在不上課在干嗎?”
過了良久回復:“在詩歌研討會上。”
第二天又問:“你現在不上課在干嗎?”
復:“在去參加詩歌研討會的路上。”
問:“你來中國不是學習針灸嗎?”
復:“你煩不煩呀?滾!”
有一天夜里,我快睡著了。詩社的朋友來電話了:“瑪尼娜喝醉了,非要見你。”
我趕過去,看見瑪尼娜在餐館里爛醉如泥,上衣都快掉光了。聚會的詩人們早已經散去。她把自己關在包廂里。好在,她還能認出我。她打開門,抱著我號啕大哭。
“發生什么事啦?”我問。
瑪尼娜撕心裂肺地說道:“我想你了。我無法控制我自己。”
我好言撫慰她,要像成年人那樣生活,不要像個小姑娘。
“越多人愛慕我、追求我,我便越想你!”瑪尼娜說。
她說的是真的,詩社的朋友告訴我,真有幾個男詩人愛上了瑪尼娜,是真心實意那種,但瑪尼娜瞧不上他們。
此后的夜里,我經常接到師兄或詩社朋友甚至陌生人的電話:“瑪尼娜要見你。”每次都是因為喝醉了。因此每天晚上我都提心吊膽,妻子忍無可忍,讓我開設“瑪尼娜熱線”,但別在家里開。我一次又一次趕到指定地點,把瑪尼娜滿身的污穢物清理干凈,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賓館,給她開房,看著她沒有危險我才離開。因此我也疲憊不堪。
我警告那些經常跟瑪尼娜一起喝酒的朋友,不要讓瑪尼娜喝那么多,甚至不要約她喝酒。那些朋友喊冤枉,都說是瑪尼娜要喝酒約他們出來的,而且喝酒的時候誰也攔不住她。
我發現瑪尼娜越來越胖了。年紀輕輕,看上去像中年老大媽。我苦口婆心地勸她,別喝酒,少參加那些狗屁詩會。瑪尼娜說:“我不是想喝酒,而是因為我心里很空,我必須用酒填滿它;我不是想參加詩會,而是我要找個地方朗誦那首詩。我的一生就只寫那一首詩。”
“你的功課不能耽擱。”我說。
“耽擱不了。在盧旺達的時候,我已經從你身上學到夠多的了,夠用了。”瑪尼娜說。
瑪尼娜像一個孩子,任性而純真。我擔心她受到傷害,真想一直陪著她,讓她平穩地度過這一年時光,但我的工作很忙,確實沒有時間陪瑪尼娜。她也叮囑我以工作為重,不要理睬她。時間過得也快,半年過去了,瑪尼娜早已經熟悉南寧,我相信她每一天的生活都過得很充實。如果沒有發生什么意外,她順利完成學業,過半年便可以回盧旺達了。
瑪尼娜消停了一陣子。那段時間,夜里我再也沒有接到“瑪尼娜要見你”的電話,睡得很安穩。
這種情況持續一個月后,有一天中午,瑪尼娜在微信里告訴我,她戀愛了。她找到了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是一個利比亞的黑人,在南寧一家涉外建筑公司工作。瑪尼娜發了一張圖片給我,他長得高大壯實,脖子很粗。我馬上托朋友查此人的情況。結果讓人很不放心。這個利比亞黑人在南寧三年已經換過八個女人了,在公司口碑很差。如果不是因為他在利比亞有點人脈關系,能給公司帶來生意利益,公司早就把他開除了。我把這些情況告訴瑪尼娜,想不到她又對我發飆了。
“我才不在乎。我要的是愛情,而不是人品。你休想阻止我愛他。”
我說:“提防一下總是好的。”
“我的感情生活不需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吧。你是荒野上的一棵樹,不需要愛情也可以活著。兄弟我佩服你!”
我們見過荒野,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平坦荒涼的地面上經常孤零零地站立著一棵或數棵樹。瑪尼娜說,那些樹,將孤獨終老,死得悄無聲息,像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類。
糟糕的結果比想象來得快。她發現了利比亞男人的虛偽和卑劣,他試圖說服她放棄學業,到深圳一家夜總會去賺錢。而且,他已經跟那邊談好了,瑪尼娜可以馬上去上班。瑪尼娜不從,兩人爭吵起來,利比亞男人將瑪尼娜打得鼻青臉腫。這是師兄告訴我的。師兄還給她的下巴縫了七針。師兄把瑪尼娜被虐打的照片發給我,我怒火中燒,扔下病人,從醫院里跑出來,打了一輛車直奔那家建筑公司,在三樓的國際聯絡部見到了正在跟幾個女員工談笑的利比亞黑人,我隨手抄起一只垃圾桶沖上去,往他身上砸過去。他嗷嗷大叫,惱羞成怒,揮拳迎上來。盡管他比我高出一大截,塊頭比我大得多,但我像一只發瘋的狼,拼命地揍他,撕咬他……
結果,我被打倒在地。我的嘴里滿是鮮血,而且有一塊肉,是利比亞男人的肉。他被保安拉住,捂著流血的臂膀痛苦地喊叫。
我和利比亞黑人都在醫院里包扎傷口。我的額頭被他打破了。從醫院出來后,我們被帶到了派出所。錄了口供后,警察將我們訓斥了一頓,然后讓我們離開。利比亞黑人惡狠狠地對我說:“瑪尼娜是我的女人,你憑什么干涉?”
利比亞黑人罵罵咧咧地離開后,詩社的朋友帶著瑪尼娜趕到。瑪尼娜看到我的樣子,傷心地哭了。
“如果他今后還敢欺負你,我還會揍他!”我說。我心里暗暗發誓,要跟這個利比亞黑人戰到底。
瑪尼娜裝出倔強的樣子,不讓我管她和利比亞男人的事情。
詩社的朋友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對我說,由他來處理利比亞黑人。
我不許詩社的朋友插手。因為我知道他的老鄉在南寧是臭名昭著的混混。我不能用那種手段解決問題。
三天后我得知,利比亞黑人在水街被十幾個壯漢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頓,連夜離開了南寧,從此他不會再在南寧出現。
但瑪尼娜不見我。我約她出來喝咖啡,她卻斷然拒絕,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此后甚至不回復我的一切信息。我去醫科大找她,她對我避而不見。師兄對我說,學校放假了,瑪尼娜去社會實踐了。到底去哪里,師兄也不知道。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瑪尼娜消失在這個對她來說過于巨大的城市中,讓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又悵然若失,害怕世間從此再也沒有瑪尼娜。我托朋友,尤其是那些與詩歌有關的朋友尋找她,他們回復說沒有她的消息,以至無法邀請“盧旺達女詩人”參加詩會,酒桌上也沒她的身影,沒有了《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使得人間黯然失色。
事情發生在春節前的幾天。南寧年味很濃了。這天傍晚,我剛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
“你是不是有一個叫瑪尼娜的朋友?”對方急促地說。
我說:“是的。”
“她跳江了。從邕江大橋跳的。她給你留字了。”對方說。我的手機號碼也在那頁紙上。
我趕緊掉頭,掃了一輛電動單車,穿過擁擠的街道,往邕江大橋飛奔過去。
大橋上早已經擠滿了圍觀的閑人。警察在欄桿上彎腰低頭,對著江水指揮搜救人員救人。江面上有三四艘救生艇在來回游動……我俯視著寬闊的江面,尋找瑪尼娜。我心里很慌張。我想起了卡蓋拉河,我和瑪尼娜一起沉入河底。死亡就在一瞬間。如果瑪尼娜死在邕江,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其實,瑪尼娜不是跳江,而是冬泳。她下水之前對旁邊的人說,她要游泳,從最寬闊處橫渡邕江。可是她穿著嚴嚴實實的衣服,咚一聲便將自己送進江水里。
江里有一些冬泳的人,他們也在幫忙尋找瑪尼娜。離水三丈,我也能感覺得到江水的寒氣。
我來到瑪尼娜下水的地方,趁人不備,縱身一躍,跳下江去。
我被江水一下子沖到離落水處很遠的地方。我拼命地掙扎著,尋找瑪尼娜。救生艇向我圍過來。但它們跟不上江水的速度,我被江水帶到了三四百米遠的下游,慌亂中我抓住了一把水草,暫時穩住了。在救生艇靠近之前,我看到了離我一百多米遠的一堆江中垃圾團上趴著一個人。跟垃圾混在一起,黑乎乎的。我驚喜地告訴救生艇上的搜救人員,他們掉頭往垃圾團撲過去。
果然是瑪尼娜。她已經奄奄一息。
瑪尼娜第三天才在醫院里醒過來。
“橫渡邕江,我沒有成功。很遺憾。我以為我能成的。”瑪尼娜說。
我們心里都明白,有些河流我們永遠無法泅渡。
“盧旺達女詩人”差點命喪邕江的消息迅速在朋友圈和媒體上瘋傳。妻子嘲諷我欲為瑪尼娜陪葬,慷慨殉情之舉驚天地泣鬼神。我不以為意。我不想跟妻子爭吵。瑪尼娜說得對,我是荒野上的一棵樹,習慣了孤獨和隱忍,沒有愛情的眼睛根本無法看得到我內心的哀傷。
在醫院里,我跟瑪尼娜有過一夜促膝長談。我們回想起在盧旺達的那些日子和細節,到過的每一個村落和城鎮,救治過的每一位病人。我們聊得很開心,她笑起來的牙齒像夜空中的彎月,她的笑聲清澈見底,一切仿佛昨日重現。眼前的瑪尼娜才是原來的瑪尼娜。我明白了。盧旺達,那是我的夢境,卻是瑪尼娜的現實;而中國,是我的現實,卻是瑪尼娜的夢境。
長談的最后,瑪尼娜依然不依不饒地追問我一個問題:
“你愛我嗎?最后的確認。”
我的答案跟四年前一樣:“我們是兄妹情誼。”
“不是愛情嗎?”
我說:“不是,但未必比愛情廉價。”
瑪尼娜搖了搖頭,然后哈哈大笑。
“我們都在劫難逃。”瑪尼娜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我愿意做荒野上的另一棵樹。”
經妻子同意,我盛情邀請瑪尼娜到我家過春節。我可以帶著她到我的鄉下老家過年。我把家鄉的美食列了一大串,把好玩的東西說了一大通,我確信已經打動了她。果然,她爽快地答應了,與我擊掌為約。
瑪尼娜將跟隨我們回鄉下過年,妻子和女兒很高興。我通知家鄉文學界的朋友,做好迎接“盧旺達女詩人”的準備。我把在家鄉的日程都安排好了。我堅信,瑪尼娜會在我的家鄉找到賓至如歸的感覺。
可是,就在大年夜的前一天,我們一家三口正在商場里興高采烈張羅明天回鄉下的年貨時,我突然收到了瑪尼娜發來的兩條微信:
“老宋,我在你的上空,我看到你了。真好!”
我扔下東西跑出商場,仰望天空。果然有一架飛機從空中飛過。
“我回盧旺達了,不再回來。永別了。兄弟!”
高樓阻擋了我的視線,飛機消失在云里。我朝著飛機的方向奔跑,很快被交警一把拉住。我差點闖紅燈了。交警訓斥我,旁人看著我。我怔怔地盯著空空蕩蕩的蒼穹,茫然不知所措。
妻子追上來,莫名其妙,漠然地看著我。
女兒關切地問:“爸爸,你怎么啦?”
一股悲涼從心底噴薄而出,以洶涌之勢撞擊我的胸口。熙熙攘攘的大街在我的眼里頓時變得空無一物,像寂寥無垠的荒野。我退到一個無人的墻角,蹲下來,雙手抱頭,放聲大哭。
原刊責編??? 張雅麗
【作者簡介】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朔方》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作品被譯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