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擴張,城郊的幾個村子被列入開發(fā)范圍。每個村子的房屋征收,到最后總會剩下幾個“釘子戶”。 市長下了死命令,把難啃的硬骨頭分攤到幾個部門,要求局長們限期完成征收任務。
他領到的任務,是拆遷地塊的最后一個釘子戶,熬了8年,巋然不動。一幢二層小樓孤零零地杵在一片空地上,水電全停。一個月過去,釘子戶“油鹽不進”。大家都急了,說,局長再不動手,我們就是最后一名了。
他眼一瞪,怎么動手?開著推土機去推墻扒屋嗎?還是軟話說盡答應對方的無理要價?
沒人接話茬。他深吸一口氣,說,這屋橫在沒水沒電的荒地里,8年,換作你我,能過得下這日子不?夠嗆。所以,這人一定憋著一肚子火氣,心性也夠強夠狠。拆屋趕人,會激化矛盾,我們既要完成任務,又要做好工作,更要暖好人心。
周日,他到了建材市場的一個門店,店主詫異,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開店?以前都是一群人晚上摸到我家,今天就你一個人來?
他說,我想跟你談談。漢子紅頭漲臉冒火了,不想談!不答應條件堅決不搬!原先是要增加一套屋,現(xiàn)在還要補償30萬元,這是安置費8年的利息。
他說,我想跟你談談。漢子態(tài)度強硬,加一套屋,再添補30萬元,少一點就拼命。你答應不?
他說,我今天來,是跟你交交心,談談男人的擔當。政策是有底線的,我沒有新的政策條件給你。你犟了8年,要是真的多給了你一套房,搬走的人不要吵翻了天啊?
話鋒一轉(zhuǎn),他說,你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姑娘23歲了吧?
漢子一臉警惕,說,你想做什么?
他說,我們年紀相仿,講講心里話。兄弟,8年前,左右鄰居拿著拆遷款住進了樓房,過得像神仙。這個區(qū)域斷水斷電了,你苦了自己不算,還苦了孩子。那時你女兒上初中。晚自習后先到你店里寫作業(yè)、復習功課,半夜再摸黑回家睡覺。夏天,人家睡覺開著空調(diào),你閨女搖著扇子,能休息好嗎?中考,聽說孩子原來成績不錯,但后來只考上職高。現(xiàn)在,她同學都大學畢業(yè)了。而她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既沒有享受到應該有的物質(zhì)生活,更談不上精神生活的愉快了。她會不會怨恨你呢?現(xiàn)在,女兒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別人會說你蠻橫不講理,為了多要一點拆遷款,什么都不顧。社會上的議論會不會影響到閨女找對象?你這做父親的,想過沒有?
漢子坐不住了。他伸手按住漢子的肩說,人生能有幾個8年!
不行,我不服這口氣!漢子額上的青筋暴得像蚯蚓一樣。
你不服,我還不服呢!這塊地撂荒8年了,就因為你不肯搬遷,不能開發(fā),政府為此要多出多少成本?這個賬你算過沒有?他語氣平靜,但內(nèi)里的波瀾壯闊自有威懾。漢子的身子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繼續(xù)說,你每天辛苦地做生意、掙錢,不就是為了老婆孩子能過上好日子嗎?但這8年,他們有一天是過得開心的嗎?現(xiàn)在你小兒子也快要中考了,你想讓他像姐姐一樣嗎?我們做父親的,日子過成這樣,你不覺得虧欠孩子們嗎?
沉默。突然,漢子低下頭,捂住臉。一種類似于小貓?zhí)蛩膭屿o從漢子的臉上傳出。淚水,透過捂著臉的指縫往外擠,濕了手指,滴在地上。漢子說,這么多年,誰跟我真心談過?光喊著拆遷,以為給錢就是大爺了。我不同意,就罵罵咧咧,斷電斷水斷路,不聞不問,冷丟我六七年。本來只想多爭幾個拆遷費,后來不就是拗口氣嗎?但凡談過一次,我也不至于扛到現(xiàn)在。扛著不苦嗎?被人家指指戳戳不難過嗎?人心都是肉長的。肉長的心,都曉得冷暖的!
幾天后,漢子簽了征收協(xié)議,拿著拆遷費搬走了。
這是我在江蘇溧陽采訪時聽到的一個真實故事。現(xiàn)在,那塊地上已建起了醫(yī)療條件很好的人民醫(yī)院,周邊是居民小區(qū)。夜晚一到,燈火閃爍,一直亮到人心里。
《莫愁》總編?麗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