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

輕眉

簡介：她來自草原，清艷無雙，生平最喜不過放馬縱歌，于“情”之一事，沒什么天賦。都說她狠辣異常，其實她也可以乖巧柔順，笑靨如花。

他來自中原，儀表堂堂，人人都說他冷清刻薄，傲慢無禮，其實他也可以溫潤如玉，彬彬有禮。

半生風雨半生傷，直到他們二人相遇，他們的人生從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慢慢偏離軌跡……

【壹·修書別離】

顧隨迎娶林倩茹的時候，雅若正坐在房間里換衣裳。

耳邊是敲鑼打鼓的喜慶之聲，一如她入府那日般熱鬧。可今日的陣仗比她那日大了不知多少倍。畢竟，在眾人眼里，她只是一個草原女子，比起那個千嬌百媚的表妹倩茹來說，自然是要差一些的。

可一年前剛進門的雅若驕傲恣意，在草原上當受寵的小公主習慣了，一時遭遇了冷落還沒反應過來，拉著顧隨的袖子問：“不是說中原的婚禮熱熱鬧鬧的，有很多習俗嗎？為什么我們家這么冷清？”

從進門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經稱這里是“我們家”了，可她不知道顧家上下，每一個人都是怎樣看她的。

成親后不久，她去給顧隨的母親顧夫人請安，特地拿上了從草原帶來的各種特產，像什么酥油啊，熏肉啊，又想起顧隨對她說過的話，一開口就叫了一句：“娘?！?/p>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難聽了，直到她被請出去，也沒見那位顧夫人正眼看她一眼。

她準備的那些特產，也在隔天就在府里運出去的一車渣滓里被發現。

她挽起袖子，一樣一樣地拿了出來，然后倔強地拿著這些東西去找顧夫人。顧夫人沒有開門，最后倒是表小姐林倩茹出來了，迤邐著一件青色的紗裙，細聲細氣地道：“表嫂，顧夫人近些日子身體不適，那些東西她看了實在吃不下，她說……要你以后入鄉隨俗，那些粗魯的習氣就不要帶到府里來了……”

雅若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暈過去，還好顧隨及時趕到，好說歹說才把她拉了回去。

回房后，她看著那堆特產發呆。

過了一段時間，她也就想通了。她從草原上千里迢迢跟著顧隨來到中原，只要顧隨一心一意對她好，旁人如何又有什么干系？可就是那個曾經握緊她的手，看著草原上的滿天繁星，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如今在前廳歡天喜地地迎娶另一個女人。

才只有一年，她從草原到顧家，僅僅一年。

雅若嘆了口氣，將自己的腰帶束好，彎腰去箱底找自己的長鞭。這時，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了過來：“夫人，少爺和表小姐在拜天地了……”

是雅若的貼身丫鬟眉兒，也是顧家除了顧隨之外唯一對她好的人。

她是急著來“通風報信”的，卻乍一下看到雅若的裝扮，不禁傻了眼。大紅烈烈的一身，宛如少女的模樣，長發如瀑傾下，儼然又恢復成了一年前剛進顧家之前小公主的模樣。

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眉兒忽然慌了，一下子跪下抱住雅若的腿道：“夫人，你可別沖動??！”

雅若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掙脫開眉兒。

“眉兒，你以后要長大了，不要讓人欺你……”說罷，她頓了頓，另一只手撫了撫眉兒的頭，道，“我會想你的?！?/p>

眉兒還沒從這些沒頭沒尾的話里緩過神來，雅若袖擺一甩，昂然走出了房門，大步向前廳走去。

雅若的到來，讓整個廳堂的顏色暗淡了下去。顧隨和倩茹正要拜高堂時，聽見身后的動靜，驀地回頭看去。踏著所有人的目光，雅若慢慢地走了進來，如同周遭沒有人一般給自己倒了碗酒，一口飲盡。

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人敢出聲。倩茹好似察覺到了什么，掀了蓋頭，驚恐地望向雅若，躲在了顧隨身后。

雅若看去，滿眼諷刺，看著眼前的一對璧人，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涌上了心間。

“我也算是喝了你的喜酒?！彼亮瞬磷斓?。

風聲獵獵，紅裙被吹得飛揚起，雅若走上前，向顧隨拱手一笑道：“顧隨，我如今要走了，你我夫妻一場，我到底是要來同你說一聲的。這是休書，你拿去吧?！闭f著，一紙休書帶著風向顧隨飛去，顧隨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接了下來，臉色煞白。

“字不怎么好看，卻也是我自己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以前聽你讀那些酸腐的詩句，我總覺得做作，如今卻對‘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頗有感觸?！毖湃裟樕蠋е?，在周圍人的驚詫的目光里緩緩地說。她那雙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一身紅衣配上長鞭，襯得她明艷奪目，光彩照人。

還不待顧隨開口，她便拂袖轉身離去，邊走邊說：“顧隨，我走了，后會無期。”

她昂首挺胸的模樣，像一只翱翔在蒼穹的鷹，冷冽的氣息讓賓客們一顫，紛紛退避，讓出了一條道路。

躲在顧隨身后的倩茹舒了口氣，抬頭卻發現顧隨身子繃得緊緊的，捏緊休書的那雙修長的手骨節發青。

【貳·苦海無涯】

長空萬里，風聲獵獵。

雅若回到西洲的那一天，回城的路兩邊有一群馬兒一字排開，歡呼聲響徹天際，那些伴著雅若一起長大的人們團團圍了過來。

雅若本是西洲王室的小公主，現任西洲王，也就是雅若的哥哥登基后，給她指了一塊封地，讓她在這里自立門戶，生生死死都不要回西洲王室去。

雅若能夠理解。因為父王臨終遺言是想破祖制將王位傳給雅若的，可她深知自己擔不起這份君主的責任，便把父皇留給她的玉璽給了哥哥，還當著哥哥的面將父皇的詔書燒成了灰燼。

她的這塊封地，這是最接近中原的地方，這里所有的人都尊稱她一聲“小公主”。如今雅若聽著那一聲聲久違的“小公主”，一時間心里翻騰，眼角不自覺地泛紅。

人群安靜了下來，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人，雅若迎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格布，我回來了?！?/p>

草原上的風溫柔綿長，遠處是牧羊女在歌唱，零星散布的羊群悠閑自在，伴著歌聲在夕陽下慢慢走向家的方向。

雅若長發飛揚，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個人熟悉的聲音。

那日她離了顧家，騎馬出城到東郊時，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愕然回首，竟是顧隨騎馬追了上來，他身上的喜服略顯凌亂。

雅若不自覺地捏緊了手里的韁繩，心也止不住地亂跳。她翻身下馬，漫天柳絮紛飛時，他們遙遙相望。

顧隨喘著氣，胸膛起伏著艱難地開了口，卻是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

也是了，她到底還在期待什么呢？還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雅若眼里升起的光暗淡了下去。

這一幕應該會在她心里記很久很久，隔著眼里升起的水霧，她望著面前模糊的影子笑了，聲音縹緲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顧隨，你還不如早一些坦白，說當初娶我只不過是為了一時的榮耀與新鮮，可是我好歹也是西洲的公主，你去問問旁人，我何嘗是那死纏爛打的人？”

“阿若，我……”像是生了愧疚，顧隨滿眼凄愴地想要走上前。雅若卻揚鞭在地上狠狠一抽，道：“不要動！”

那些曾以為是情定一生的諾言，如今想來，竟諷刺得像個笑話——

“蒼天在上，我顧隨發誓，今生今世只愛雅若一人，如若變心，我便家破人亡，尸骨無存。”

曾以為會天長地久，曾以為會彼此相守，卻不過只換得今時今日的荒謬。

她深吸了一口氣，兩眼間染透了悲色，一鞭子朝顧隨抽去，在那張清秀溫潤的臉上留下了一道猙獰的血印。之后，雅若轉過身，掠袍上馬，再不去看他。

“你走吧，挨了我這一鞭，我們從此便恩斷義絕，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了?！?/p>

雅若騎著馬疾馳而去，她沒有聽到身后的一聲聲呼喚，聽不見自己的聲聲心跳，只有那些忘不掉的聲音，一遍遍地回響在耳畔——

“我叫顧隨，隨君直到夜郎西的隨?！?/p>

“草原上的女子都像你這般豪放嗎？”

“阿若，你當真愿意放下一切同我走？”

那個榆木腦袋，不知道不能亂跟上天發誓的嗎？她狠下心來抽他一鞭，了結了兩人之間的誓言。善良如她，終究還是不想讓那誓言成真的。

只是……雅若伸手撫上腹部，烏黑的眼里閃過一絲濃重的哀傷……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爹了。

那個欣喜難眠的夜晚，她好不容易等來了陪祖母上香回來的顧隨，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個孩子的存在，他卻一臉疲倦地先對她開口道：“阿若，奶奶要我娶倩茹，我實在沒辦法……只能委屈你了?！?/p>

【叁·回憶初見】

顧隨在兩年前到西洲尋藥，被抓到了雅若的帳中。

彼時，顧隨那張文雅俊秀的臉漲得通紅，拼命掙扎著不愿跪下，嘴里嚷著：“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你們這些野蠻人！”

那義正辭嚴的模樣叫雅若一眼就看中了，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紅袍一甩，上前拂開幾個手下，一把揪住顧隨的衣領，瞪大眼作兇神惡煞狀，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又知不知道你帶人擅闖的是誰的地盤？你就不怕我們這群‘野蠻人殺了你們的馬，扣下你們的人，叫你們有命來無命回？”

顧隨的臉色慢慢地發白，雅若瞧著有趣，憋住笑冷冷道：“那么現在，這位公子，你是跪還是不跪？”

此后每每回憶起這段相遇，雅若都會笑得前仰后合，而顧隨則會惱怒地去堵她的嘴。一旁的格布皺眉不語，看向顧隨的目光充滿了厭惡。

那時的雅若到底繃不住了，聽著顧隨“一人做事一人擔”，有如托孤般的“遺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卻被格布不悅地拉開了：“阿若，別鬧了，扣下貨物，將他們趕出草原就是了?！?/p>

他們要放人，卻沒想到顧隨那公子哥兒卻不愿意走。

顧家世代從商，富甲一方。此次顧隨出行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做生意，而是想為家中祖母求一味靈藥，治愈多年的眼疾。

所謂的靈藥，其實是草原上一種罕見的動物的膽汁，可這動物極難捕捉，千金難求。

顧隨看起來文文弱弱，卻不想是頭犟驢，梗著脖子死不松口，說不得到膽汁絕不回去。

雅若也來了興致，挑眉笑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那就委屈顧大少爺留下來給我這個‘野蠻人打雜吧。什么時候讓我滿意了，什么時候我就幫你去尋藥！”

就這樣，即使格布極力反對，顧隨也還是留了下來，陪在雅若身邊。

這一留，就留了大半年。

顧隨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逐漸能適應草原上的生活，最后，他甚至能融入人群中，做個像模像樣的教書先生。

他開始發現他口中的“野蠻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兇暴殘忍，相反，在西洲他們備受愛戴。他們馳騁草原，庇佑四方牧民，趕走外來勢力，是當地人的守護神。

而作為小公主的雅若更是享受著萬般寵愛，在西洲百姓的心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她對顧隨總是兇巴巴的，使喚來使喚去，連顧隨吃不慣的草原特產，也非要逼著他吃。

“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就叫格布把你丟到狼群里去！”

顧隨氣得渾身發抖，道：“你，你胡攪蠻纏！”

雅若攤了攤手，無辜地看著他道：“誰要和你講理？那是你們讀書人干的事，我們這些‘野蠻人可不需要講理。”

等到顧隨被迫吃了一大盤特產，扶在外面上吐下瀉時，有人湊了上來，酸味十足地道：“顧公子你可真是好福氣，我們小公主還從沒對人這么好過！”

顧隨怪叫著抬頭，道：“她？她對我好？”

“是啊，正所謂入鄉隨俗，我們草原上有不成文的規矩，大家伙同吃同住，嘗過本地的特產才算一家人，西洲的神明才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小公主昨兒個親自給你準備的，料足味美，自己一口都沒吃全給了你，還嫌對你不好？”

顧隨怔住了，耳邊恰巧傳來雅若爽朗的笑聲，抬頭一看，穿著紅衣的女子正站在羊圈門口，幫著牧民清點羊只，一頭深棕色的長發在金色的夕陽下隨風飛揚，靈動的眼眸粲然若星，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溫柔迷人。

不知怎么，顧隨心頭一跳，他趕緊垂下眼睛，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涌而上，那些話還不停地回蕩在耳邊：嘗過本地的特產才算一家人，才算，一家人……

遠處有蒼鷹掠過，萬里無垠的草原上炊煙連在一起成了線，布滿了天空。

天地間深深寂寂，思緒回到現實。正是端月，園里疏枝交錯，紅梅飛雪交相輝映。顧隨身著一身白衣，立在梅樹下，似與周圍的白雪融為一體，顯得整個人清冷出塵。昨夜是除夕，上京城里放了好一陣的煙花，快把半邊天都占了去，顧府里的仆人一大清早就把昨夜燃盡的煙花屑清掃干凈。

也不知道他的阿若現在過得怎么樣。

“夫君，霜寒地凍的，仔細著了涼?！绷仲蝗銖谋澈竽昧艘患箅┳呱锨皝恚矍皽貪櫟墓硬恢谶@里立了多久，肩頭上簌簌地落了一層雪，她輕輕一拂便掉了。

“昨兒大夫已經來瞧過奶奶，說是再喝幾服藥就沒事了。”她把大氅輕輕給他披上。

“倩茹，我說過，這些事情你不需要同我說。”

說罷，顧隨走遠了，只留倩茹一個人站在原地。一股酸澀涌上心間，她咬緊了牙關，憤憤地看著顧隨離去的方向。

【肆·夢境斷腸】

顧家得罪權貴，滿門抄斬的消息傳來時，雅若正在格布的悉心照料下養胎。

她幾乎是“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手邊的盤子因為她起得太快被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她的小臉上血色盡失。

還不待雅若持鞭出門，格布就一把拉住了她，忍無可忍地怒吼道：“雅若，顧家和你已經沒有關系了！”

雅若身子微顫，兩只手不停地顫抖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是啊，沒有關系了，他娶了別人，她休了他，曲終人散，還有什么關系呢？

可為什么午夜夢回時，總是會出現那身白衫，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過往的畫面交織成了一張網，把她牢牢地束縛在中央，掙脫不得。

他罵她野蠻，她氣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地說：“呆子，你什么時候看我對別人也這樣子了，你究竟懂不懂？！”

陽光下，他給她畫像，畫中人一襲紅袍，叉腰望著遠方，威風凜凜的模樣。她心里歡喜，卻故意挑刺道：“還能畫得更好看一些，你看這里，還有這里，都沒畫好。”

他卻搖搖頭，抱著畫像自顧自地說道：“丹青繪制最忌虛假，當講求實事求是……”

有一日，草原上刮起了沙塵暴，在漫天風沙間，她拖著一只落在隊伍最后、剛出生不久的小牛想趕上牛群，可那牛犢仿佛是長在了那里，紋絲不動。突然，他闖入風沙跑到她身邊，在風旋沙霧里嘴巴張張合合，不知在說些什么。

她急得一瞪眼，甩開他道：“添什么亂？快滾回帳篷去，小心被風刮走了你！”

事后，她問他當時說了什么，他卻如何也不肯說了。她作勢要拿鞭子抽他，他情急之下才講出了那美麗的秘密。

原來是他從未見過那樣大的沙塵風暴，以為會遭遇不測，抱著臨終前好歹見她最后一面的心思，說出心底話不讓自己留遺憾。

那些朝夕相處間不知不覺滋生的情愫，在草原上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早已悄無聲息地占滿了兩個人的心……

見慣了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當他語無倫次地表達自己心意的時候，他白皙的臉上都染了緋紅，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她扔掉手里的長鞭，叫了聲“呆子”，一頭扎入他的懷中，笑得滿眼淚光，是平日從未有過的似水柔情。

夢境的最后，是草原的滿天繁星下，他在她耳邊允諾，一字一句，溫柔得不真實。

他說：“雅若，你愿意跟我走嗎？”

夢境戛然而止，她從床上坐起，大口喘著氣。

草原上的夜晚黑得透徹，只有零散的星光照耀著，格外冷冽的風刮過，一下一下地拍打在樹上。

雅若坐在黑暗中良久，一只手撫上肚子，另一只手捂住了臉，仿佛這樣就能蓋住那如雨的淚。

白日里所有的偽裝在頃刻間崩塌，夜深人靜時，只有刻入骨髓的寒冷。

天邊，是無盡的黑暗。

【伍·法場救夫】

大雪紛飛，當雅若和格布領著一眾兄弟殺入法場時，她的心怦怦直跳，倒不是因為害怕，只是想到要再次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雅若便沒來由地慌張。

一鞭子抽飛眼前的官兵，雅若飛身掠上刑臺，朝顧家一排囚犯奔去，脫口而出便是一句：“夫君別怕，我來救你們了！”

瞅準中間那個清瘦的身形，她一把掀開頭套，臉上的神情卻瞬間凝固，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回過頭聲嘶力竭地喊道：“上當了，大家快撤！撤！”

但為時已晚——

“唰唰唰”，機關一觸即發，刑臺上一眾假犯人四散開來，一個牢籠從天而降，還不待雅若抽身而退，電光石火間，她已被牢牢困住。

不遠處的格布看見這一幕，目眥欲裂地喊道：“雅若！”

在這混亂不堪的時候，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正是雅若心心念念的顧隨。

顧家老小跟在他身后，被官兵護得嚴嚴實實，監斬官下了臺大步流星地走到顧隨身邊，拊掌大笑道：“總算抓到了這西洲女賊，顧老弟，你可是功不可沒??！”

雅若瞳孔驟縮，猛地一下抓住欄桿瞪向顧隨，難以置信。

漫天飛雪里，猛烈的風刮著，周圍的人拍手叫好，而站在人群中的顧隨淡淡地望著她，雅若一時間愣住了，直到被官差拖走的時候，她才看著顧隨笑了一下。

一場“官匪大戰”就此定局，四周埋伏好的官兵制住了劫法場的西洲人，迷惑人心的假象通通撕裂，這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

可笑的是，他們拼死來救的一家人就躲在看臺后，將這出戲欣賞得淋漓盡致，而滿身血污的戲中人卻渾然不知。

隔著牢籠，雅若止不住顫抖，她死死地瞪向顧隨，嘴唇都咬出了鮮血，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顧隨俊秀的臉慘白如紙，無數難以言喻的情感閃過眼眸，悲痛、愧疚、無力……卻被身后一聲嬌呼倏然喚醒：“夫君，祖母暈倒了！”

【陸·戳破】

昏暗的地牢里，雅若脫下紅袍，換上了灰撲撲的囚服，披頭散發，臉色蒼白。

牢門“嘎吱”一聲開了，她木然地抬頭望去，竟是一襲白衫的顧隨。

雅若麻木地看著他，眼里沒有一絲波動，眸中盡是死灰。

顧隨盡量抑住紊亂的呼吸，聲音卻還是抖得厲害：“阿若，我……來看你了?！?/p>

雅若的睫毛輕輕地抖了抖，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

顧隨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一步步地走近雅若，沉聲開口：“你放心，我……我會救你出去的?！?/p>

穿著囚服的女子聽到這話才終是有了反應，她一點兒一點兒地抬起頭，烏黑的眼睛望著顧隨，四目相接許久，最終笑了——

“顧隨，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好騙？”

其實，她剛關進地牢不久，倩茹就來了一趟，隔著鐵欄，她不敢進來，只在外頭細聲細氣地說話，委婉地告知了她緣由。

原來，很久以前，在西洲的邊界上，格布帶人劫了一支擅闖禁區的商隊，還狠狠地教訓了那飛揚跋扈的貪官一番，格布留了貪官性命，卻沒想到是放虎歸山。那貪官回去后懷恨在心，等到品級一升再升后，終于抓住機會向上頭請旨剿匪。他不知從哪兒打探到了顧家與雅若的關系，這才布下了這場局，不費吹灰之力，擒賊又擒王，既解了氣，又為朝廷立下了大功。

他在府上設宴款待顧家老小，顧隨當仁不讓地居于首座，這其中的交易可想而知，而等待雅若等人的，卻是即日問斬的消息。

倩茹最后對她凄凄然道：“姐姐，你別怪夫君，他也是身不由己……”

“你說好笑不好笑，我為什么要怪你？”地牢里，雅若望著顧隨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道，“你和我有什么關系？”

這話一出，顧隨整張臉都煞白了，雅若仍在笑，笑得眼眸染了凄色，她才道：“身不由己？你如果想要我的命，直說就是了，何必連累別人？你顧家百余口人的命是命，我西洲男兒的命就不是命？如今我落得這般境地，我帶來救你的將士卻都要因你而死，現下我也要同他們一起死了……”雅若氣極，頓了一下喘了口氣，厲目瞪向顧隨道，“看夠了就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突然，雅若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撫向腹部，如暗夜里的幽靈般，對著他癡癡一笑。亂發下她的臉頰慘白不堪，聲似鬼魅：“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腹中的孩兒已有四個月，可他沒機會出生了，因為他的父親，他一眼都不曾見過的父親，親手將他推入地獄……”

飽含凄涼的話還未說完，顧隨已是臉色大變，他顫抖著身子，踉蹌著腳步上前就要摟住雅若，卻被她厭惡地閃身一避，冷不丁地抱了個空。

顧隨跌跪在地，雙眼間滿是盡血紅。

“阿若，阿若……”顧隨頎長的身影再也支撐不住，指甲死死地摳入地面。他喉嚨里傳出一聲聲壓抑的嗚咽，滾燙的淚水重重砸下，胸膛起伏間，似是痛徹至了極點。

雅若只是看著顧隨笑，她長發微亂，倚在昏暗的角落里，笑得殘忍至極。

她看見顧隨嘶聲慟哭，淚水滑過他白皙的面頰，淺淺的鞭痕愈漸清晰，她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她策馬離開顧家的那天，在追出來的他身上留下的傷痕。

心頭微微悸動，雅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顧隨的眼角。

他一顫，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雅若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我那時候可真傻，一心想讓你擺脫毒誓，卻沒有想過，你隨口說的話哪能當真……不過我也希望你下輩子仍帶著這道疤……”

顧隨愣住，激動得正要開口，雅若卻很快接著說道：“這樣我就能認出你來，遠遠地避開，再也不和你有任何瓜葛?！?/p>

頭頂仿佛炸開了一個悶雷，顧隨怔在了原地，仿佛有什么東西，從他身體里被剝離。

那語調不輕不重，縹縹緲緲的，像有千萬根針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心間一般 ，讓他肝腸寸斷。

這是他聽過的最決絕的一句話。

如果還有下輩子，她再也不要遇見他。

【柒·夢外幻境】

刑期定在十二月，雅若手腳上戴著鐐銬，只能扶膝靠著墻，夜深人靜時，她忽然想起顧隨曾經教她唱的歲歷歌。

那些依稀可辨的回憶中，他把她抱在懷里，哼出的旋律久久長長，每一個月唱出來都有別樣的一番風味，帶著一股她不了解的風土人情，吸引著她。她學得癡迷不已，卻獨獨不愿學唱十二月。

那時，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搖頭說，十二月太哀傷，他們不要唱十二月。

顧隨問她為什么，雅若說因為十二月代表結束，而她不喜歡結束。

他搖了搖頭，笑她傻，還是哼出了那段旋律，歌聲在風里飄蕩著。旋律入了耳，上了心，即使努力想要忘卻，卻始終記得清晰。

月光透過天窗投射進來，在陰寒的地牢里，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雅若竟不由得輕聲哼唱出了這首歲歷歌。

哼唱到十二月時，她有些哽咽，竟再也唱不下去了。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在黑暗中接著她的曲調唱了下去，溫柔得像在夢境里。

雅若驀然站起身，手腕上的鐐銬晃了晃，聲音在安靜的地牢里顯得格外刺耳。牢門打開，月光下走出一道身影，白衣翩翩，眉目如畫。

空氣中傳來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心房，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搖搖欲墜間，雅若當真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既然是夢，那便什么也顧不上了，她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委屈得像個孩子，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全無平日半點兒威風，將最脆弱的一面徹底顯露了出來。

“夫君，我想不通，你為何要娶別人？你為何要設計害我？你原來在草原上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嗎？你怎么忍心騙我？！”

顛三倒四的嚶嚀聲中，昔日不可一世的草原小公主此時就像個無助的孩子，頭一回露出那樣凄惶無助的模樣，看得顧隨心如刀割。

他強忍住熱淚上前，一把將意識模糊的雅若緊緊地擁入懷中，再不愿松手。

袖口的綺羅香彌漫在空氣中，越發濃烈，守在門口的眉兒事先服過解藥，此刻不停地在心中祈禱著一切順利，保佑她苦命的夫人平平安安……

這綺羅香來自西域，就算是最厲害的巫師也要數十年才能煉制一瓶，而它的功效甚奇，喝下去就能祛除一個人心底最傷痛的記憶。

顧隨摟著雅若，在她耳邊柔聲哄著：“阿若，我的好阿若，睡一覺就沒事了……不會有十二月，我不會讓你就這么離去的，絕不會……”

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昏昏沉沉中，雅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竟發現滿天繁星下，自己被格布背在背上，大風吹過她的長發，身后是山下的牢衙，火光沖天，兵甲聲急。

她昏昏沉沉的，眼前逐漸模糊，只聽到格布嘴中不停地念叨著：“別回頭，別回頭，我會帶你回西洲，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頭越來越重，她想不起發生了什么事，想不起如今是什么時候，只是回頭望去的那一眼，混亂喧囂中，大火突然躥起，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叫聲，火光瞬間照亮了整片夜空，灼得她眼眸一片赤紅。

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很慌張，她按住心口，死死地抓住格布，語無倫次地說道：“好痛，格布，為什么，為什么這里好痛……”

她痛得快要呼吸不過來，像有什么珍貴的記憶抽離出了她的生命，融入火光映照的半邊天中，隨風消散。

【捌·順心如意】

靡靡春草合，牛羊緣四隈，藍天下的草原，翻滾著綠色的波浪。

這是西洲小公主之子隨安的兩歲生辰，草原上的牧民聚在一起，歡喜熱鬧。

雅若抱著兒子和牧民的妻子們圍成一圈說笑，一襲紅衣依舊明媚如昔。

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隔著人群望向她，她揚眉一笑，站起身把隨安往前一拋，引得眾人齊齊驚呼，她卻笑得爽朗：“去吧，去找你干爹玩兒！”

人群中的格布身形似風，飛身上前一把接住嚇傻了的隨安，然后沖著不遠處起身離去的紅衣女子大喊道：“你就缺德吧雅若，早晚有一天隨安不認你，把你扔到狼群里去！”

雅若拍掌大笑，道：“那我可等著呢，若連這點兒膽識都沒有，怎配做我的兒子？只是某人可別打歪主意，把我兒子拐走做女婿就好！”

周圍的人哄笑了起來，格布氣得臉半紅半白的，好不滑稽。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年春天。

雅若在三年前生了場大病，醒來后便忘記了許多事情，她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嫁了人，還懷了孕，像是從天而降的大意外，驚得她合不攏嘴，卻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

格布告訴她，她的丈夫去打獵的時候被狼群襲擊，回來后不久就死了。她悲傷過度，一病不起，許是病中燒壞了，什么也不記得了。

她聽著聽著，格布的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臉上明明帶著笑，卻又哀傷莫名。

忘記也好，忘記就沒有痛苦，就能開始新的人生……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末了，推了一把格布，促狹一笑道：“我還以為自己會嫁給你呢，我可記得你以前說喜歡我來著……”

格布拿開她的手，哭笑不得，轉過身卻捂住了眼睛，像是被陽光刺到了。

孩子生下來后，認了格布做干爹，雅若曾問過他，為什么要給兒子取名叫隨安，她覺得不好聽，一點兒也不好聽。

格布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小嬰兒笑道：“讓他這一生過得隨意一點兒，安康一點兒，不要背負那么多東西，這樣不好嗎？”

雅若哈哈大笑，道：“你幾時說話這么酸腐了？”頓了一下，她歪頭細想：好像也聽過這樣的話……

格布心頭狂跳，不可抑制地就要脫口而出，卻到底忍住了，同其他那些被打好招呼的兄弟一樣，絕口不再提那個人。

那個他曾最瞧不起的人，一襲白衣，手無縛雞之力，卻在那個生死關頭，給了他最大的震撼。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顧隨將昏迷的雅若交到他手上時的神情。

在月光下，顧隨一字一句地道：“拜托你，好好照顧阿若，照顧她腹中的孩兒……”

格布從沒見過，一個人決然赴死的背影，能那樣落拓，那樣平靜。

而那些沉浸在歲月長河中的真相，將隨著風的離去，長眠于地下，永不會被人知曉。

【玖·埋藏的真相】

沒有人知道，顧隨有多愛雅若，愛那個草原上一顰一笑滿是瀟灑豪氣，卻會在他懷中悄悄紅了臉的雅若。

他故意答應奶奶娶表妹，只是為了趕走她，因為那時已有風聲傳出，有他得罪不起的權貴旁敲側擊地要他交出雅若大義滅親。

他思前想后，強忍悲痛，只得出此下策。

顧隨最了解她的性子，把話說開明明白白地勸她走，她是絕對不會走的，若是知道他會因此獲罪，說不定還會自投羅網。而且，雅若在顧家過得并不開心，她是屬于草原的，被他自私地帶回了這里，圈在這個方方正正的顧府里……

如今顧隨只盼她能回到屬于自己的天地，不再為任何人所束縛。

于是他娶了表妹，“背叛”了她，看著她掏出休書，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顧家大門。

可天知道他有多么舍不得，他發瘋似的追出去，快馬趕上她，卻在她期待的眼神中，只能無力地說出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p>

她抽了他一鞭子，回去后他堂也不拜了，抱著酒壇子喝得昏天暗地。

本來就是一場戲，他沒騙她，從頭到尾他只愛她一個人，心里從未容下過其他女子。

他不讓倩茹為他上藥，那是她留給他的唯一印記，也許他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只有這樣，他才會保有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錯覺，覺得她還在他身邊，從不曾離開過。

當意料中的登門問罪到來時，他并不畏懼，他放走她時就想過后果，他愿一力承擔。

只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倩茹關上房門和那梁大人說了些什么，出來時，梁大人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孺子可教也。”

等到那場局設下時，他才明白梁大人的贊譽是何意。倩茹向那人獻計，將他的私放說成欲擒故縱，只為一網打盡那幫西洲悍匪。

事情發展到最后，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顧家老小被請到一處別院，名為配合設局，實則軟禁交易，直到成功捉到雅若及其同黨為止。

他痛不欲生，那日在看臺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身紅袍闖入法場，一路殺去，口中還高喊著：“夫君別怕，我來救你們了！”

他幾乎就要忍不住沖出去了，卻被身后的倩茹死死拉?。骸胺蚓?，大局為重！”

他看著她被困牢籠，看著她眼中升起刻骨的恨意……

他到底將一切都弄砸了，他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人，他對不住她，對不住他一直想悉心呵護的人。

她的刑期定在十二月，他握緊雙拳，在心中立下血誓。

他不會讓她離去，不會讓他們的孩子無法出生，他會讓她忘記自己，忘記所有的痛苦，重新開始一段美好的人生。

縱然她的人生里再不會有他，他也無怨無悔。

他唯愿她好，唯愿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做那個最瀟灑自由的小公主。

他將她托付給了格布，自己則與換上囚服的眉兒將官兵全部吸引過去，灑滿火油的地牢一點就燃，他在大火揚起的那一刻，問眉兒怕不怕。

眉兒淚眼蒙眬地搖了搖頭，道：“只愿夫人一切安好。”

紛紛擾擾徹底湮滅在了那場滔天大火中，前塵往事消散如煙。

一場大案就此蓋棺，不了了之，只得案宗上寥寥數語：鄞州人士顧隨劫獄，與西洲女賊燒死在獄中，始成焦尸兩具，不辨彼此。

【拾·光怪陸離】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草原的春天來得不早不晚。

雨已綿綿下了數日，如今滿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紅紅白白，襯著茸茸青草。這天晚上，香爐里裊裊吐出的香煙氤氳散開，一輪皎潔彎月懸在天上，灑下清冷的光輝來。

雅若在房中收拾衣裳時，不知怎么翻出了一幅畫像，畫像有些年頭了，畫中人竟是一襲紅衣的她。

在燈光下，泛黃的畫卷上的她手握長鞭，英姿颯爽地立著，側面的輪廓卻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捧著這幅不知何年何月的畫像，她心頭一動，似乎依稀聽人說過，她逝去的丈夫擅長丹青。

風從窗外吹進來，她望著畫像許久，不知怎的，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好像是很久以前，也是一個午后，有人握著她的手，在鋪陳開的宣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