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琪
老人栽的是柳樹。嚴格說,不是樹,而是枝條。
河灘上已有不少柳樹,高大,稀松,風來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躲過冬天虐待,對著春天大哭的人。他在空白的地方栽柳,謙恭,精細,如同安放自己的孩子,不是無心而是真意,用鋤頭挖開枝蔓的泥土,將新生命植入母親懷抱。
我連續三天來看栽樹。斜陽照著他瘦弱的影子,像一張弓,緩慢舉起,緩慢發射,少了年輕的力度和彈性,但沒有疲倦,沒有停止。
他每次帶來的柳枝不多。初春的柳樹還未發芽,他帶的枝條卻有淺淺綠意,似乎早已準備遷徙。他把帶來的柳枝放在靠水的岸上,一棵棵插進挖好的坑里,填土,踩實,駐足觀看后,才會滿意離開。
柳枝插入泥土就可以。只有有愛的人,都會如此珍惜和呵護每一條生命,是什么讓他對植物也關懷備至?他已經老了,臉上的皺折不比柳樹舒展,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成為柳枝的一部分,接受粗糙的手指撫摸,接受他河水清澈透明的愛意,并擁有藍天白云一般的快樂。
直到河灘上插滿了柳枝,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如今的河灘上,柳枝早已成為柳林,在六月的陽光里,晃動青春的光澤,偶爾會有小鳥掠過河面的波浪,降落在某一枝柳梢,發出對生活的歌唱,我甚至懷疑,那是老人派出的使者,查看愛心是否浪漫成了森林。
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不知姓名的老人如此牽掛。
有時我想,他若一棵一棵地栽,那該多好,就像河堤一段一段地延伸,這樣就能看到所有生命的奇跡,而他,也可以慢慢老去,或者,也能和我一樣,站在堤上看柳林,仿佛觀賞生命的成長。
人生總是太短暫,能夠留下點什么的又有多少?
起風了,河面呈現洶涌之勢,宣告一個白天又將逝去,而我,竟然想不到,是該留下來,還是趕緊轉身。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越過柳樹,也像彎腰的老人。
雨中陶公廟
走進大廟那一刻,雨就沒有停過,我甚至覺得,這漫天的雨是為我而來,菩薩怎么看我?
傳說中的陶公廟,與某位法師單打獨斗好多年,起因是瀏陽河邊的石墻,幾次法師推倒而被陶公修復,于是陶公成了菩薩,法師相忘于江湖,留下眾說紛紜真真假假。陶公廟屬道還是屬佛,至今猶存異議,民間一傳十十傳百,上一代傳下一代,對菩薩的溢美之詞又豈能全信?就像瀏陽河水此刻的渾黃,你不能因此確定河水一直不夠澄澈,更多時候,她是明媚且坦蕩的,仿佛款款而來的鄰家女孩,帶著青春不老的氣息。
事實上,大廟的陶公慈眉善目,確有天下長者風范,真要容不下幾點邪惡,河水怎能一次又一次爬上岸來,把廟前地坪當成自家池塘,豢養飄零的落葉和歲月的淚滴。
屋頂的水從檐角的高處跳下,發出清晰的撞擊,如果把雨水集體奔跑當成粉墨登場的合唱,它更像鼓點加入后和諧的演奏。一場雨有什么不好?留住香客,等于留住虔誠,功利的人那么多,讓他們停一停,體會神仙的苦和人間還有的真情,總比那些望難止步的人好。譬如戲樓,譬如古樟,等待了幾百年,沒有怨言,只有歷史的光,在茫茫煙雨中透出莊重和神秘。它們比人更有信仰,和質樸。
一個人靜靜地流連在大殿門外,如同出家和尚,但他并沒有看我。他很少看任何地方,低著頭,儼然做錯事的孩子沉默無語,我一次次走過去,又走回來,始終不肯把頭抬起,仿佛一轉頭,就會回到塵世,有河水般波瀾從心底涌出。我知道,人人都有難說的秘密,包括菩薩。我不可能成仙。
我唯一覺得,菩薩與我,此時都有點寂寞。
并不急著離開。雨是最好的理由。假設水再高一點,我會樂意當一葉孤舟,讓思想的風帆隨風起舞。有太多過往,需要一場雨水洗刷了,就像近處連綿的房舍和遠處的家田。孤獨不是病。
陶公不應該孤獨。至少有我,有和尚。
每個人心里都有善良。善良也是值得信賴的菩薩。我們要學會庇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