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
摘要:戴維森在《徹底解釋》一文中提出一種從零開始的解釋理論原則,并在其后的研究中不斷豐富其設想和解說。他的工作沿兩條線索展開:其一是信念與意義的整體性關系。信念和意義這二者都是不可觀察的,但結成整體后,就能夠生成可觀察持真態度。信念和意義兩個私人性的分量,結合在一起能產生戴維森意義上社會性的矢量,這也是戴維森對語言社會性不同角度解讀的體現。其二是三角測量。在語言交流過程中,兩個人共享外部世界,共享環境刺激,構成了保證客觀性的第三個點。戴維森這兩條線索都是以語言的社會性、私人性和客觀性為核心展開的。
關鍵詞:解釋理論;三角測量;社會性;私人性;客觀性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2.007
戴維森在1973年的經典論文《徹底解釋》中提出無須預設關于被解釋者的思想和被解釋的語言的知識,憑借對言語行為和環境的觀察就能夠得出意義和信念的學說,形成了一種從零開始的、徹底的解釋理論原則。其后幾十年間,他不斷豐富關于解釋的程序的設想和解說。這些想法的要旨在于,如何解釋語言的社會性、私人性和客觀性。
一、社會性與私人性
語言的社會性不僅是一個關于語言的基本事實,而且是語言之為語言的本質。在晚期維特根斯坦“反私人語言論證”的影響下,語言的社會性已經被語言哲學家普遍接受。維特根斯坦把語言比喻為“游戲”,游戲之為游戲,在于遵守規則,而為了區別“遵守規則”與“自以為遵守規則”,某種社會機制是必不可少的——“‘私下地遵守規則是不可能的”。戴維森接受這種觀點,并進一步闡發,“意義可被理解,不是憑借運氣;‘公共敞開性是語言的構成性內容。”
然而,戴維森對語言社會性的理解不同于維特根斯坦。根據維特根斯坦詮釋專家中的流行看法,同一種語言的使用者結成一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諸成員“共享”(share)的某種東西(例如“生活方式”或“生活世界”)決定了語言的“公共性”或“社會性”。在戴維森看來,在我們應用語言的實際活動中,這些共享的東西確實存在,但并不是構成語言的“必要”條件。語言的社會性并不依據“共享”的某種東西,換言之,剝離這些共享的東西依然可以解釋語言的社會性。這就要求戴維森的解釋理論從一個全然不同的角度確立社會性的概念。
另一方面,語言的私人性也是一個關于語言的基本事實。這并不是說,存在著某種所謂的“私人語言”,即某種僅僅被一個人私自地使用、其他人不可能理解和掌握的語言——在晚期維特根斯坦之后,恐怕沒有哪位哲學家相信私人語言存在。私人性的意思是,語言的每個使用者都是各不相同的,而且,這種差異不可公共觀察。在戴維森看來,一種解釋理論的關鍵就在于從可公共觀察的內容衍生出不可公共觀察的內容。
在戴維森看來,語言的社會性并不是建立在“共享”的基礎上,更多是一種可公共觀察性,體現在交流中的言語行為或對環境刺激的反應上,其中最基本的是一種“持真態度”。持真態度是關于語言交流的一個質樸預設,其背景是戴維森所謂的“徹底解釋”。設想兩個人A和B,二者各自使用一種語言,每一方對于另一方的語言是完全陌生的,在這種背景下,其中一方要基于對方的言語行為解釋對方的語句。戴維森認為,基于對環境條件和言語行為的觀察證據,當A說出自己語言中的一個語句時,即使B對這種語言缺乏任何預先的知識,B依然可以判斷出A是否視這個語句為真。A視某個語句為真,這是一種可以基于經驗證據識別出來的態度,無須預設關于A的語言和思想的信息。而語言的私人性,是對個人思想或言語表達的描述,是不可公共觀察的。在戴維森的哲學體系中,“思想”是一個質樸而自然的概念,來自于我們對日常語言的自然使用。當我們解釋一個人的行為時,我們會說,這個人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基于某種“信念”“欲望”“意向”等,這些詞語所表達的都是思想的內容。在思想的各種內容中,“信念”對于戴維森的意義理論是最重要的。對語言表達式的理解就是意義。當一個人視某個語句為真時,他的持真態度同時依賴于他的信念和他對語句意義的理解,持真態度可觀察,而信念和意義不可觀察,如果可以從持真態度推演出信念和意義,即得到一種意義理論(同時也得到一種信念理論)。一種解釋理論的目標就是從交流的言語行為(包括持真態度)中推演出解釋者、被解釋者的信念和意義,即從可公共觀察的內容衍生出不可公共觀察的內容。
語言的社會性和語言的私人性之間存在沖突。
在徹底解釋的背景設定中,為了使解釋(以及交流)成為可能,每一方必須假定對方是有理性的,對方的言行是可理解的。也就是說,每一方必須假定對方的言行出于一個信念系統和欲望系統,這些系統大體上是合理的和一致的。因此,交流雙方必須共享大量的真信念。實際上,不僅在徹底解釋的場合,在一切言語交流的場合,交流雙方都要符合這個要求。此外,在雙方使用同一種語言的情況下,雙方對于語言表達式的理解大體上重合,雖然我們不能要求雙方就每一個表達式的理解完全相同,但是,整體上的巨大的理解差異是不允許的。綜上,交流的前提是語言的公共性:交流雙方共享著大體上重合的真信念和大體上重合的意義。社會性由公共性定義,在一個語言共同體內部,諸成員之間的公共性構成社會性,換言之,諸成員憑借公共性結成共同體。
私人性對社會性的威脅在于兩方面:其一,在語言交流中,意見分歧頻繁發生。語言交流預設了雙方共享大量的真命題,亦即,雙方不可能有大規模的意見分歧,唯有在大量共識的背景之下,意見分歧才能被識別出來。然而,畢竟經常發生這種情況:一個語句表達式被我視為真,而被你視為假。一種成功的社會性的解釋理論需要解釋持真態度方面的分歧。這種分歧發生在可公共觀察的層次。其二,在不可公共觀察的層次上,分歧也頻繁發生。即使交流雙方持同一種語言,嚴格地被雙方共同遵守的一套語法規則、語義規則、語用規則等等也從來未曾有過,在語言共同體的每一個成員之間存在著普遍的異質性。
如何化解這種沖突?就第一種威脅而言,戴維森主張,以信念填補私人性與社會性之間的縫隙。就第二種威脅而言,戴維森主張,個人言語方式(idiolect)優先于語言,“理解”概念優先于“意義”概念。
二、意義與信念的纏繞和析出
當兩個人就一個語句產生分歧時,這種分歧既可以解釋為意義分歧,也可以解釋為信念分歧,“持真態度”“意義”和“信念”這三者以這種方式相關聯。在可觀察性的“持真態度”中解析不可觀察的“意義”“信念”就要分為這兩種情況,有可能是意義分歧導致的差異,或者是信念分歧導致的差異。例如,我見到一艘大帆船(ketch)駛過,而你說,“這是一艘小帆船(yawl)”。這個語句被我視為假,而被你視為真。為了解釋分歧,有兩種候選方案:
方案一,你我對“大帆船”“小帆船”這兩個詞的理解不同,當我使用“大帆船”一詞的時候,你使用的是“小帆船”一詞,也就是說,你的“小帆船”恰好意指我的“大帆船”。分歧關乎意義,而非關乎信念。
方案二,你我對“大帆船”“小帆船”這兩個詞的理解相同,而你把“大帆船”誤判為“小帆船”,你的信念是錯誤的。分歧關乎信念,而非關乎意義。
在實際的言語交流中,我們需要在兩種方案之間均衡取舍。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會采取方案一,此時,我們會說,二者各持一種個人言語方式,嚴格說來,二者并不共享同一種語言。作為代償,共享的信念得以保全。這種方案破壞了語言的社會性。
相比之下,方案二保全了語言的社會性。雙方對語句“這是一艘小帆船”有共同的理解,意義是公共性的;每一方對這個語句的態度——是否持真,可以通過觀察證據確定,因而也是公共性的。唯有信念是私人性的,然而,這種私人性不是說我的信念僅僅為我所知,你無法探知我的信念,而是說,信念結構是私人性的和多元化的。正是這種私人性的和多元化的信念結構,才會有訴諸社會性的必要,使得一種社會性的解釋理論得以可能。
這個例子顯示了“信念”與“意義”之間的纏繞。這二者都不可觀察,而這二者共同決定了我對某個語句的持真態度,持真態度是可觀察的。信念與意義結成一個整體,這個整體產生可觀察的結果,但是,我們無法把觀察到的結果單獨地對應于信念或意義。也就是說,在持真態度、信念和意義這三方中,信念和意義都不可還原到持真態度,雖然二者結成的整體可以。戴維森用“矢量”(vector)比喻這種整體l生:信念和意義各自作為一個分量,二者合起來構成一個矢量,矢量作為一個整體造成可觀察的結果。簡單地說,被闡釋者的持真態度是由信念和意義構成的矢量。
我們如何能從可觀察的持真態度確定不可觀察的信念和意義?戴維森訴諸于一個類比,人們按照不同的概率與外部世界的現象接觸,由此對世界形成各自的、私人性的理解并選擇自己的言說與行動,人們不可觀察的信念、意義的表達,通過可觀察的持真態度進行成功的溝通,就如同拉姆塞(Frank Ramsey)問題中可觀察量和不可觀察量兩者之間的關系。拉姆塞在1926年的論文《真與概率》中研究了如何從一個可觀察的量計算出兩個不可觀察的量。設想一個被試就某一個事件是否發生進行賭博,被試的行為——如何下注,可以觀察,而影響行為的兩個因素——事件發生的主觀概率和回報的主觀效用,不可觀察,拉姆塞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由被試的行為計算出主觀概率和主觀效用。拉姆塞的解法是,通過調整賭博的相關參數,使得被試對于兩個賭博是等偏好的(indifferent),在這種情況下,即得到一個關于兩個未知量——主觀概率和主觀效用的等式。收集此類等式得到方程組,通過解方程組即可算出主觀概率和主觀效用。
拉姆塞的問題與戴維森的問題之間的相似是明顯的——二者的樞紐都在于從一個可觀察量推出兩個不可觀察量。戴維森主張,拉姆塞的方法可以應用于解釋理論。當他在1974年的論文《信念與意義的基礎》中提出這種主張時,拉姆塞的方法——貝葉斯式的決策論方法,僅僅作為一個粗線條的類比,他沒有就具體操作給出任何細節。在1990年的論文《真的結構與內容》中,戴維森給出了細節,貝葉斯式的決策論與解釋理論嵌套在一起,形成一種新理論。戴維森的新理論依然從一個可觀察量出發,不過這個可觀察量既不是持真態度,也不是對兩個賭博的偏好比較,而是對兩個語句的真的偏好比較。戴維森認為,解釋者無須對被解釋者的心理狀態做出任何預設,藉由觀察環境和被解釋者的行為即可識別出被解釋者偏好某一語句為真勝于另一語句,而這種偏好是由三個不可觀察的因素共同決定的——被解釋者為語句分配的意義,語句對于被解釋者的效用,以及語句對于被解釋者的主觀概率。于是,根據可觀察的偏好可以析出三個不可觀察的因素。
戴維森反復強調,他的旨趣不是描述語言交互的實際過程,而且確定語言交互過程要符合的必要條件。因此,從經驗觀察結果析出信念和意義的操作(或工程)在實際上是否可以,戴維森并不在意。不過,戴維森確實需要證明,這種操作“在原則上可行”。遺憾的是,他并沒有給出可信的證明。
實際上,拉姆塞的方法包含著一個隱含的預設。拉姆塞必須預設,他的被試在賭博中的偏好是“合理的”,惟其如此,他的計算才行得通。那么,合理與否如何確定呢?在拉姆塞的語境中,合理即符合拉姆塞設計的決策模式。簡單地說,拉姆塞預先假定了解釋者和被解釋者擁有共同的決策模式,只不過被解釋者的決策模式中的兩個關鍵參數——主觀概率和主觀效用,不為解釋者所知,而拉姆塞方法的目標即根據被解釋者的行為表現倒推出這兩個參數。于是,拉姆塞需要回答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憑什么假定被解釋者擁有這個決策模式?拉姆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設想的最好的回答是訴諸于進化論。在人類個體中,某些個體擁有這種決策模式,自然選擇或社會選擇的進化過程鼓勵這種決策模式,于是,我們觀察到的被解釋者大概率地擁有這種模式。
如上結論可以移植到戴維森的解釋理論中。戴維森的寬容原則預設了被闡釋者的行為是“合理的”,然而,戴維森僅僅說明了這種預設是他的解釋理論所必須的,卻沒有說明為什么這種預設行得通。同樣地,訴諸于進化論,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可信的解釋:自然選擇或社會選擇的進化過程鼓勵寬容原則,于是,我們觀察到的被解釋者高概率地符合寬容原則。
三、客觀性與三角測量
如前所述,在語言交流中,當雙方就某個語句產生意見分歧時,我們既可以把分歧的原因歸結為信念分歧,也可以歸結為意義分歧。戴維森認為,關于如何歸因,并沒有嚴格的原理和規則可循——這是一個均衡考慮的問題。歸結為信念分歧的好處是,解釋理論的形式條件得以保全。這是因為,戴維森的解釋理論以塔斯基式的“T-語句”為載體,被解釋者的語句與解釋者的語句結成對子,每個對子中的兩個語句真值相同,放棄信念重合而堅持意義重合保障了配對成功。作為代價,寬容原則受損,因為我們必須把一個不合理的信念賦予某一方。相反,歸結為意義分歧的好處是,寬容原則得以保全,我們無須賦予某一方不合理的信念。作為代價,解釋理論的形式條件受損。
均衡考慮的結果是,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會犧牲信念重合,在另一些情況下我們會犧牲意義重合,兩種情況都是常見的。后一種情況的頻繁發生意味著,在語言交流中,雙方對語言表達式的理解經常出現分歧。當雙方運用同一種語言(例如英語或漢語)交流時,表面看來,雙方在說同一種語言,實際上,各自表達一種個人言說方式。據此,戴維森得出一個令同行驚異的結論:語言——就許多哲學家和語言學家所設想的那樣,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個人言說方式。這個結論基于一種關于語言的質樸理解:所謂“同一種”語言,是指同一種說話方式,即一個共同體的諸成員共享同一套語法規則、語義規則、語用規則等等;他們彼此共享生活形式(或生活世界、實踐形式、傳統、習俗等等),由此保證共享規則體系,并進而保證共享說話形式。然而,每個成員的說話方式是不同的,因此,所謂的大家共享的語言是不存在的。戴維森認為,“我們使用語言的唯一義務”是“通過如我們所期望及意向的那樣被理解”。那么,在排除了以上意義的“語言”后,各自進行言語交流時,理解何以可能?
戴維森需要在社會性之外引入客觀性。這是因為,一種關于語言交流的理論需要說明“遵守規則何以可能”的問題,“實際地遵守規則”必須區別于“自以為遵守規則”。如果接受共享的語言,自然可以用“共同的生活形式”(或者類似概念)說明這種區別;在排除共享的語言之后,戴維森需要新的論證手段。
戴維森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三角測量”。兩個人進行言語交流構成了兩個點,此時應引入第三個點,作為雙方共享的外部世界,也可以是雙方共享的環境刺激。這個點是客觀性的,存在于每個人的思想和語言機制之外。戴維森認為,“引起我們最基本的言語反應的刺激也決定了這些言語反應的意義和伴隨它們的信念的內容”。信念與意義是不可公共觀察的,而成功的言語交流在于每一方的言行在另一方看來是可以理解的,這就要求言語反應的刺激必須是公共觀察的。這種“實際地遵守規則”而不是“自以為遵守規則”,正是三角測量中的第三個點——客觀世界(客觀性)。戴維森在社會性之外引入客觀性(共享的世界與刺激),既保證了信念、意義私人性的合理性,同時,也保證了交流過程中“遵守規則”(社會性)的可能性,有效彌合了私人性(不可公共觀察)和社會性(可公共觀察)二者的沖突。
戴維森最早在1982年的論文《理性動物》中引入三角測量的概念。這篇論文要回答的問題是,動物——例如狗,有思想嗎?實際上,早在1975年的論文《思想與言談》中,戴維森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顯然,這個問題既是經驗性的,也是哲學性的,因為這個問題關涉到我們如何規定思想之為思想的必要條件。戴維森的結論是,語言是思想的必要條件,有思想的前提是會說話。
在《理性動物》中,戴維森延續了1975年的結論和研究路線,提供了更加豐富和曲折的論證。在什么情況下我們會說一只狗有思想?當我們面對一只狗做出的行為時,如果我們發現,除非把某些命題態度(信念、欲望、意向等等)賦予它,否則,我們無法解釋它的行為——唯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會說,這只狗有思想。也就是說,我們需要以關于命題態度的范式來解釋狗的行為,這是我們把思想指派給狗的根本理由。
如何才能把命題態度指派給狗呢?此處顯示了戴維森學說的整體論特色。各種命題態度——信念、欲望、意向等等,構成一個整體性的網絡,如果我們要把某一種命題態度指派給狗,我們就不得不把許多其他的命題態度同樣指派給它,單獨地把某個命題態度指派給某個對象是不允許的。在諸命題態度中,信念是最基本的一種,于是,為了把命題態度指派給狗,必須把信念指派給狗。進一步說,信念也構成一個整體性的網絡,引入一個信念意味著一攬子地引入一個由諸多信念織構而成的網絡。這個網絡可以包含不合理的成分,但在整體上必須是合理的,這是因為,唯有在整體上合理的背景下,不合理的成分才可以顯現。而整體上合理的要求意味著,擁有一個信念的前提是擁有“關于一個信念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 belief)。再進一步說,擁有關于信念的概念即有能力區分“我相信p”和“事實上p”,亦即,信念的概念以“客觀的真”概念為前提。擁有“客觀的真”概念就意味著會說話,因此,有思想的前提是會說話。
經過繁復曲折的論證,戴維森捍衛了自己的結論。在這個論證中,戴維森提出了三角測量。兩個交流者面對共享的客觀世界,同時,二者之間以語言相連,于是,這三個點——兩個交流者和客觀世界,構成一個三角形,這個三角形使得“定位”成為可能。定位是個比喻,正如三角測量是個比喻。此處定位所比喻的是一個交流者理解另一個交流者及理解客觀世界。
戴維森非常喜歡這個比喻,在后來的論文中反復應用,戴維森的詮釋者對這個比喻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和批評。在戴維森的應用中,可以分辨出兩類三角測量。第一類不涉及語言交流,戴維森稱為“原始的”(或“基本的”“簡單的”)。兩只雌師合作追捕一只羚羊,三只動物構成一個三角形。兩只獅子互相觀察對方,并觀察羚羊,根據觀察結果做出反應,并根據對方的反應做出進一步的反應,如此等等。在這種三角測量中,兩只獅子共享一個客觀事物——一只羚羊,但是沒有共享“客觀的真”概念,因為“真”的概念依托于語言。第二類涉及語言交流,兩個交流者和客觀世界構成一個三角形,每個交流者觀察對方的言語行為,觀察環境提供的刺激,根據觀察結果做出解釋,并根據環境和對方的反饋調整自己的解釋和言語行為。這一類可以進一步區分為兩個子類,其一是交流雙方持同一種語言,我們在學習母語時經常處于這種場景;其二是交流雙方各持一種語言,每一方缺乏關于對方語言的預先的知識,其實戴維森早年提出的“徹底解釋”就是這種情況。無論雙方是否共享同一種語言,在這一類三角測量中,交流者共享“客觀的真”的概念。
在三角測量模型中,包含一個明顯的循環。在三角測量中,解釋一個交流者的語言需要訴諸于他的思想,而解釋一個交流者的思想需要訴諸于他的語言,亦即,一個人的語言能力與思想能力是互為前提的。許多批評者認為,這個循環是戴維森理論的嚴重缺陷,實際上,這種批評基于對戴維森的基本誤解。
戴維森所說的“思想”,不是一個哲學概念,而是源于自然語言的質樸理解,是一個人的命題態度(信念、欲望、意向等等)織構成一個整體性網絡,這個網絡的內容都可以稱為“思想”。“思想”作為一個詞并非指向一個穩定實體的名稱。同樣,“語言”也不是指向一個穩定實體的名稱。在言語交流中,一方不斷地嘗試解釋對方的言語表達式,不斷地根據對方的反饋和環境刺激修訂自己的解釋,解釋對方的表達式即解釋語言。顯然,我們無須假定“語言”是一個可以單獨的出現的詞,它總是嵌在“解釋語言”“使用語言”之類的詞組之內的。
一旦我們不再把“語言”和“思想”視為名稱,三角測量中的循環就不再構成缺陷。語言關涉到對諸表達式的理解,思想關涉到諸命題態度構成的網絡。在三角測量中,每一個交流者不斷地做出關于對方的嘗試性的解釋,并且不斷地修訂先前的解釋。這些解釋既是指向語言的,又是指向思想,而修訂意味著演化。三角測量的過程可能導致交流雙方各種共識的增加,例如,每一方都有機會發現自己信念中的錯誤,發現對方信念體系中的合理之處,發現雙方就某個語言表達式的解釋分歧,等等,這些發現導致解釋能力的升級,亦即語言能力和思想能力的升級。至于這個過程為什么導致共識增加而非共識減少,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釋依然是訴諸于進化論。這個過程既可能導致共識增加,也可能導致共識減少,而自然選擇或社會選擇鼓勵共識增加,于是,我們所觀察到的結果大概率地是共識增加。
不過,三角測量中確實藏著一個困難。語言能力和思想能力有一個明顯的差別。前者是一種社會性的能力,一個人脫離社會以后無法顯示他擁有語言能力,而后者恐怕不是社會性的,一個人脫離社會以后依然擁有思想能力。三角測量使得兩種能力相互依賴。這意味著,一個人在切斷社會聯系以后即喪失思想能力,這個結論與我們的常識理解相悖。由此看來,戴維森所說的思想能力恰如貝克萊所說的物,其存在與否依賴于一個觀察者的目光。
結語
在戴維森關于徹底解釋的程序的著述中,可以識別出兩條論證線索。第一條線索是信念和意義的整體性關系,這條線索始于1974年的《信念與意義的基礎》,而后在一系列論文中發展,在1990年的《真之結構與內容》中達到巔峰。第二條線索是三角測量,這條線索始于1982年的《理性動物》,而后貫穿于戴維森的語言哲學、心靈哲學和形而上學。
信念和意義的整體性關系是戴維森由此出發的預設,脫離這條預設,一種可行的解釋理論無法建立。這條線索從理論前提的角度勾連語言的社會性、私人性和客觀性。三角測量是從人類(以及動物)的交互實踐中抽象出來的一個比喻。戴維森以這個比喻描述交互活動的演化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語言的私人性方面獲得反饋和調整,語言的社會性方面和客觀性方面得到發展。這條線索從經驗生活的角度勾連語言的社會性、私人性和客觀性。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