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個人

李鴻

總是在這樣的四月，想起睡在山岡上的外婆。

很想去外婆生前住過的臨街老屋看看，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屋已空無一人。那曾經溫暖過我童年和少年的老屋，早已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斑斑駁駁，外婆的老屋是我小時候最美的記憶。我是在外婆的老屋出生的，也是在外婆家里長大的。外婆的二層木樓和鏤空的窗子，是我每天駐足看風景的地方。外婆的臨街老屋有著濃郁的小鎮風情，說是街，其實只不過二三米寬，但人來人往特別熱鬧。每逢集市，各地趕集的村民便聚在一起，這小小的街道便水泄不通。而此時的我就坐在臨街的二樓窗口，看那些風姿各異的人在洶涌的人流中波瀾不驚。那時候，二樓的窗口是我最愛的地方。

外婆一生清清爽爽，喜歡穿黑色的水綢布衫，綰著發髻，那支碧綠的玉簪斜斜地插在發間。雖然是小腳，但外婆走起路來還是蠻快的。外婆信佛，鄉野佛堂里總有外婆誦經念佛的聲音。每次只要外婆去念佛，我總是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采摘著路旁那些小花小草。春天的鄉野，各種各樣的花兒開滿田埂，特別是滿田野的紫云英，像一撥一撥紫色的潮水，不停地涌動著。我喜歡連根帶花地扯上一把，編成一個圈戴在頭上。那時候只要玩得開心就什么也不管了，外婆也不說我什么，總和幾個婆婆一起醉心于她們的佛堂和佛經。那是一段讓我難以忘懷的歲月，許多日子便在這份無憂的快樂中逝去。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回頭展望時，外婆早已和我陰陽相隔。

一直忘不了外婆離世時，一個人孤獨地躺在老屋木板上的情景。外婆去世時60歲都不到，她是在第一次出遠門回來后的一個黃昏突然去世的。之前沒有一點征兆，吃過晚飯后坐在一把椅子上像睡著了一樣，等舅舅他們發現時外婆已靜靜地去了。那時我正在一個小城出差，等我趕到外婆的老屋時，外婆已穿好壽衣，蒼白著臉安靜地躺在木板上。看著靜靜離去的外婆，我大聲地哭著，伸手摸摸外婆，那份溫暖早已不在。我不明白人生為什么會在一剎那就人事全非，一轉首，一回眸，外婆就去了她的天堂。不管我怎么呼喊，外婆總是安靜地躺著，外婆曾經紅潤的臉，此時卻是灰暗無比，我心里特別特別的傷心，眼淚止不住地散落，一顆一顆，落在我的手上，砸在我的心上。我想象不出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內心景象，那時的外婆就像一片衰退了的沉睡沙漠，就這樣沒有知覺地沉默著，我知道天堂里的外婆無法滋生情感和思想，但我想，當我輕輕喊她時，她的靈魂是能感知的。是吧，外婆！

外婆的墓就在沿江的小山岡上，站在這山岡，看得清山下古老的小集鎮，自然也看得清彎彎的小河。外婆生前就依河而居，而如今，在這個小山岡上，也同樣能看得見山下的一切，想必外婆是安然的。

清明的時候，我偶爾會和母親一起來看看外婆，因為每年舅舅他們都會定期來上墳，所以我們在想念外婆的時候就上來看看，母親會燒一些紙錢給外婆，說是給外婆在另一個世界自由消費，我不知道外婆能否收到，但母親的真摯相信地下的外婆一定能感知。外婆的墳在山岡一個朝南臨風的地方，太陽升起時，外婆的墳前就會灑滿陽光，外婆生前喜歡坐在庭院里曬太陽，如今她同樣可以感受到這溫暖的陽光，墳的前方是一片樹林，透過樹的枝葉間，遠遠就能看得清山下那條筆直的公路和外婆生前住過的古老小鎮，想必外婆是喜歡安然的。外婆是和外公葬在一起的，墓碑上沒有外婆的名字，卻寫著嚴陳氏，陳是外婆的姓，而嚴是外公的姓，據說這是規矩和禮數。外婆去世時殯葬改革還沒開始，所以外婆的墳是那種石磚加水泥砌起來的土墳，墳上有枝枝蔓蔓的藤條，墳兩邊的杜鵑花開得紅烈烈的。不像現在的公墓，小小的方方的跟火柴盒一樣，除了那一塊冰冷的墓碑，什么花草也沒有。外婆去世時就不同，那些山岡上的土墳大都是鎮上一些去世的老人，生前他們住在同一個小鎮，死后也同安葬在這個山岡上。外婆的墳高大寬敞，墳前還特地放置了石桌、石凳、石獅，每年祭掃時，我們都會在石凳上坐一會兒。然后，把祭品一樣一樣地放在石桌上，點上香燭，喊外公外婆一起來吃。人死后有沒有靈魂，我無法確知，但上墳仍一年一年地持續著，那些挎著竹籃，挑著祭品的后人一撥一撥地往山上走，特別是一些小孩，他們大都沒見過過世的祖輩，所以上墳的日子已沒有什么悲傷，只是一味地欣喜著，山上那些不知名的鮮花早就吸引了他們的眼球，每次上墳就成了他們摘花嬉玩的好時光，平常清冷寂靜的墓園因孩童的喧嘩變得熱鬧非凡起來。

外婆的墳有些灰舊，墳碑上的字也褪色了許多，我把一束淡黃色的菊花放在外婆的墳前，然后輕輕地告訴她：外婆，我來看你了！母親則把帶來的祭品一樣一樣拿出來，鋪上白紙放在石桌上，斟上酒，點上香，然后開始一疊一疊地燒紙錢，火一點一點地燃起，那些印著花紋的冥幣在燃燒中變得灰白。隨后，母親又開始清理外婆墳前的荊棘雜草，外婆喜歡干凈，所以母親便一絲不茍地收拾起來，一年也只有那么一次，母親更是盡心盡力。我站了一會兒，發現外婆墳的左邊新添了一座墳，墳前還有一些殘留的紙花圈，黃色、白色的花紙在山風中飄動著。現在去世的人都要火化，看墓碑上的字可能是一位終老去世的老人，我無法對墓地里的人進行任何揣測，這世上，即便他們安然離世，他們的后人仍會在清明上墳的時候來看他的。我想，他們是不會孤獨的。

燒完紙錢，加幾遍酒，祭奠時間就差不多了。下山的時候，已近中午，和母親一前一后地下山，看到山岡的東面正在建一排一排的公墓，整齊劃一、單調平淡，突然覺得墓園其實也需要設計的，需要創意的，它是安放靈魂的地方，它是讓人長眠的園地，如果有一個落英繽紛和充滿花香的場景，不是更安然更美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