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檢視我國現行的刑事辯護模式發現,辯護律師獨立辯護存在諸多弊端。各界一致認為應對現有刑事辯護模式進行改革和修正,多主張對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觀和辯護律師獨立辯護觀進行不同程度取舍,即采用折衷的修正方法。但該辯護觀在吸收了兩種辯護觀優勢的同時,也無法避免地會承繼兩種辯護觀自身固有的缺陷。為順應我國刑事訴訟由職權主義向對抗主義改革之趨勢,相比于堅持獨立辯護觀或者走向折衷辯護觀,我國的刑事辯護模式更應向被告人中心主義發展。該模式能夠妥善解決現行刑辯模式所帶來的弊端,符合各國刑事辯護模式發展的普遍經驗規律,且能與我國現階段司法體制改革配套相容;通過強化辯護律師的協商義務、落實律師全覆蓋和限制辯護律師辯護退出權等制度改革,可使維護司法公正和保護被告人利益的辯護職能在刑事辯護中達到最大程度上的平衡。
關鍵詞:刑事訴訟改革;刑事辯護;律師;訴訟地位
中圖分類號:D9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2-0058-03
一、問題的提出:由辯護沖突引發的學界反思
2020年10月,杭州市林姓律師的《辯護意見》引發了社會對辯護人辯護職能的激烈討論。有關于解決辯護沖突和完善我國刑事辯護模式的問題,長久以來在刑事訴訟法學界和法律實務界存在爭議。早在2009年,與之相似的“李莊二審案”便在學界掀起了軒然大波。頻頻發生的辯護沖突使學者們對我國現行的獨立辯護觀進行了審視與反思,以期解決我國的辯護律師訴訟地位的定性問題。筆者對多方觀點進行梳理,將我國刑事辯護律師的“獨立辯護”可能存在的弊端總結如下:
(一)辯護律師獨立辯護嚴重減損被告人的訴訟主體地位
被告人及犯罪嫌疑人是刑事訴訟主體,這是我國刑事訴訟發展的重要成果。被告人不再僅僅被當作刑事訴訟的一種客體,而是能夠在刑事訴訟中表達個人意志,為自己進行辯護,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然而,辯護律師在受到被告人委托后,以協助被告人參與訴訟的身份、維護被告人合法權益的職能參與訴訟后,得以無視或者違背被告人對辯護目標和辯護目的的選擇,獨立于被告人的主觀意志之外,憑借自己對于案件的判斷和對被告人權益的考量,確定辯護目標,展開辯護活動。這嚴重貶損了被告人的刑事訴訟主體地位,進而使被告人之利益受到極大的侵害風險。
(二)辯護律師獨立辯護不能達到維護被告人權益的目的
支撐辯護律師獨立辯護觀的重要理論之一,即辯護律師作為法律工作者,具有更加淵博的法律知識和更加豐富的刑事訴訟經驗,其憑借獨立意志為被告人選擇的辯護目標及辯護策略,會在最大程度上維護被告人之權益,避免了因被告人主導辯護而導致的不利后果。
然而,這種觀點過于絕對與片面。首先,對于被告人而言,其在法律上的利益并非其利益的全部。除此之外,其仍享有人格尊嚴、經濟利益等多方面的權益。相較于置身世外,僅僅考慮到被告人的法律利益是否能夠最大程度地實現的辯護律師而言,被告人作為刑事訴訟主體,其需要考量的利益更加多元,更加復雜。例如,在美國的“網絡大學炸彈客”案中,辯護律師認為只有向法庭申請對被告人進行精神鑒定,才有可能使被告人擺脫指控。然而,被告人斷然拒絕了這一辯護策略,因為這種辯護對其而言是一種人格侮辱,是對其精神狀況的污蔑。他認為,比起失去生命,其精神及人格尊嚴更為重要。因此,辯護律師沒有權利,沒有資格,也不可能代替被告人去對被告人的利益進行判斷,只有被告人自身才能對其權益作出判斷。
此外,并非所有的辯護律師在獨立辯護時都能恪守律師職業道德,以最大限度地維護被告人權益為獨立辯護的唯一目的。在律師獨立辯護這種微妙的情形下,辯護律師則可以公然將自己的私人利益或者其他利益參雜在其為被告人的辯護之中。例如,在被告人意圖認罪的情況下,辯護律師為了獲得聲望和關注度,仍堅持進行無罪辯護;抑或辯護律師為與當地檢察機關、司法機關維持良好關系,無視被告人的真實意愿,一味地認同檢方的定罪、量刑建議,進行“諂媚式辯護”。
(三)辯護律師獨立辯護與律師的職責相違背
對于律師職業而言,忠誠義務是其基本的職業道德,也是該職業得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基石。律師的職業倫理的核心內容是為最大限度地確保客戶的合法權益而奮斗,即所謂黨派性忠誠原則。一旦失去了“忠誠”,律師也就失去信用,被告人以及社會各界的人們就會對律師喪失信任,律師職業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礎和發展的根本。然而,在辯護律師獨立辯護的情形下,辯護律師如果將真實義務優先于忠誠義務,脫離被告人的主觀意志進行辯護,這無疑是對律師職業道德的扭曲。辯護律師在忠誠義務和事實義務的矛盾角逐之下,若難以對二者進行權衡與取舍,由此展開的辯護活動就無法達到刑事辯護制度所設置之目的。實務中,辯護律師“公訴人化”便是這種矛盾的典型體現。
二、省察:折衷辯護觀的缺陷與弊病
近年來,我國現行的“律師獨立辯護”存在的弊端逐漸凸顯,各界一致認為應對其進行改革和修繕。多數學者主張對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觀和辯護律師獨立辯護觀進行不同程度的取舍,即在本質上采用折衷的修正方法。誠然,在兩種較為絕對的辯護觀中提出一種互有借鑒的折衷辯護觀,博采眾長,不失為解決現實問題的良好導向。然而,折衷辯護觀在吸收了兩種辯護觀優勢的同時,也無法避免地承繼了兩種辯護觀自身固有的缺陷與弊端:
部分學者認為應從我國辯護律師獨立辯護的辯護模式出發,限制辯護律師的獨立辯護權,明確辯護律師和被告人對辯護權的主導界限。持這一觀點的學者大都借鑒日本刑事訴訟法學學界的觀點,將辯護權層層剖析展開,將其依照訴訟階段、對訴訟的影響力或是權利來源進行劃分,將不同的辯護權分別分配給辯護律師或被告人主導,以期消弭辯護沖突,達到完善我國刑事辯護模式的目的。這一觀點雖然充滿理性思辨和邏輯上的自洽性,但卻缺乏體系上的周延性,難以做到窮舉一切辯護權利。縱使這種細致入微的區分能使研究者們對被告人和辯護律師的辯護主導領域有著涇渭分明的理解與體會,這種復雜的理論體系也難以以法律規范的形式進行表達與體現;對于辯護權的區分,在我國尚無現行規范予以支持,故與現行規范也難以平穩銜接。
部分學者則認為,我國的辯護模式應將我國現行的辯護律師獨立辯護作為一定條件下的特殊情形,而在一般情況下,則應要求辯護律師尊重被告人之辯護意見,與被告人的辯護意志保持一致。這一觀點雖然在形式上體現了對被告人辯護權益的保護,但由于不能對獨立辯護的條件作出清晰、明確的客觀界定,仍使界限標準的確定落入辯護律師的主觀價值判斷之中,未能達到有力限制辯護律師辯護權限、從根本上保護被告人的訴訟權益之目的。
上述學者對于辯護模式應然狀態的渴求超過了其對我國刑事訴訟實然情況的把握,過于理想化。與其在確定辯護律師辯護地位的領域內對我國刑事辯護模式進行完全的概括與涵攝,不如將對辯護律師訴訟地位的規范視為我國辯護模式規范體系的一個環節,在承繼我國刑事現行規范的同時,針對由辯護律師訴訟地位引發的現實問題與理論缺陷進行矯正。這樣的體系化改革,不僅能夠使創新成果完全作用于關鍵問題,更能夠與現行規范進行柔和過渡。
三、改革:從獨立辯護模式走向本土化的被告人中心主義模式
筆者認為,我國的辯護刑辯制度應當確立在現行刑事訴訟規范輔助下的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辯護律師是協助被告人展開辯護活動的具有專業法律知識的人,其在不違反我國法律規定的限度內對被告人進行辯護上的幫助與支持。辯護律師展開辯護活動以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為目的,不能進行對被告人無利益的辯護。除被告人與辯護律師協商達成的一致辯護意見外,辯護律師的辯護活動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擾,包括檢察機關和司法機關的意志等。
以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為主要方向進行發展,并不意味著一定要建立同美國一樣極端、絕對的當事人主導辯護模式。在我國確立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需要同現行刑事訴訟規范以及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相配合,用相應規范約束被告人對辯護主導權的運用,協調辯護律師與被告人之間的輔助關系,保護辯護律師在辯護活動中的合法權益,同時避免被告人的辯護權益在辯護活動中受到不法侵害。在相應規范的配合下,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的本土建立不會必然導致對司法公正的消極影響;本土化的規范支撐足以修正該制度在域外實踐中展現的不利后果。
(一)強化辯護律師的協商義務
辯護律師以被告人為中心展開辯護,并非要求辯護律師完全按照被告人的指令進行辯護活動,而是要求辯護律師應當保障被告人的意志能夠貫穿整個辯護活動。我國辯護律師的獨立辯護所暴露出的弊端之一,即為律師與當事人之間交流協商不夠充分。一方面,在發生辯護沖突時,二者之間的辯護協商缺乏制度性的保障;另一方面,律師對“獨立辯護”的強調使得其缺乏與當事人進行溝通協商的動力。對于辯護律師而言,既然其可以獨立于被告人的意志進行獨立辯護,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在辯護時征求被告人的意見,尊重被告人的意志?在司法實踐中,被告人根本不了解辯護內容或與辯護律師存在激烈的辯護沖突的情況屢見不鮮。
因此,強調辯護要以被告人為中心,目的是為了讓辯護律師在辯護時充分尊重被告人的意志。這種尊重義務,亦是忠誠義務的具體表現之一,包含積極、消極兩個層面:一是積極的尊重意志義務,即保障委托人的知情權,就辯護觀點進行協商和討論,對于委托人不妥當的觀點則要進行提醒和說服;二是消極的尊重意志義務,即不與委托人故意發生觀點和主張的分歧和對立,不造成辯護觀點的沖突和抵消。
(二)深化辯護律師全覆蓋改革
在我國進行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改革,辯護律師全覆蓋改革的深化與完成是其重要的制度支柱。相較于辯護律師獨立辯護模式,被告人中心主義辯護模式在弱化辯護律師發現真實的義務的同時,也要求辯護律師負擔尊重被告人辯護意見、與被告人充分協商的義務,后者對辯護律師工作強度的要求并不弱于前者。在實踐中,辯護律師可能出于經濟、效率等因素的考量,僅愿意進行有償的辯護法律服務,對于較為困難的法律援助辯護,辯護律師更傾向于與被告人消極協商或者制造分歧,以無法與被告人達成協商一致的辯護意見為由退出辯護,規避無償的、繁重的辯護工作。這種行為的后果是極其嚴重的,既不利于社會公平的構建,甚至可能會激化社會矛盾;也在實質上減損了被告人的訴訟主體地位。
在辯護律師全覆蓋制度的要求下,被告人具有辯護律師協助辯護是訴訟正常進行的必然要求,意即當被告人在缺乏辯護律師協助的情況下,刑事訴訟將無法正常開展,訴訟效率將會受到嚴重影響。在這一宏觀制度的統攝下,辯護律師,特別是值班律師或是被要求提供無償辯護服務的律師,其辯護退出權將會受到嚴格的限制,絕不允許辯護律師恣意拒絕辯護的情況發生。
(三)限制辯護律師的辯護退出權
限制辯護律師在被告人中心主義模式下的辯護退出權,不僅要在宏觀上推進辯護律師全覆蓋改革的完成,更要在微觀上對辯護律師的辯護退出權作出直接、清晰的限制。為保障司法公正和被告人合法權益的實現,被告人中心主義模式下的律師辯護退出權應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限制:
第一,辯護律師與被告人在辯護意見的選擇上存在重大分歧,無法與被告人達成一致意見,且辯護律師能夠證明被告人的辯護意見是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的,如被告人要求辯護律師為其偽造、毀滅證據,或者拒絕與辯護律師協商溝通。為防止辯護律師以規避辯護為目的退出辯護,應對辯護律師與被告人未能協商一致的情形進行客觀限定,將辯護律師得以退出辯護的情形限制在范圍狹窄、極易認定的客觀標準內,有利于保障被告人的合法辯護權益,確保其訴訟主體地位的實現。
第二,辯護律師在提出退出辯護后,應待新的辯護律師介入并辦理交接手續之后再行退出。在辯護律師全覆蓋制度下,被告人缺乏律師辯護必然導致訴訟程序的延后進行,是對司法效率直接的損耗,故要對辯護律師退出辯護進行階段上的限制,即辯護律師在被告人未找到新任辯護律師前,依然要充當辯護律師的角色,在法庭上為被告人辯護。
結語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強調,要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完善審判制度、檢察制度,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完善律師制度,加強對司法活動的監督,確保司法公正高效權威,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對于辯護律師訴訟地位的改革,不僅要革除原制度之弊端,更要與我國刑事訴訟領域的配套改革統一方向,相互配合。黨的十八大以來,全國人大針對《刑事訴訟法》作出重大修改,強化辯護律師在訴訟中的協助功能,推進辯護律師全覆蓋改革的有序進行,同時開啟了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總體而言,我國的刑事訴訟改革有從職權主義的桎梏中解脫,向對抗主義發展之趨勢。對我國的刑事辯護制度進行以被告人為中心的辯護模式改革,既能有針對性地祛除獨立辯護觀的沉疴痼疾,又能緊密貼合我國刑事訴訟改革之進程,助力我國司法體制的綜合改革和全面發展,對構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制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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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邢晨(2000—),男,漢族,山東煙臺人,單位為西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研究方向為法學。
(責任編輯:易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