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小周是一位返鄉青年。大學畢業后在城市工作了兩年,2018年回村擔任村干部。如今,一晃幾年過去了,在當地也算是大齡青年了,卻還未結婚。家人都替他著急,村民也難免有指指點點的。但小周的自我感覺特別良好,每天在村委會上班,晚上和朋友散步,偶爾去城里吃燒烤,也會約在一起自駕游。
他說,之前介紹的談了兩個,感覺不好。他注重兩個人的共同愛好,但兩個都合不來,沒什么話可談。他說,按照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他還是有點精神追求,比如,自己喜歡打游戲、看小說,兩位介紹的對象都不打游戲,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他也就不感興趣了。他覺得,將來哪怕結婚了,這兩項愛好也要保持,打游戲還可以商量(少打或不打),但看小說是自己的底線,絕對不能因為婚姻家庭生活而丟失。
這幾年來,鄉村社會已經變了個樣。哪怕是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也會感嘆說,故鄉回不去了。但為何回不去,說不清道不明。依筆者的觀察,鄉村社會的變化,不在于基礎設施的變好,生活條件的改善,也不在于農業生產方式的變化,而在于鄉村生活方式發生了一個靜悄悄的革命。所以,故鄉回不去的根源不在于故鄉遠了,人變得陌生了,而在于人們過去所熟知的生活方式已經漸行漸遠。概言之,鄉村生活中產化了。
鄉土生活本是農耕社會的產物,建立在農耕倫理文化基礎之上。在農耕社會中,由于農業剩余有限,“節約”不僅是一個經濟行為,還是一個道德標準。因此,鄉土社會有消遣文化,但未必有消費主義。人們也需要閑暇來滿足精神需求,但消遣的真實含義在于“休息”,恢復勞作。人們的生產和消遣行為高度匹配,都是隨著季節、節氣、晝夜而輪回。總之,鄉土社會的生活,某種意義上就是農民的生活—無論貧富貴賤,其生活方式并無本質差別。
但近年來的鄉土生活,具有鮮明的中產化特征。農業生產活動已經告別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內涵,其商品化和市場化程度極高。農民對農業剩余的獲取,不再依賴于過密化的勞動力投入,而是依靠要計算勞動力成本。今天的農民家庭,普遍不存儲糧食,甚至也不種植蔬菜,其日常生活需要嚴重依賴于市場供給。筆者在調研中發現,很多年輕人哪怕是務農,也不再以農民自居,他們更愿意將自己定位為創業者。因此,他們需要有一定的規模效應,也需要有與市場和政府相對應的新身份,如職業農民、家庭農場和合作社的負責人。
農民在消費過程中,越來越具有消費主義的特征。多數農民的消費并不僅僅止于滿足生存需要,而是有更多的符號意義。衣食住行都在講究“品質”和“格調”,哪怕是暫時沒有經濟條件,也要有與其預期的身份相一致的消費水平。
一些看似是有鄉土性的生活方式,其實已經變異。人們之間還在走人情,但人情交往往往充斥著短期計算。強關系在解體,過去認為是“自己人”的群體,現在也許就是普通人。
很多地區青年農民,和城市中產一樣,也對家庭發展有明確規劃,會傾全家之力培養小孩,對親密關系有更高要求,對個體的精神需求也有更高的期待。過去鄉村生活賴以維系的“撫養—贍養”的反饋模式,已經斷裂了。人們不再期待多子多福,養兒防老,傳統上最為強勁的生育動力已經消失。
從經濟分層上去看,中國社會中的中等收入群體的主體是在城市白領和小微企業主,大多數農民屬于中低收入群體。但是,在欠發達的鄉村,竟然正在經歷生活方式革命,城市白領和青年農民(工)的生活方式,并無本質區別。從基層看,中國不再是鄉土本色的,而是城市底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