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在見到黃麗群以前,我就和她有種“隨機”的緣分。
那時友人借我繁體版《海邊的房間》,說這作家了不得,書中每一個短篇看似隨性,但其實布局如時鐘一般,幾點幾分要發生什么,都是精確計算過的。我一口氣讀完,還沒來得及細品,卻不小心把水打翻在了書上。
“糟糕,這本書還有作家的簽名,是友人的愛書。”我趕緊查遍各種方法,最后把書冰進冷凍柜,據說這樣書就不會有皺褶,然后每隔幾個小時就掙扎要不要拉開冰箱門檢查。
再后來,我讀到黃麗群一篇名為《冰箱》的散文,它形容冰箱“像薛丁格的貓似的,有功德圓滿就有陰陽魔界”。如今《海邊的房間》于7月在大陸出了簡體版,我那本凍在冰箱里的書終于不再是薛丁格的貓。
8月16日,臺北的咖啡廳仍用透明隔板隔著,有些座位貼著“叉”,本應讓人感到放松的咖啡店也在這場大疫中擺出一副“警戒”的態勢。
黃麗群走進來,她身穿一件鮮紅色的洋裝,微微露出兩肩,幾何形的耳墜隨著她的步伐晃動著。坐下,脫下口罩,她有很漂亮的臥蠶,笑起來或想事情時臥蠶會微微抖動,是俏皮艷麗的模樣。
我想起作家柯裕棻第一次見到黃麗群時對她的形容,“冷辣,美艷,人如其文”。黃麗群出生于1979年,曾囊括臺灣各大文學獎,著有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散文集《背后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我與貍奴不出門》,不多產,但本本精品,字字珠璣。曾在《一席》上的演講《大命運上的小機關》更是妙語如珠。
除了作家這個身份,黃麗群一直從事著記者、編輯的職業,這讓我開場就想問她:你覺得寫稿有多痛苦?
黃麗群立刻反過來問我:“你覺得寫稿痛苦嗎?”
“當然痛苦,尤其是截稿在即的時候。”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對嘛!大家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她像是呼聲般說出這句話。
三十幾歲當記者的時候,黃麗群每周要寫一篇大稿搭配兩篇小稿,還有自己的專欄,每周一、三、五都要截稿。寫稿不僅是寫,要出去跑采訪、拍照,時間擠壓成一個揉皺的紙團。偏偏黃麗群又是沒辦法“低空飛過”的人,明明可以不花力氣寫60分的稿子,但她一定要用自己90分的標準去完成—這便成了痛苦的來源。
那為什么還要選擇當記者?
“不會做別的事。我本身沒有想要自己干嘛,我的人生還蠻隨波逐流的。我的人生不能做計劃,做了計劃,就會有一個力量讓你去吃屎。” 她又深深嘆了口氣,但我在她的嘆氣里又感受不到無奈,是一種“廢”,是柯裕棻形容的“淡淡廢廢的美”。
“我很廢,我真的很廢,哎,我真的很沒有用。你看我稿子也不愛寫,也沒有很好的工作紀律,我很愛拖稿,現在大家都不敢跟我邀稿。但我已經努力了,真的很糟。”
對黃麗群來說,寫作并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她說她沒有自我獻身的欲望,或者那種非做不可的執著。她更在乎的是現實的、有物質感的東西,那對她來說才是“有用”的事,例如有人可以泡出很好喝的咖啡、有人可以種出很好吃的米、有人可以做出很好吃的菜……
“某一些我熱愛的餐廳不做了,它真的不行,街口賣米粉湯的阿姨不賣了,真的不行。而寫作這件事,與你的人格、價值觀或審美緊密結合,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具現化。它是我會做的事情,但我不喜歡它。”
即便一直感慨著“我很廢、我不想寫”,但有些人就是天生適合當作家。回到黃麗群的作品,她所謂的“廢”其實更像是與生活纏斗后生出的靈氣,是一代人城市生活的世間體察,是平淡日常里的結晶。
回到黃麗群的作品,她所謂的“廢”其實更像是與生活纏斗后生出的靈氣,是一代人城市生活的世間體察,是平淡日常里的結晶。
也許作品本身更能幫她解釋自己:“大多時候那當然很痛苦,并不快樂,也并不享受,因為寫作就是像個瘋子一樣自己為自己穿上束縛衣,在精神的密室中爭戰矛盾廝殺,攻擊思想,掠奪意義,但是,作為一個人,我以為,與世界單打獨斗是種高貴的練習。”
談到《海邊的房間》,黃麗群說“我有點不大認識它的感覺”。畢竟,這本書的繁體版也行之有年,里面最早的作品也有15年光景,如果是一個孩子的話都上高中了,“我和它已經有些代溝了”。
而這種代溝,更多是來源自心境。
她以散文集《背后歌》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舉例,“我以前寫的散文,現在看會覺得那時候情緒好強烈。那種強烈的情緒不是說我寫了什么很強烈的事件,那時候有一種內在強烈的不安”。
“那種強烈的情緒和傳統抒情不一樣,但對我來說,已經太抒情了。我現在不會用那種很警句式的、太尖銳的方式講話,那種方式都是來自強烈的情感驅動,我現在不是那么強烈的人。”
小說集《海邊的房間》也一樣,縱使黃麗群筆風冷冽又看似漫不經心,但這“冷”的背后其實有某種東西在燒灼。舊公寓里的養父,以讓養女致殘的方式定格美與陪伴;鄉間的卜算師與患了艾滋病的兒子相伴為命;孤獨中年女人的“貓病”……其中還有一些極短篇,寥寥數百字,卻張力十足,甚至有種回腸蕩氣之感。
有人用“殘酷”來形容黃麗群的小說,黃麗群說自己從不覺得自己的小說很殘酷,“是因為沒有表現出可怕,反而更可怕,好像理所當然是嗎?”簡體版的宣傳寫著“城市畸愛者的世界”。但無論是哪種形容詞,文字本身的肌理最能說明一切。
對于《海邊的房間》一書,黃麗群說那是她“年輕時的寫作”,年輕的時候能量飽滿,也手忙腳亂,很多作品都是從這種慌亂中而來。“現在會感到大部分的人事物,交手一段時間后就會摸得出發生了什么事,人對你來講已經不是一個謎。謎的程度一直在下降,你會越來越明白這世界上其他的人。”
“但從你的文字上看,你早就對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了。”我說。這也是大部人對黃麗群的評價:“早慧”“刁鉆”“太早破關的人生”。而在《當一個坐著的人》一文中能寫出“別人身上的苦頭,嘗起來舌根甘甜”這么看得懂世間涼薄的人,卻開著玩笑說“我覺得我以前就是起乩啦”。
“你知道乩童就是會說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話,我以前真的是有點起乩了。我有時候都會覺得奇怪,我為什么會知道那些事情,我的結論就是起乩了!”她說得既像玩笑話,也像真心話。“其實我當時并沒有那么明確的經驗,也有可能是,人年輕的時候感官都很纖細,所以一些細微的事情就會讓你有足夠的感受。好像你身體的神經全部暴露在外面,稍微有點磕磕碰碰,就會有很強烈的感受。那種年輕的神經可能是起乩的原因。”
不過,對于文學這件事,黃麗群并不認為“文字有至高無上的優越性”。如果人有訴說有講故事的欲望,這個時代已經有各種各樣的媒材,并不一定要透過文字。就像油畫一樣,小說會成為一種小眾的審美經驗。
但這反而才是最好的—你在其中得到了在其他媒材中得不到的審美快感,你在里面快樂,你在里面沒有計較什么,你連自己有沒有變得更博學都不計較了,讀書就應該是這樣一件事。
“如果我還寫小說,我會想要寫一個非常難以把它影像化的、看起來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唯有通過閱讀,文字里的奇異、文字的延展性、文字曖昧的性質,文字這個媒材特有的多意、復雜、浮想聯翩、重疊的意向、韻律感,你唯有透過文字才能表現出來的審美經驗,可能會是我比較偏向的方式。”
我在其他訪談中看到黃麗群很愛算命,我問她現在還算不算,她說:“40歲的人算什么命,所有你該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
如果說那些小說和散文是40歲以前的黃麗群,那么現在的黃麗群用“Chill”來形容自己的生活狀態。
“我現在已經過了那個情感會強烈灼燒自己的階段,就是很自然的過程。人活得最好的活法,就是從容不迫的。我媽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但其實有啦,但如果真的有那個火焰山,你也不要做出一副屁股著火的樣子,因為你屁股著火你還真過不去。”
黃麗群說自己年輕時寫的東西,對她來說就是不夠從容,當然里面仍舊有一種可愛,“在那邊講一堆傻話,嘖”。但現在的她不會用一種神經張開的方式生活,那樣人會很累,“我覺得用一種比較土的說法,我這個年紀對于生命中各種各樣的事,現在比較提得起、放得下”。
如果人生是一個游樂園的話,你不會一直坐過山車,剛進去最興奮的階段是玩過山車,但玩累的時候就去坐旋轉咖啡杯放松。
她用“游樂園”來譬喻生命不同狀態的轉變:如果人生是一個游樂園的話,你不會一直坐過山車,剛進去最興奮的階段是玩過山車,但玩累的時候就去坐旋轉咖啡杯放松。不同階段有不同階段的樂趣。
“所以我很少為未來的事情焦慮。我常在想,如果我今天焦慮未來,焦慮到我睡覺,我睡一睡就死掉了,我覺得超不劃算。”
劃不劃算,這是黃麗群的計較,也是她的豁達,更是一種智慧。在我家鄉的方言里,這更是個會被常常用到的詞,“這不合算的”或“這合算得不得了”,這種計較充滿了市井煙火氣,哪怕只是“合算”了一丁半點,也會讓人覺得一整天都踏實且充實。
所以她也常用“劃算”理論去開導朋友,“我有個朋友就很擔心會孤獨死,但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焦慮就很不劃算。大學剛畢業的人還能焦慮,因為不知道未來有什么在等著你……”
我打斷了她的話,我說我覺得我這個年紀(30出頭)反而是最焦慮的,大學畢業的焦慮是混合了興奮的焦慮,而三十幾歲的焦慮是一種患得患失、不上不下,甚至騎虎難下的焦慮。
但黃麗群立刻用她“真心的胡扯”點破了我的焦慮。
“因為你大概已經看出未來那個朦朧的雛形,但好像又有一點覺得‘誒,是這樣子嗎?還有可能性吧。而這個可能性也是曖昧的。”
爾后便出現了黃麗群式的金句:“20歲的時候手上的牌是蓋著的,你有可能拿著同花順,也有可能是一條清龍。30歲的時候你翻牌了,你看到幾張A,也有其他。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牌都翻得差不多了。但是,每種牌都有它的打法,像是德州撲克,它是可以換牌的啊。所以并沒有那么宿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這一路上你可以把一些牌放進來,讓你的牌面更符合自己想要的樣子。”
而這最后對我的“開導”也回應了我們前面聊到的有關她碎念自己的“廢”:我都是很真心地在講這些胡扯的話。”
采訪順道治愈,我覺得這一趟,也是“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