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文科生和理科生,正在成為歷史。
2021年,是廣東、河北、遼寧、江蘇、福建、湖北、湖南和重慶等八個省(直轄市)迎來新高考的第一年。高考綜合改革一改傳統文理分科模式,采用“3+1+2”的自由選科組合。其中“3”為全國統考科目語文、數學、外語;“1”為首選科目,在物理和歷史之中選擇一科;“2”為再選科目,在化學、生物、思想政治、地理之中任意選擇兩科。
作為全國第三批啟動高考綜合改革的省市之一,廣東省從2018年秋季入學的高一年級學生開始實施新的教學方案。三年的勤學苦練,轉瞬而過,他們于今年夏天步入考場,作為第一批考生接受了新高考的檢驗。
“3+1+2”的選科模式在理論上一共有12種組合類型。《廣東省高考綜合改革政策解讀》指出,這一改變,“不僅增加了學生的選擇權,而且促進了文理交融,充分體現了以人為本、學其所好、考其所長的原則,更加符合教育發展規律和人才成長規律”。
當然,自由的選擇空間也意味著需要重新適應,對第一屆參加新高考的學生及其老師、家長們來說,更是如此。
“缺乏數據參考,參與第一屆新高考的學生和家長真的是摸著石頭過河,”中國教育學會會員、致力于學生生涯規劃和升學指導的林德欽老師告訴南風窗記者,“后面幾屆學生和家長是幸運的。相信這一年的結果會給他們新的經驗、新的啟發。”
林德欽向南風窗記者提供了一份2021年高三聯考時統計的選科數據,其中,廣東省最熱門的選科組合是“物理+化學+生物”和“物理+生物+地理”,分別占比14.34%和14.65%;最冷門的選科組合是“歷史+化學+地理”和“歷史+化學+政治”,分別占比3.54%和3.75%。
如果按單科計算,最熱門的科目是生物,選科率62.17%,最冷門的科目是政治,選科率僅為37.84%。
“今年存在一個現象,因為提前批的公安類院校部分專業組要求選考政治,政治的選科率又很低,所以公安院校的錄取分數線降得比較低。”林德欽介紹,“廣東警官學院、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都是這樣。”
夏霖正是上述情況考生之一。她在高二下學期決心報考警校,高三開學時,果斷將化學科轉為政治科,最終成功被廣東警察學院心儀的專業錄取。
選科一般安排在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前后進行,在最終決定之前,學校會先進行數次選科意向調查,模擬填報,還會舉辦系列講座,介紹不同學科未來可以報考的專業,以及就業前景,未來去向等等。
夏霖記得,當時,老師們并未和他們強調公安類院校對政治選科的限制,她以為和往年一樣,無論文理都可以報考。“我高一班主任是一個剛從湖北調來的數學老師,他以前教的都是競賽班,估計沒有帶過想報公安類院校的學生吧”,夏霖說,沒有埋怨,“老師們也沒有經驗,大家都是第一年應對新高考”。
選科時,同學之間流傳著這么一句話,“選物理90%專業都能報,再加上一科化學,100%的專業都能報。”夏霖未加查證,便相信了這一說法。如今回想起來,她對自己的輕慢十分懊悔。
等高考后再思考如何選擇專業的時代已然過去,如何在高一結束后科學地選擇科目組合,對未來的升學之路提早規劃,成為新高考考生和家長的“必修課”。
高二下學期時,正經歷新冠疫情,夏霖通過網絡看到警察和基層公務員為防疫工作的付出,被深深打動,產生了報考警校的想法。她特意去搜索新高考考生報考警校的條件,才發現絕大多數諸如偵查學、治安學等非技術類專業,要求必須選考政治。
以廣東警察學院為例,一共11個招生專業,7個核心專業都要求選考政治,除此之外,刑事科學技術專業要求選考物理和化學,交通管理工程、網絡安全與執法專業僅要求選擇物理,行政管理學專業不設選科要求。
轉科的念想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但是,沉沒成本實在太高—即將升入高三,放棄已經學習了一年的化學,再從頭開始補習政治,聽起來實在不算明智。
思索了三個月,最終,對于成為一名警察的渴望還是大過了理性的權衡。轉科以后,夏霖經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陣痛期。本是年級前10的成績,瞬間落到了50開外。上課聽不懂,作業不會做,需要背誦記憶的知識點數不勝數。夏霖咬牙熬了過去,最終,她的政治單科在高考中拿到了84分。“還是沒有考好,”她自責,“其他同學有90分以上。”
但她不后悔。唯一遺憾的,是當時猶豫了太久,“應該更早一點轉科的”。
錄取結果證明,她的冒險是明智的。隔壁班一個同樣想上警校的男生,曾經和她討論過要不要轉科學思想政治,夏霖轉了,對方沒有。后來,男生的高考成績只比她低了4分,但遺憾落榜。還有一個沒選政治同樣被廣東警察學院錄取的同學,總成績比她高了10分。
中國教育在線網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廣東警察學院在廣東省本科提前批錄取的男生里,要求再選思想政治的專業組,最低錄取分數為432,而沒有選擇思想政治限制的專業組,最低錄取分數為536。
“對我們這一屆來說,報考公安類院校,選了政治的比不選政治的學生優勢大很多。”夏霖說。她中途轉科比其他同學落下的差距,也通過這優勢在最終的錄取結果上彌補了回來。
夏霖是幸運的。她及時意識到理想專業對選科的要求,及時做出了轉科的決定,“賭對了”。但不是所有考生都像她一樣順利。
林德欽遇到不少學生,對學習計算機專業有某種強烈的執念,但竟然是到填報志愿之前,才知道計算機專業要求必須學物理。還有的學生,早早確定下來想學醫,選了生物,但沒選物理,結果拿著很高的分數,面臨著絕大部分臨床醫學專業無法填報的局面。
“家長和學生不重視選科,沒有考慮到未來的志愿填報,對大學專業欠缺了解,是這屆考生暴露出來的大問題。”林德欽舉了個例子,比如排水工程專業,單純從字面看,好像和地理有關,但這門專業除物理外最相關的學科是化學。污水治理過程中,涉及大量化學反應的原理,所以,部分院校排水科學與工程專業招生時,要求考生首選物理,再選一門化學。
林德欽認為,院校專業對選科的要求和限制,未來會愈發精細化。等高考后再思考如何選擇專業的時代已然過去,如何在高一結束后科學地選擇科目組合,對未來的升學之路提早規劃,成為新高考考生和家長的“必修課”。
陳靜在佛山市一所重點高中任職,過去一年,負責2021屆高三政治學科的教學工作。見證了第一屆新高考學生經歷選科、高考和志愿填報的全過程,她對往后幾屆學生如何選科,有兩條建議。
一是,學生需要詳細了解不同院校不同專業對選科的要求,盡早確定自己的報考方向;二是,高一和高二的學習難度、學習強度完全不同,學生們不應單純以高一時的成績好壞為依據來進行選擇。
高一階段的教學,主要以激發學生興趣為主,考試出題也偏向基礎。到了高二,知識難度一下提升,平時測驗更貼近高考的標準和要求。陳靜發現,自己班上的孩子一下“吃不消了”。學生們遲遲才意識到,政治不是一門光在考前看看提綱就能拿到好分數的科目。“這是對政治學習的極大誤解。”
這一屆,她教的班選了“物理+化學+政治”。教學過程中,她發現,這些選了兩門理科一門文科的學生,大多數并不真的對政治感興趣,而是因為“生物太難,地理學不進去,覺得政治背背書就能學下來”。
文理的融會貫通,不是學一門文科再學一門理科便輕松達成的,具體的學習過程,伴隨著的具體的難點,需要具體地去突破。
“他們的思維偏向理科,在學政治時很難轉換過來。”陳靜向南風窗記者講述自己的觀察,“比如,他們覺得政治背一背就好,但實際上,背都不愿意背。以前教文科班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根本不需要考慮怎么讓學生背書的事情。”
平時測驗,她教的這兩個物理類班級比比年級平均分差上5分左右—這是一個令任教老師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的差距。她用盡渾身解數,怎么也沒辦法把這批學生“拉上來”,一度陷入自我否定的境地。
其他“跨文理”的選科組合,也存在類似情況。比如,同年級“歷史+化學+生物”的教學班級,“老師們發現,這個科目組的學生沒選物理,缺少一定的‘理科思維,學習起來是非常吃力的”。陳靜說。任課老師們紛紛向學校反映教學過程中遇見的實際困難,認為這樣的選科組合,對于學生來說有著難以突破的學習瓶頸。
老師們所謂“理科思維”和“文科思維”的區別,指的是不同學科有不同的學習方法,如果不能很好地適應、轉變,事倍功半。正如物理類學生不愿意背書,一位教歷史類學生的化學老師也反映,班上的學生筆記記得特別認真,上課時恨不得一字不落把老師每句話都記下來,“但這沒用,上化學課最重要的是跟著老師動腦思考”。
“還有,傳統文科和傳統理科,學科之間的知識是貫通的。比如化學和生物,比如歷史和政治,其實很難分割。”陳靜說。
深圳市實驗學校高三年級的陸牧之也認同這一點。他選的是“歷史+化學+地理”,上歷史課時,班上有同學選了政治,有的同學沒選政治,在某些知識點的理解上,經常出現參差不齊的情況。
陸牧之舉了個例子。“歷史的趨勢,是需要政治原理加以理解的。比如,歷史課講歷史唯物主義,但它的定義和解讀是政治課教的。上到高三之后,我們會去特意補習一些政治課本的知識。”
文理的融會貫通,不是學一門文科再學一門理科便輕松達成的,具體的學習過程,伴隨著具體的難點,需要具體地去突破。如何打破桎梏,建立學科之間的內在聯系,需要老師和學生在學習實踐之中摸索規律,積累經驗,轉變思路。
經過這一年的教學,陳靜意識到,作為一線老師,一定要有主動適應復雜情況的心理準備。“以往選政治的都是文科生,學情沒那么復雜,教學安排也比較統一化,但現在不同班級學的是不同組合,不能像以往那樣,把上一個班講的內容在另一個班復制一遍。”老師要針對性地對教學策略進行調整,照顧到不同的情況。
而學生們,應在選科時客觀評估學科的學習難度,正確對待不同學科的學習特點,適應不同學科的學習方法。
綜合改革之后,不僅是考試科目組合發生了變化,計分方式也進行了調整。
語文、數學、外語、歷史、物理,與往年沒有變化,但思想政治、地理、化學和生物這4門學科,不再看卷面成績,而是以“等級分”記入總分。
具體而言,就是將所有考生的卷面成績從高到低劃分為A、B、C、D、E五個等級,按17%、33%、33%、15%和2%的人數比例,依照等比例法則,1分1檔,分別換算到不同的成績區間。這樣的等級分制,主要是為了解決選擇性考試科目之間分數不可比、學生選考科目分數不能直接相加參加高校招生錄取的問題。
“我理解,這是因為需要一個標準化的考試程序來橫向比較不同選科組合的學生,” 陸牧之說,“但對我來說,相當不利。我擅長化學和地理,卷面分可以和別的同學拉開比較大的差距,但換算成等級分后,差距縮小了。”他記得,高三某次考試,他地理考了88分,排名年級第一,高出第二名7分,但按規則折算成等級分后,二人差距縮小為3分。
陳靜也發現,采用等級分制后,學生的成績變得“扁平化”了,尤其是對好學生們來說,“都是集中在這個分數段的,拉不開差距”。所以,以卷面成績計分的3+1學科成了體現差距的“重點學科”。高三期間,學校不斷地向學生們強調3+1學科的重要性,安排的常規測驗次數,也向3+1學科傾斜。
語文、數學、外語、歷史、物理,與往年沒有變化,但思想政治、地理、化學和生物這4門學科,不再看卷面成績,而是以“等級分”記入總分。
以至于,學校還要求4選2學科老師不要布置太多的作業,不要過多占用學生的精力。“作為老師很尷尬,覺得自己好像被邊緣化了。但是,只要這門課還在高考成績的組成部分里,都不應該輕視。”她認為,學生應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分配學習時間,而不是一味聽從引導,去“死磕”某一學科。她帶的這一屆學生里,有在高考時被政治拖了后腿的,“如果再認真看看書,可以去到85分以上的”,這讓人感到遺憾。
總而言之,如何選科,如何學習不同學科,如何分配精力,面對新高考的復雜變化,學生們急需更加個性化的策略和引導。
“以前我們經常對學生說,‘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但現在是行不通的。” 林德欽對南風窗記者說,“現在這個時代,必須關注外面在發生什么,緊貼時代的發展,選擇適合的道路。”
比如夏霖,決定轉科之前,她給公安類院校的招生熱線打了一通電話。夏霖問招生老師,之前來咨詢沒選政治能不能報考的人多不多?老師答復,有很多。由此,她意識到,這些選科失誤的學生里面,能下定決心轉科的一定是少數。最后,是她自己做出了決定。
“假如我沒有被理想院校錄取,我也不會后悔轉科的決定。就像班主任告訴我的,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夏霖說。
夏霖坦言,在15、16歲的年紀,面臨未來人生發展道路的抉擇,未免有點殘酷。“但怎么講,早熟一點也沒什么不好的。”她說,“提前去了解自己的興趣面,而不是被家長和學校推著一步一步走。現在網絡這么發達,獲取信息不是什么難事。”
而林德欽認為,如果將高中學生比作一艘駛向彼岸的船,家長則是掌舵者,需要在關鍵節點把握好方向。
林德欽舉例,高中每一年都有三件事要做。高一是適應學習狀態、適應人際關系、選科,高二是扎實學習、確定方向、提高素質,高三則是努力復習、查缺補漏、志愿填報。“家長幫助孩子在這些節點上把好關,就可以了。”
“新高考是挑戰,同時也是機遇。”林德欽說,“誰能更清晰地了解它,更清晰地認識自己,誰就能在這個體系里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升學路徑。”
(文中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