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最后一個故事

同學聚會上，不知是誰提議的，每個人講一個故事。

當這個提議被擺上桌面時，桌前坐著的八個人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大家一個個說著自己的故事，引來一陣陣笑聲。班長說：“嚴亮，你講講吧，讓我們也了解了解你。”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米曉嵐，米曉嵐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看得出她的內心并不輕松。

嚴亮和米曉嵐上高中時就互有情意，上大學后依然情深意長。沒想到嚴亮從軍醫大畢業后，一下被分到西藏，兩個人就此分了手。

嚴亮說：“比起你們講的那些故事，我的生活實在是太平淡了。我們團駐守的地方叫察隅，海拔跟成都的差不多，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綠色，還有花。”米曉嵐插話說：“察隅的海拔怎么會和成都的一樣呢？差得太遠了。”嚴亮看了她一眼，說：“你怎么知道？”

這是他們倆今晚第一次搭話。嚴亮接著說：“當然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我們那兒有一種毒蚊子，只要被它在手上叮一下，整條胳膊都會腫。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蝎子煮熟了吃可以消毒，那生吃會不會效果更好？就決定試試。”

班長說：“你小子膽子還挺大。”他注意到，米曉嵐抬起頭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嚴亮。

嚴亮笑笑說：“我找來一個衛生員，讓他觀察我的情況。結果吃下去后，身體沒有任何中毒反應，我這才大膽地將其應用到臨床上，當天就能止疼止癢，三天就能消腫。我們團長給我記了一功。”班長說：“嚴亮，我認為你講的這個吃蝎子的故事是今晚最精彩的。”大家笑起來，紛紛說同意。

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響起，說：“我還沒講呢，你們怎么就評出最精彩的了？”米曉嵐笑笑，繼續說，“我來講最后一個吧。”

“我認識一個女孩，讀中學時愛上班里的一個男生。男生也很愛她，他們山盟海誓。后來，男生大學畢業被分到西藏。在家人的堅決反對下，女孩只好和男生分手。其實坦率地說，女孩自己也缺乏勇氣，也害怕面對西藏……

“可是分手后，她怎么也忘不了男生。一年暑假，女孩終于決定去西藏找那個男生。她想也許見到男生，發現他還愛著自己，自己也還愛著他，她就有勇氣面對西藏了。

“女孩坐飛機到了昌都邦達機場，一下飛機，她就被高原反應折磨得快要死掉。到分區后她得知，去男生那個邊防團的路被洪水沖斷了，而且斷了不止一處，正在搶修。她只好住在分區的招待所。在招待所，她見到許多要去那個邊防團探親的家屬，不少人還帶著孩子。那些日子，她聽到太多關于軍人家屬的故事，那些故事讓她非常具體地明白了當一個軍嫂的艱辛和不易，她有些害怕了。

“分區司令員請沿線的地方政府協助，先把這些軍嫂送到道路中斷的地方，軍嫂們步行走過塌方處后，再由下一段路的地方政府接上，繼續往前走。就這樣，一段一段地往前移。可是最后來接應她們的拖拉機無論怎么擠，也擠不下所有人。政委的家屬見狀說：‘我回分區慢慢等吧。這時，那個女孩攔住了政委的家屬，說：‘還是我下去吧，我不是家屬，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她和那些軍嫂分開后，返回了分區，又返回了成都……”

嚴亮直直地看著米曉嵐，好像被她的故事定住了。

米曉嵐艱難地笑笑，說：“我承認……我沒有勇氣面對，所以我就……半途而廢了。”

嚴亮忽然說：“不，這個故事還有個結尾。結尾是，當那些軍嫂到達時，所有的丈夫都等在路口，他們立即沖上去，和自己滿身風塵的妻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作為醫生，我當時也站在那里等她們。當我看到這一幕時，忽然想，幸好我沒結婚。”

班長大聲說：“不是說好了，不講傷心的故事嗎？”

米曉嵐突然淚流滿面。沒有人說話。

（張秋偉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裘山山文集》一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