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鴻彬散文二題

賈鴻彬

山芋粉絲

打粉的山芋都是選大個的，紅皮的。在水里浸泡一兩個小時后，將表面泥土洗凈，再在清水里淘一下，削掉兩頭藤蒂，就可以上擦子了。擦子是鐵皮的，釘在一個木框子上，有一排排細而勻的孔，孔四周支棱著鐵牙牙。洗凈的山芋，被父親在擦子上來回用力擦，鐵牙牙不停地吞噬著，山芋就變成糜狀物順孔漏到擦子下面的木盆里。秋冬時節，伴著嚓嚓聲入睡，沉睡中被雞鳴聲驚醒，嚓嚓聲依舊。蒙眬中睜開雙眼，一燈如豆。父親雙手握著山芋，前后推送，氤氳的水霧在他頭上彌漫，那是汗汽。父親又是大半夜沒睡。

皖東風調雨順，山芋豐收，生產隊分得多，該窖的窖了，該切片曬山芋干的切了，剩下的才是打粉做粉絲。兒時物貧，魚肉難見，粉絲就是最難得的佳肴，自然是沒錢買的，但父親自己會打山芋粉做粉絲，只要生產隊山芋分得多就行。

雞叫二遍，父親會收起擦子，將山芋糜放到大缸里加水攪勻。母親這個時候就起床了，她張開四尺見方的吊漿布，用扎成十字形的竹竿撐開，吊在房梁上，將攪勻的山芋糜舀到吊漿布中，和父親一起搖晃過濾。為了盡最大可能多出粉，第一次過濾后的渣滓會再兌一次水攪勻，再濾。收掉吊漿布后，父親才會躺到床上瞇一會兒，而母親則把大木盆中溶液蓋好，以防白天雞呀、狗啊胡啄亂碰，弄臟了。溶液在木盆中靜置，兩天后粉沉水出，把上面的濾水倒掉，在已經板結的粗粉中再加一些清水，水量夠攪漿就行。這一次，吊漿布再撐開，又過濾一次，少許的渣滓再濾掉，盆里就全是細粉了。

再一次靜置沉淀，小心倒掉浮頭的濾水，讓已經板結的粉在木盆中陰上半天，用鍋鏟一類的家什將粉切成塊，取出，放在竹席上或者大匾里晾曬。曬場要背風向陽，防止灰塵和草屑等落入。

有了干粉，即可做粉絲。做粉絲都是在隆冬季節。先是打漿做引子。將一碗左右的干粉倒進黃盆，加上些許明礬，摻兩瓢冷水，攪勻后倒入鍋內。明礬和水的數量，視粉量而定，全憑父親的手、眼掌握。冷粉湯在鍋內邊煮邊攪拌，煮得似沸未沸，成熟度有八九成，立刻斷火。此時加礬粉成糨糊狀，便可起引子作用了。接下來再兌干粉和水，不停地和。和的過程要不停地揉搓。等到“三光”了，粉就和好了。所謂“三光”，就是面光、手光、盆光，這是一個人是否是和粉行家的標志。

和好的粉放進漏桶，即可漏絲。盡管父親的粉和得恰到好處，漏絲前，他還是要先試一下。揪一小團粉放進漏桶，往下擠壓，如漏下的粉絲不粗、不細、不斷，他再將大團粉放進漏桶。如下條太快，發生斷條現象，表示粉團太稀，應摻干粉再揉，使粉團韌性適中;如下條困難或速度太慢，粗細又不勻，表粉團太干，應再加些稀粉。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一次到位。

漏絲時家中兩口大鍋齊用。水缸也要用兩口。家里只有一口水缸，父親就用一只水桶代替。漏桶是三十六孔的。父親說，三十六天罡，會讓粉絲有剛性，經煮，不爛。漏絲時，父親要不停擊打漏桶中壓在粉團上的木蓋，讓粉從漏孔中勻速擠出，粗細均勻而有勁道。一口大鍋內的水正好開了，咕嘟嘟地冒泡，漏出的生絲直接掉入開水中。絲條沉入鍋底再浮出水面時，即可出鍋。廚房里水霧騰騰，燒火的我總喜歡從灶門口站起來，看母親用兩根細竹竿做成的大筷子，將浮起的絲條迅速撈起，放在旁邊的冷水鍋里。經過冷水鍋初次降溫，三十六根熟絲正好成一束，木棒穿過絲條束，再放到大缸的冷水中，不斷擺動降溫，直至絲條松散為止。水缸放不下了，就放進水桶里。水缸、水桶輪流，保證里面的水都是冷水。絲條冷透了，全松散了，提起，濾掉水，放室內陰干，拿到外面掛到木架上，趁著天寒地凍，讓它先凍上，定型。所以做粉絲的時候，天氣越寒冷越好。

然后是曬絲。曬絲時間有長有短，拿到集上賣的三五天即可，自家留作吃的七八天、十天都有，看太陽。

好的年成，能做百十斤山芋粉絲。一個冬天，加上來年春天，全家就能經常吃粉絲。白菜、蘿卜里可以放粉絲，咸菜里也可以放。什么菜沒有，放兩棵蔥花一起煮也是美味。過年有雞、鴨、魚肉，在湯里放粉絲，更是美味佳肴。

父親手中流淌出的山芋粉絲，似乎就是時下撲克游戲里的紅桃將牌，百搭。它的美妙一直刻在記憶中，和貫穿童年的記憶一樣深刻，絲絲不斷。

消逝的畫室

舞文弄墨者相交，免不了要坐而論道。細雨夢回之夜，能有二三同志者，擠在一方凈室中，一壺清茶，兩杯濁酒，放言無忌，嬉笑怒罵，不覺間，東方已漸白，當為人生快事。處現代都市，為生計，逐名利，熙來攘往，純粹為文藝的坐而論道，日漸鮮少。都市雖廣廈連綿，可連屋檐下都掛滿浮躁，覓一凈室，實為不易。每每念此，我們常聚常論之地，便覺彌足珍貴。

那是一間畫室，是畫家柴峻森先生作畫的地方，在他居住的小樓的二層，位于三八巷中間靠北的民居中，周圍有參差的各式矮房簇擁著。畫室二十平方米不到，四壁潔白。地板是猩紅的瓷磚，隱約顯出幾朵暗花，讓人感到潔凈而溫馨。畫室里的陳設很簡陋，靠北窗下擺著一張長方形的大畫案，上面覆蓋著毛氈，筆、墨、紙、硯錯落有致地擺列其上。靠墻是一溜黑色矮柜，兼作茶幾，我每次來喝茶的用具就放在上面。畫室雖簡陋，由于案幾上陳列了幾塊大小不等的靈璧石，兩只青瓷花瓶和花瓶里的一束蘆花，點綴出幾分藝術氣息。無人打攪的寂靜時刻，峻森先生潑墨揮毫，將自己對人生和自然的感悟，海潮一般沖擊在宣紙上。每每當此，畫室里的丹風墨韻便如颶風卷狂濤一般激烈。

畫室將喧囂擋在窗外，峻森先生靜心凝情十多年，孜孜創作出各種風格的畫作數百余幅，其中不乏上乘之作。這期間，市場經濟洪流滾滾，書畫界星漢燦爛、名家輩出。一些人，因為能夠一本接一本出畫冊，能夠辦展，其名字也就被各種大典、名人錄收入，一夜成為著名畫家。常出入畫室的我們談及此事，不平者有之，抨擊者亦有之，但是，峻森總能坦然處之。其間也有好心的友人提出，愿意出錢、出力，幫助他辦個展、出畫冊。峻森卻覺得自己功力尚淺，心底的藝術追求還沒有表現到位，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持住凈靜心態，把精力集中在創作上，畫出一批有藝術表現力的作品來。他總是反過來勸友人，別急，等他再畫兩年再說。

如何擁有一顆凈靜之心，既盡職盡責做好工作，又鉆研好創作，使藝術創作力永葆青春，在藝術道路上走得遠、攀得高，是我們在這間畫室里論道最多的問題。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生活在現實中，面對功名利祿，誰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之誰不春風馬蹄？失之誰不秋雨梧桐？這間畫室有時不免成為我們傾吐的地方。說千道萬，我們最后總會回到自己的藝術追求上。論及峻森的“再畫再說”，把得失看淡，把藝術追求看重，焚心香一脈，自醒自悟，心境漸漸就會平和下來。不料峻森的畫室突然就消逝了。面對消逝的畫室，心境平和的我，卻如同港灣突然干涸，心船茫然，無處泊岸。

峻森暫別三八巷，租住在一處新開發的宿舍樓的一層。樓的墻壁是水泥毛坯，連石灰水都沒有刷過，讓人覺得有幾分壓抑。幫他搬家的時候，我想峻森真是不幸，兩年都要住在這樣的地方，作畫肯定要受損失了。接著我便因為一項創作任務，去外地待了數月。回城時已近除夕。自然要去看望峻森。

曾經坐而論道的諸位全不在。昏暗的毛坯房依然昏暗，但室中已支起一張簡易的木板，上面鋪著毛氈，峻森佇立一旁，正在潑墨揮毫。我上前細觀，見一幅六尺整張的墨荷已經畫就。畫上墨意飛揚，荷趣盎然，游魚飄萍，靈動畢現。顯然，峻森作畫，又有突破。環顧灰暗的四壁，我慨嘆連連，不由問道，這樣的畫室，你也能凈靜？峻森一臉漠然，一副不屑，有何不能？作畫是用心，與畫室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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